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鸟 悔恨之限
……不存在?
什么叫不存在?
不是实与灵的分割……那还能是什么分割?
……
“叽叽——”
几声清脆的啼叫打破了死寂,安苏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他下意识看向身后。
身后的花坛里种植着长不高的矮小灌木,枝丛中,隐约可以看见一个枯枝杂草编成的鸟窝。
声音就是从那里传出的。
安苏没有经过思考,本能地将身子往前探去,从正上方把视线投下——
巢里有四个鸟蛋,其中的两个已经破开,雏鸟正长大着嘴巴朝向安苏,发出尖锐的泣鸣。安苏通过常识判断,雏鸟在夜晚一般会睡觉。所以,这应该不是它们在索取食物,更像是被外界的动静惊醒,本能地通过啼叫来寻求保护。
安苏看着它们,歪了歪脑袋。
“怎么会把巢建在这里……”
也许是因为罪伊甸缺少完整的生态链,失去了天敌的鸟类会将鸟窝建造在低矮的灌木丛里,而不是高空的树上。
安苏看向鸟巢内部。
两只雏鸟也许是刚出生不久,它们皱巴巴的身体还没来得及长出羽毛,针孔似的毛囊看起来密集,在视觉上丑陋甚至说是有些恶心。粉红色的皮肤总会让人联想到老鼠的幼崽,那副张大嘴朝着天空索取的模样还莫名地让人感到厌恶。
听起来似乎有些过分“恶意”,但安苏没觉得自己心理上有什么问题:人是一种能将“感知”和“想法”建立联系的动物,对待那些丑陋的、不符合某些观念的事物,总会产生恶意的看法——甚至从此衍生出仇恨。
“每个人对幼崽的态度都不一样啊,包含和苛刻的都有。不过说到底还是看颜值,一切感知里视觉当先啊……”
安苏现在很享受这种“能够转移注意力”的突发事件,这能让他暂时从塞维尔的谜团怪圈里脱离出来。
“你们的妈妈呢?”
即使真的让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来,也说不出这样幼稚的话。
安苏也意识到自己像个幼稚鬼,自嘲式地笑起来。他调动了极少量的灵能,微弱的光点在他的食指上亮起。这是一个超小型的治愈术式,除了治疗伤势以外,它还能帮弱小的生灵增添生命力,足够支持这两只幼崽健康地长大。
术式脱手,纯净的蓝光从两只幼崽的身上闪过。它们明显被吓了一跳,在巢穴里慌乱地爬行。它们也显然得到了灵能的滋养,变得过分有活力——没有发育成型的翅膀扑腾个不停,撞击在边缘的树枝上已经能发出轻微的响声。
不过,见到此情此景的安苏皱了皱眉头,他发觉另一边的两个鸟蛋毫无动静,灵能的幽光在蛋壳上停留片刻便逐渐消散。
这只有一种可能——还未破壳的生命已经胎死腹中了。
安苏不觉得意外,野鸟的幼崽存活率本就很低,无论是开始的孵化还是之后的成长过程里,只有三成的雏鸟能顺利长大。安苏只是觉得有些难过,但也没有放在心上。
突然。
正上方传来凄厉的鸟啼声,一只纯黑色的大鸟扇动着翅膀从安苏面前掠过。安苏在晃神间一个低头,躲过了近在咫尺的利爪。
但还是有碎发被闪烁着寒芒的羽翼切断,连顺着额头处被锋利的翅尖划破,渗出猩红的血珠。
黑鸟一击不成,本想回到天际继续盘旋。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它绕着安苏飞了两圈,扑打着翅膀降落到安苏面前。
黑鸟背对着巢穴,将翅膀撑开到最大,努力地让自己显得更有威胁。它张嘴发出刺耳的啸声,一双幽绿的眼睛在夜幕里发出尖锐的光,与那轻薄的羽翼一样锋利。
见安苏只是呆呆地捂着额头,没有反应。黑鸟小心翼翼地抬起脚,趁着间隙猛地扇动翅膀,往空中一个蹿腾而起,和小孩子手掌一样大小的利爪朝着安苏的双眼飞扑而来。
【干什么?】
安苏只能扑倒躲闪,一股强风带着禽类特有的臭味从他的面前拂过。鲜血还在从刚才的伤口处往外冒,强烈的铁锈气配合着腥臭刺激着安苏的鼻腔,让他有些晕眩。
【我明明在帮你,我刚才还帮了你的孩子!】
这是灵性的沟通,安苏没有空闲来构筑与动物交流的术式。他在灵性的频率里低语。
无限的湛蓝又一次占据了安苏的眼眶。
他的状态又有些诡异的异常。
“一模一样,所有的【受弃者】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你们的软弱无法支撑你们【得救】。”
他无情地控诉着:
“永远是长不大的孩童,永远苛求着伟大的庇佑。每个人都有着自己定义的,全部由虚伪与浮夸构成的正义。
贪婪、无知、愚昧……
挣扎的,丑陋的,天生携带着无尽恶意的众生啊……”
【谁当得救?】
恍惚中,安苏感到愤怒。无穷无尽的戾气顺着灵性之海上浮到自我里,不知何时积压着的庞大委屈将“安苏”淹没。
这股痛苦不来自现在的“安苏”,它来自于更深的自我。
“叽叽——”雏鸟似乎感知到亲人的到来,更加兴奋,被灵能强化了的身体发出更为高亢的啼叫。
【吵死了——】
“嗡——”
虹光闪过。
安苏没有表情地放下手中的枪。
【光弹】的力量没有阻碍地抹除了黑鸟。
同样的,灵能也将它身后保护着的两只雏鸟杀死,化作彻彻底底的虚无。嘈杂烦人的叫声也在这一瞬间熄灭,融化在沿途的银河路径里。
“叮——”
金属的枪支落地,发出沉重的,不是那么清脆的闷响声。
安苏缓慢地蹲坐下去,身体一点点佝偻,显得更加矮小。
“操!”
他痛苦地捂住额头,试图将流个不停的鲜血止住。这个世界的猛禽的爪子带有倒钩,被划破的伤口乍一看没什么大事,实际上内部已经是血肉模糊。
但肉体上的痛苦在此刻也不那么明显。
安苏愣愣地放下手——满手都是狰狞的血渍,似乎在映射刚才的杀戮。
尽管是出于一时的反击,但安苏还是知道——自己有无数种方法可以不伤害黑鸟,只让它失去攻击能力。
但当时,那股浸透了整个自我的戾气浮上心头,还是让安苏下意识地进行了最高规格的攻击。回想起来,他甚至觉得莫名其妙。
自己为什么会近乎失控的“愤怒”和“痛苦”?那股几乎要淹没全部意识的委屈和自暴自弃在提醒着安苏:他现在的状态很不对劲。
“弥赛亚,我是不是太残忍了?”
【也许是吧——】
“?”
【……】
回答的内容没什么问题,但安苏突然瞪大眼睛,他从地上猛地站起身来。
“你是谁?”
虽然很像,但安苏还是一下子就听了出来:刚才回应的不是弥赛亚的声音。这道声线也出于这具躯壳,但明显与弥赛亚的灵性特征不同,他似乎要显得更“活泼”一些。
但自己使用的,明明是自己的灵性渠道——理论上只有“安苏”和“弥赛亚”才能使用的灵性通道。
“塞维尔?”
安苏试探性地问道。
【嗯……很可惜啊,虽然这也是答案之一,但不是我想要听到的回答呢。】
【要不你再猜个别的?】
因为用着和安苏同样的声线,这个声音听上去更像是“洒脱的”,“释然的”,“卸下了负担”的安苏本人。
或者说是,刚来到这个世界的安苏。
安苏沉吟片刻,又猜测道:
“你是未来的我?”
【bingo!】
……
也只有这个结果了,联想到时间轮回这项能力。住在这具躯壳里的意识说自己不是塞维尔,那就只可能是安苏自己。
【唔……勉勉强强也可以这样说吧,两次就猜对了,我应该夸夸你吗?真不愧是我本人!】
感觉好跳脱……未来的我是这么开朗的一个人吗?
安苏的思路险些又被带偏,他赶紧把话题拉回正轨:
“我为什么突然就可以和未来的自己建立联系,之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
【不不不……其实之前也有过一次,只不过是被你下意识忽略了。】
什么时候?
安苏隐隐约约地想起来,自己在离开藏书阁时的失神。
【那个时候,也是我和你建立了联系?】
潜意识里,安苏记不起来自己当时具体说了些什么,这也只是他的猜测。
自称未来的安苏自顾自地接下去:
【为什么我们之间会建立联系……其实我也想知道呢。也许是因为过去与未来的记忆相互勾连?掀起了足够规模的灵性动荡。】
【或许也和这里特殊的环境有关,不然我也没办法和你直连啊……】
未来的安苏似乎话里有话:
【你不欣赏一下你的杰作?用大招轰小怪,亏你干得出来……】
闻言,安苏也将注意力转移到面前的场景里。
他瞬间就呆住了。
自己在愤怒中的一发【光弹】抹除了向他发起攻击的黑鸟,突发的寂静让他没有在当时就发现这一幕异常——
紫光划过的轨道里,原本应该被抹除的花坛、灌木、鸟巢甚至是巢穴中的两个鸟蛋,都毫无变化。
“怎么可能……”
安苏抚摸向花坛的边沿,一把扫过连手指都被灰尘染得漆黑。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残存的一切,倒吸一口凉气。
【终于注意到了吗?你的大招好像连这里的一粒灰尘都干不掉啊……】
听着灵性里未来安苏的嘲讽,安苏强迫地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一直都很相信自己的大招,毕竟是靠着弥赛亚的引导才掌握的挂逼技能,足够击碎描述态的超限术式,面前的花坛没有道理硬抗这一发“存在否定”。
也就是说……安苏想起刚才弥赛亚的话。
“罪伊甸,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原本只是一个可能,但这一发光弹似乎让这种可能变成了事实。
“可为什么……我还能平安无事地在这块不存在的地方行动,这里甚至还有鸟可以生存。”
【哎……你还没有理解什么叫“选择”,自然也分辨不出真实与虚幻。也不怪你,毕竟从各种意义上来讲——你“总是”第一次接触到真相。】
?
“虚幻……真实?”
安苏细细咀嚼着这两个词汇,他有些懵懂,但又有些突然醒悟的直觉。
【别瞎想了……你把这个地方看得太神秘了。我倒是可以告诉你一些真相,罪伊甸是所有错误选择的集合,是脱离终末的尝试里被废弃的道路。它是不存在的,因为那些走向断崖的可能从没有被“你”的意志承认过。】
【“你”挡在了终末之前,暂时截断了那个毁灭的结局。】
【而这片世界也仅仅是因为还有利用价值,所以才可以被观测到。】
谁?我吗?
“我到底在做什么尝试?”安苏深吸一口气,他正色道,“如果你就是未来的我,我觉得自己可不会当一个谜语人。既然我们现在能够建立联系,那就请你把一切的真相都告诉我——”
【我很想这样做……】
未来的安苏不慌不忙地回应着:
【但很可惜,这样做没有意义。】
“为什么?”
【因为还不到时候……】
安苏本来有些气恼,但未来的安苏自语般地陈述着原因:
【你积累的悔恨还不够,或者说是还没有到达那个阈值。就算我将一切都告诉你,也只不过是再走一遍曾经被抛下的一条道路而已。你已经走不到头了,这样一来,你的尝试也就无法支撑你抵达应许的终点。】
【重复的道路,无法新添“可能性”。】
“果然,时间溯回的关键要素,就是【悔恨】。”验证了自己一直以来的猜想,安苏深吸一口气,“那我要什么时候,才能积累足够的悔恨?”
这一次,未来的安苏久久没有回应。
直到安苏的一口气都快憋不住了,那道声音才缓慢地传来。虽然轻微,但安苏还是听出——未来的自己好像没有了刚才的从容和释然,语气里莫名地带上沉重。
他敷衍地说:
【快了吧……】
好像有叹息伴随着轻笑从灵性的背面传来:
【相信我,你不会希望那一天的到来的。即使是现在的我,也会因为这份累积的悔恨而无限的痛苦。】
【不要去刻意追寻悔恨,顺其自然就好。时间虽然紧迫,但还是能够支撑你去寻找一个更完整的终点……】
离线游戏玩再多遍都没有达成想要的结局……等到云存档同步后进入在线游戏,你就只有既定的一次机会了。
【趁着现在,多尝试几次吧……】
安苏愣愣地发不出一言,他猜到了自己的溯回。但从未来安苏的话里来看,这似乎已经是他的第N周目了。
这一次,也只是“离线游戏”吗,就只是一次无法确定结果的尝试?
……
“好吧……”
安苏不准备在悔恨的话题上追问更多,如果未来的自己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当安苏做好准备的时候,他就会知晓一切。
“为什么你两次出现,都让我变得……莫名的傲慢?还是说暴躁?”
安苏一直觉得,以自己散漫的性格来说,是不会站在所谓的制高点去评价别人的。他本就几乎不对任何人抱有期望,更别说是用这种高高在上的语气判决众生。
【……】
未来的安苏梗塞了许久。
【你认为的拯救,是什么样子的?】
“我?”
未来的安苏自语着:
【无论是拯救,还是得救,都是需要资格的。】
【安苏,除了你,无人再有这份权利,来为众生选择终点。在这个过程里,你也将为众生许以得救的资格。】
【只有你,才是承载一切的真实。】
未来的安苏似乎答非所问,他用一种凝重的、前所未有的谨慎口吻告诉过去的自己:
【唯有累积起来的一切,才能让我们中的一部分人得以面见新的可能。塞维尔已经做了太多太多了,他留下传承到这一步的累积,供我们踏踩回响被过往的支撑所高举。
现在,身处传承尾端的是你,安苏。
无论你在终点前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我都想告诉你。未来从来不是光明的,终点或许也是通向另一个深渊的起点。在一切都迎来结局的时刻,你会带着注定毁灭的一切,孤独地走下去……】
【所以……】
安苏莫名地感到无比的悲伤,他不明白这份痛苦的源头,他感觉心脏被一只手攥紧,咸湿的泪滴像是血水从眼角滑落,一阵干涸的苦涩。
【试着去放弃些什么吧……那些你讨厌的东西,那些你不喜欢的人,那些注定无法承载期望的灵性……
去试着放弃一些事、一些人、一些目的,让自己再更轻松一些吧……】
“为什么?”
安苏试着追问。
【为什么……】
未来的安苏呢喃着,尽管没有什么大的波动,但他也不再开始的释然:
「对啊……为什么呢?」
【毁灭还是毁灭,这从来就不是一个问题啊……】
【……】
最后一句灵性的传音细微到听不清。
终末……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即使是未来的自己,也还被困在痛苦中吗?
我将面对的,到底是什么?
安苏得不到答案,他沉默地站起身。因为久蹲而麻痹的双腿此时脱离了身体的掌控,好像不存在一样。
他回头看了一眼安然无恙的鸟巢,还有里面的两个鸟蛋——这是纯粹的无机物,在未知的某个时刻已经成为了罪伊甸的一部分。
到底有什么……才是真实存在的?
安苏带着更深的困惑,一步步原路返回。
他迈出倒影的镜面,回到另一侧的世界。
安苏抬头看向夜空,月亮的位置似乎没有什么变化。群星闪烁,环绕着远方的群峦一直蔓延到天穹尽头。
安苏确定了现在的时间,不出所料——只过了十多分钟,差不多就是自己在这一侧步行经过的时间。罪伊甸的时间几乎是静止的,也可能是慢到无法被数字描述。
不存在的地界自然也不存在时间的标准,弥赛亚已经说过了。
那么,夜晚还很漫长,该做些什么呢?
安苏陷入茫然……
手上与额头传来的寒意让他回过神,刚才流的血还没有清洗。被风吹干之后凝固成一片一片的血迹,可以用指甲一点点拨下来。
所以……
“去找艾琳吧……”
莫名的,安苏头脑里闪过这样的念头。
马上就是大祭,可能等不及艾琳小姐来城区找我了。
那我就去找她,有神性和灵能的帮助,想要回到黑石很简单,也很方便。
现在,就现在去找她吧,给艾琳一个惊喜……
【艾琳和黑石,是自己目前唯一的,“与塞维尔没有直接关系”的一个归属……】
好像完全没有遵守基本的逻辑链,安苏就这样“草率”地做出了决定。
他响应了自己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听从灵性在冥冥中的指引。
突然,他觉得灵性深处传来一阵刺痛,但刺痛又很快消失。让人怀疑是过分紧张带来的幻觉。
【就这样,出发吧……】
……
遥远的一处地界,这里是“时间的终点,终末前的选项房间”。
纯白的空间里,无数的安苏聚集在这里,视线汇聚向同一个画面。
未来的安苏愣愣地看着面前的荧光屏幕。
他伸出一只颤巍巍的手,嘴巴无意识地张开,好像想要说些什么。
这只手停留在半空几秒,又无力地垂下。
那双湛蓝的瞳孔变得黯淡,他无助地想要开口,却无法建立起那条串联选择的通道。
“呵呵……这么快啊……不愧是我自己……”
我什么时候成了个急性子……
未来的安苏瘫坐在光幕前,他怔怔地看着画面里的自己向着黑暗的前方走去。
“确实……已经重复这么多次了啊,连我自己都快记不清了。”
“即使再不想面对,也肯定会有这一天的……直面我积累至此的悔恨……”
还有决心。
【就是这一次了,我的悔恨将抵达阈值。】
终点前的安苏低下头,在他的身后,无数安苏也一起低下头。
灵性沉入悔恨,化为我贯通时间的基石,这是必经之路。
我应当为此【悔恨】。
一切在此刻凝固,无限寂静。
安苏叩响了通往终末抉择的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