序 猫教我什么是爱
动物通常没有选择余地，只是以自己的生命去成就人类的成长，为此我感到抱歉又感激。我的生命里出现过很多动物，我对他们有亏欠也有付出，其中有四只猫——Tovi、饭团、美咪和明珠，他们的16只小毛脚，在我心里留下最多足印。
差不多十年前，那时候我在香港生活，算是经济独立，感到相当自由、自主且有余裕，忽然对给予爱很有自信，跃跃欲试想照顾一个生命。于是我买了一本猫百科全书，细读了一遍了解猫的生理结构、生活需要，以及他们一生可能患的各种疾病，便相信自己已经做好准备。买齐了各种猫用品，我便去宠物店买了一只猫回家，他就是我的第一只猫——Tovi。宠物店给了我一张收据，货品栏里写着“英国短毛猫-蓝色”，我心里感到说不出的怪异，但当年我对于用钱买猫并没有太多道德觉醒。
Tovi是我的疗愈剂。我的人格充满了各种扭曲和缺陷，依弗洛伊德的说法，人格的发展基于个人的童年经验，于是我将心底幼年的自己，投射在Tovi身上，以成年的我，重新爱他一遍。我决心要将最好的给他，以抚平心中的一些遗憾和障碍。
Tovi是只安静、稳重的猫，与他相处的过程中，我默默学着爱护、照顾、体贴另一个生命，全心全意地付出，心里又喜又慌。
Tovi是我的第一只猫，
也是我的疗愈剂。
后来当我买了一个有微距功能的相机后，
便天天为他拍很多照片，
拍清楚他的每根毛、
打呵欠时才看得到的上颚的胎痣，
还有眼里的小宇宙。
可惜宠物店里出售的宠物，特别是“名种猫”，都有遗传病和隐疾， Tovi也是。带回家不久我便发觉他身上有皮肤病，口腔、牙齿和骨骼也有问题。从书本里看到相关介绍是一回事，发生在所爱身上，是另一回事。Tovi第一次动手术时，我签下麻醉同意书的那一刻，那签名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沉重。从前签名只代表自己，承诺的是信用、金钱或时间，但这次签下的却是另一个生命。第一次清楚意识到这份权力令我震撼，心中再次问自己：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他的任何后果我都能承担吗？
做完第一次关节手术的Tovi在笼里休养，不忍心拍照但又想记下那一刻，便画了张速写，刻意忽略了笼子。
Tovi做口腔手术、髋关节手术忍受痛楚的时候，我才体会到，对一个生命负责原来是这种滋味，爱里有这么多忧伤和怜惜。原来责任除了要勇敢扛，到了某些时刻也要勇敢放，任凭命运自然发展。而敞开了的心面对未知，可能会又酸又苦又毫无招架之力。原来爱不可能准备好，永远也准备不够，要每一天去实践和累积。这些，猫百科全书里都没有说。
我对Tovi关怀备至，会为他做上等海鲜豪华大餐、精心装饰，会买各种大型小型玩具给他，自己舍不得买的昂贵生活用品，只要自认为是为了他，便舍得一掷千金。那些年我没对Tovi说过半句重话，也从不责备埋怨，无论心理上还是实际上，都当他是易碎品那样捧在手心里呵护，类似自怜般的溺爱，很夸张又有点变态。那是第一个阶段，我很爱他，爱得很真挚也很幼稚。
我跟Tovi以生死与共的气魄，一起从香港移居到台湾之后，生活里多了另外两只猫——饭团和美咪，加上养猫心态跟我有点差异的江小姐，这些使我调整了对Tovi的心态。
饭团是江小姐最珍视的第一只猫，地位有点像Tovi之于我。既然要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我的愿望是将心比心，体贴江小姐的爱子之情，当好饭团的后母。但事实不像说的那么容易。我们的家庭成员或爱的对象，不一定都很可爱，可就算是个麻烦鬼，那又怎么样？自己岂不也是别人生命中的麻烦鬼？
饭团很聪明（难缠）、性格多层次（难触摸）、表达能力强（要求多）、个性执拗（烦死人），常以债主的眼神喝令我加饭，屎老是拉在不对的地方，例如床、沙发、地板上……甚至筷子盒里，当我无论怎么用心善待他，他还是不满意时，我才知道不是每只猫都像Tovi，如白开水般的单纯。饭团是伏特加（Vodka），很呛。从前我对Tovi能够不动气、不说一句重话或抱怨，只因还未受到考验。原来我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温柔和包容。
饭团陪我在沙发坐了半天，醒来便这样翻转撒娇，要人挠下巴。
还有饭团的妹妹——美咪，她是只娇小的母猫。本来我一厢情愿地以为终于可以有个娇媚的女儿，可以尝尝未尝过的甜蜜，但共同生活后，我发觉她大部分时候都不愿亲近人，我行我素，紧张的眼神和反应像在警告别人不要靠近。我小心翼翼地向她表达善意和关怀，她的不稀罕和忌惮像盆冷水浇得我心灰意冷。一天天一年年，我揣摩她的心意，保持期盼静候她的接纳和信任，但成果近乎零。原来付出比想象中更要知进退，有些对象需要的爱不是亲昵，而是空间。原来我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不求回报。
猫多了，加上生活环境的改变，跟Tovi不可能再像以往那么亲密。渐渐地我对他的心意不再那么变态，不再掺杂自我投射，而开始真正把他当一只猫去爱。正是未养猫前，看猫是猫；养猫三年，看猫不是猫；再养猫三年，看猫又是猫。
加上饭团和美咪给我进阶版爱的训练，令我看到自己的许多不足，对猫、对自己、对人生，都变得更诚实和实际。从名贵梦幻猫床演变成捡回来的纸箱，少女心死去，主妇魂育成。但我一点不觉惋惜，因为成长可能比什么都来得珍贵。
时间过得不快也不慢，很公道也毫不留情。看着Tovi的胡子从黑变白，动作更迟缓犹豫，饭团越来越健忘，美咪越老越瘦削，而我的脸和心也长了些皱纹。本来安于平稳的现状，谁知上帝看得起， 再次给我机会持续进修，送来了一只陈明珠，只能感叹学海无涯。
美咪高空监控我们这群可疑的家伙。
我很保守，不喜挑战，如果有选择，只想做游刃有余的事。但陈明珠在各方面都挑战了我的极限。遇见弱小无助的她蹲在路边，挑战了我的良知和勇气；带她回家治病照料的过程，挑战了我的耐心和耐力；她徘徊在生死边缘时，挑战了我的感情负荷，也迫使我认真思考生死价值。每一关都低空飞过，幸好身边总有人陪伴支持。原来接受挑战真的如我想象的那么恐怖，甚至更恐怖！但原来无论成败得失，也都是值得的。
陈明珠很戏剧化，从瘦弱可怜的“罗兹威尔外星人”，变成了白白胖胖的可人儿。她的个性非常可恶也非常可爱，给我最多苦恼也最多欢乐。她外表活泼健康，但其实外强中干，免疫力差到连洗个牙也没办法。
然而她把脆弱的生命活得很坚强，堪忧的日子过得比谁都无忧。
陈明珠3岁了。养着这个小奇迹到如今，我还是战战兢兢。而她还是快快乐乐。当出版社初次跟我谈为陈明珠出书的事，听着大家愉快的建议，我强大的负面人格却想：做一本书动不动便是几个月到大半年，明珠前两天才又掉了一颗烂牙，她能不能活到出版那天我都不知道，真的要做吗？可以吗？好吗？但随即想：管他的！先做再说！
我强烈怀疑那一刻陈明珠干扰了我的脑电波，因为这明明和她把握当下的赖皮鬼勇气如出一辙！
所以我像个傀儡似的为陈明珠写了这本书。
希望看了这本书的你，也会被陈明珠的脑电波干扰，在充满不确定的人生中，活得更乐观、更坚强。
我喜欢明珠拽拽的表情，
暗自认为她的小脸越是自信和任性，
越代表她知道自己深深被爱。
我听过江小姐对明珠最暴怒、最出奇又好笑的指责：
上： “走开啦！你闪亮到我的眼睛要瞎了！”
下： “舔太久了你有完没完很臭啊！”
……所以说，每个慈爱的母亲都可能有崩溃的时刻。
陈明珠对家里所有的事情都关心，有时被她跟烦了我就会说：
“这不关你的事！什么都不关你的事！”
但当她乖乖地走远一点看，我又会为对她说了重话感到
内疚……
她只是很爱我们的好奇小朋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