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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耘谷清楚地记得离开京城那天晚上的事情。父亲李泳济把十根“小黄鱼”金条绑在耘谷腰间,扭头对母亲董大婉说,放在哪儿都不放心,只有放在阿谷身上我才放心。父亲说“阿谷”的时候,眼神里充满爱怜和信任,语调沉稳而充实,就像他做米谷粮食生意的时候一样充实。耘谷喜欢听父亲喊她时的声音:“阿谷”“阿谷”。直到有一天,玛丽表姐突然对耘谷说,你爹做谷米粮食生意,就给你取名字叫“阿谷”,你爹要是做猪肉生意呢?你的名字就要叫“阿猪”了。耘谷这才突然觉得“阿谷”这个名字有问题,便去找母亲董大婉,吵闹着要改名字,说玛丽表姐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李欣慈”,玛丽表姐说“欣慈”这个名字温馨,温柔,温情,耘谷也觉得这个名字好。母亲没有立刻答复耘谷,却给耘谷讲故事。说襁褓中的耘谷,哭声像斑鸠叫,“咕咕咕”,所以就叫耘谷“阿咕”。当时父亲李泳济在外公的鼓励下,正从水产业中腾出精力,开始做谷米粮食生意。外公说,非常年代,不但要有预防死伤的能力,还要有预防寒冷饥饿的能力。药材医械、谷米粮食、棉花布匹,什么生意都要做;这个党派、那个军队、官家百姓,什么人的生意都要做,不要一棵树上吊死。董方均还让做胭脂和生发油生意的二女婿孙凯常,改行做棉花布匹生意。李泳济没有辜负岳父大人的期望,第一笔就赚了。当时正赶上耘谷出生,李泳济说,这个女儿就是我的福星啊,叫她“阿咕”干什么,就叫“阿谷”好了。董大婉没有异议,心里想,你叫你的“阿谷”,我叫我的“阿咕”,反正声音都一样。没想到上学报名的时候,李泳济竟然给女儿取名“李耘谷”。第二年次女出生,取名叫李耘米,再后来儿子出生,取名叫李耘禾。如果再生个女儿就要叫“耘苗”了,再生个儿子就要叫“耘草”了。出生在苏州胥江口乡下的李泳济,尽管长大之后,一直跟着父亲在苏州城里做生意,但乡土本色不改,心里惦记的那些事物,那些词汇,那些讲究,都跟乡下有关。让他给孩子取名字,张嘴就是禾苗稻谷,花草树木,耕耘耙犁。几个儿女的名字,都跟粮食谷米有关,都跟故乡的记忆有关,儿女、生意、土地、故乡,几件重要事情,都捆绑在一起,带在身边,挂在嘴边,心里踏实。李泳济对耘谷和耘米说,以后带你们回乡下做客,老家的人会问你们叫什么名字,你们说“耘谷”“耘米”“耘禾”,他们听着亲切,把你们当自己人。董大婉琢磨,这些名字不好听,但也不难听,只要丈夫心情好,生意兴隆就行。听到女儿耘谷说要改名,董大婉就劝她,暂时不要跟父亲提这件事,上学后自己改就是了。
离开京城那天晚上,一切都那么匆忙而混乱。告别熟悉的街景和人事,进入陌生和未知世界,就像突然从亮处走进暗处。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跟平常相比,街灯又暗又少,大街上嘈杂而惊恐的声音,盖住了远方隐约的枪炮声。耘谷跟着父母和外公外婆,乘船开始逃难生涯。五位说老家土话的船工驾驶的三桅大船,在风浪中颠簸着,逆流西行,高大桅柱上的篷帆,鼓风朝西,像一只受惊的大鸟。三桅大船有前中后三个大船舱,转弯拐角处,还藏着不少猫耳朵似的小船舱。妹妹耘米和弟弟耘禾,就占据着一个小猫耳舱。女眷们带着孩子住在最大的中舱。男人们住在紧挨着船工室的后舱。李耘谷跟表姐孙玛丽和表妹董晴媛住在前舱。三姐妹一路上很快活,不像逃难,倒像是出门旅行。
母亲悄悄地对耘谷说,腰间的“小黄鱼”是家里的全部积蓄,一定要保管好,不要对任何人提起,不要从腰间解下来,晚上睡觉的时候也不要解下来。这个耘谷懂得。但母亲的另一项要求,让耘谷很为难。母亲说,不要老惦记着腰部,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否则就会把别人的目光吸引过来。这怎么做得到啊?腰里挂着几根金条,沉甸甸硬邦邦的,却要假装它们不存在,还要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这跟耘谷藏不住事的性格不相符。耘谷的确极力假装若无其事,故作镇定,表情却不自然。耘谷一直咬牙坚持着,说话都磕磕巴巴。终于熬到晚上,帆船在江面颠簸摇晃,耘谷翻来覆去不能入眠,绑在腰部的金条顶得人生痛。耘谷爬起来,悄悄地解下腰里装着金条的长条形布袋,放在铺上用枕头压住,转过脸小声对旁边的表妹说:“阿媛,你睡了吗?”董晴媛突然睁开眼睛说:“阿姐,我早就想叫你,又怕吵醒你,原来你也睡不着啊?”睡在最里面的玛丽表姐也闻声坐起来,揉着眼睛嘟囔着说,你们好精神,这么晚不睡,在想什么啊?
李耘谷、董晴媛、孙玛丽,几个花样年华的女孩,此刻正乘坐逃难的帆船,漂泊在大江的江面。她们起身凑近船舷,推开木板窗朝外观望。月亮的影子落在江面,像一只银色的圆盘,清冷的光亮映照着她们脸部朦胧的轮廓。帆船的木板表面,散发出新鲜的桐油清香。夜晚寒冷的江风夹杂着腥味拂面而来。不时地有机器运输船和军舰从身边驶过,发出巨大的轰鸣。船身摇晃一阵,接着又是一片死寂。远处若隐若现的渔火眨着诡秘的眼睛,好像随时都要熄灭似的。李耘谷举起手电筒朝远处照射,又抡起胳膊画着圆圈。一艘缓慢移动的货轮上,也有人用灯火在画圆圈,暗夜的半空中,一个淡黄色的光圈在空中摇曳。三个女孩嘻嘻地笑起来。后舱传来外公董方均激烈的咳嗽声,伴随着呼呼呼的啸声,吓得三个女孩连忙噤声。黑暗中传来她们的轻声细语,像春夜的虫鸣。
船到芜湖靠了岸,大人们上岸去增加补给。孩子们就近在江边的小街上玩耍。董大婉和董二婉,还有少雍媳妇朱浣梅,陪着母亲朱彦娇去集市采购。朱彦娇和朱浣梅的老家,就在芜湖下面的南陵县。朱家祖上也做大米生意,主营“南陵米”。董家所谓的“董米”,主要原料就是“南陵米”。嫁给董方均之后,朱彦娇就很少回老家,想到南陵还有族人和亲戚无法相见,也只有黯然神伤。董方均领着管家董炎九,还有女婿李泳济和孙凯常,接受董少雍提议,到冰冻街“董米”芜湖加盟店去视察。耘谷听从母亲的叮嘱,没有下船,她坐在船头发呆,费婶站在一旁陪她。船工董正元见耘谷坐在船头发呆,时不时地用手去摆弄腰部,问她是不是肚疼。耘谷涨红着脸,连忙摇头否定。董正元怂恿耘谷上岸去玩,说玩得高兴,肚痛就会消失,耘谷只知道一个劲地摇头。费婶提醒船工不要老盯着孩子看,弄得她害羞。大人们返回船上的时候,耘谷发现少了二舅董少雍和姨父孙凯常。耘谷悄悄向母亲打听二舅和姨夫的去向,母亲讳莫如深,但又安慰她说,二舅和姨夫是去接洽一笔大生意,他们会走旱路追上来的。说姨夫孙凯常去接洽生意还可以理解,二舅董少雍,素来跟生意不沾边,只知道读书写字,他跟生意有什么关系?他们会走旱路跟上来?明他们已经离开了江边?耘谷满腹狐疑,但也没有深究,一心惦记着腰间的“小黄鱼”。
晴媛对父亲董少雍突然弃船而去表示不满,在母亲面前埋怨。母亲伸手抚摸着晴媛的头发,轻声说,会回来的,便再无多话,仿佛说话会把她稀少的身体能量泄露出去似的。母亲叹了一口气,空气中便充满了浓郁的中药味儿。母亲朱浣梅,体弱多病,百事不问,讷于言行。董方均对这个儿媳妇不满。老太太却心疼她,私下里对董方均说,浣梅能活下来,就菩萨保佑,念在她为我们董家生育了三个儿女,我们也要善待她。朱浣梅影子一样生活在董家,所有的心思都用于治病和养生,煎药、喝药、打坐、拜佛。董少雍出出进进,她也不操心,只有见到晴媛姐弟,浣梅才露出一丝生人气息。
玛丽表姐的反应,比晴媛激烈得多。她一直在啼哭,说父亲想抛弃她。孙玛丽比李耘谷还要大几岁,却经常在李耘谷面前撒娇哭闹,好像玛丽是妹妹,耘谷是姐姐似的。耘谷理解玛丽表姐,她知道玛丽表姐不是假撒娇,而是真伤心。玛丽表姐爱哭的主要原因,是没有了亲妈。孙玛丽的亲妈董心玥,董方均的亲侄女,兄长逝世时托孤于他,可怜心玥在玛丽小时候就不幸病逝。侄女婿孙凯常,南京青年商会骨干,董方均的拥趸,深得董方均青睐,不仅做生意入了门,经历也跟董方均有几分相似,在国外混过两年,尽管没有拿到文凭,但见识不差。董方均让女儿董二婉嫁给孙凯常,实际上是上门女婿,二婉还跟父母生活在一起。只是董方均开明,允许他们的儿女姓孙。二婉成了孙玛丽的继母。二婉待玛丽不错,弟弟云柯和云樟出生之后,也一如既往地善待玛丽,是玛丽过于敏感,过于娇气。
耘谷把玛丽表姐哄得破涕为笑,隔了一阵,玛丽又嘤嘤地哭起来,耘谷只好放下手头的事,又去安慰玛丽。大婉心疼耘谷,埋怨丈夫李泳济,说他总是把女儿当大人夸。父亲喜欢女儿像大人一样的言谈举止,女儿也就越发地喜欢模仿大人的言谈举止。可怜耘谷她小小的年纪,跟大人一样操心,不像个孩子,想来令人心疼。董大婉说着,眼睛湿润了。耘谷的确把自己当大人,显得少年老成。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否哭过。这次逃难的路上也是这样,她处变不惊,临危不乱,做母亲的帮手,照顾着弟弟妹妹,还要安抚表姐。
数日之后,董方均全家乘坐的三桅帆船,停靠江东码头。蔡豪生因公事繁忙不能前来迎接,便委托长子蔡鲲负责接待。蔡鲲带着几个警卫,开着两辆吉普车和一辆小卡车,将董方均夫妇全家和行李,接往滨江路上的德茂公寓。董方均曾经到过江东,知道这座历史悠久的古城,素来有“小金陵”“小汉口”之誉。在董方均记忆之中,江东城是热闹且繁华的,如今但见街景萧条冷清,似乎繁华不再,令人感伤。董方均一家进驻德茂公寓,老夫妇,大婉夫妇和二婉夫妇,还有儿子少雍夫妇,都住在二楼。董炎九和费婶夫妇,还有孙辈们都住在三层。第四层十个小房间暂时空在那里,以备急需,这也是蔡豪生的意思。蔡鲲临走时还安慰董世伯,让他安心住下,说附近还增加了巡逻岗哨,有什么事随时有人过来。
董方均和李泳济,到公寓五楼的洋行去拜访邻居。荷兰籍经理史柯雷,既是商人又是传教士,还是个中国通。他说他爷爷辈,就曾经在南京镇江一带做过生意。史柯雷本人就是在镇江出生的,还认识美国作家赛珍珠。提起董家的米厂,史柯雷好像也略知一二。几个人越说越近,都说成老乡了,再说下去就成亲戚了。史柯雷对董方均说,董先生,不必惊慌,不必害怕,住进德茂公寓,就意味着你是安全的。日本人胆敢动我们,就相当于向荷兰和大英帝国挑战,英国不答应,荷兰不答应,美国不答应,法国也不答应。董方均嘴上说,那是那是,心里还是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不安宁。因为先有老家“镇江惨案”,后有首都“南京屠城”,所以谁也不敢担保,说那脱缰的野兽,吃人的时候会挑着吃,比如专吃中国肉,不吃英国肉。想来令人心惊肉跳。
董方均沉吟了一阵,试探着问史柯雷,能不能把大门口那些中国门卫换成外国人?史柯雷说不行,商行人手不够,留下来的人都是必需的,多余的人要么回国了,要么集中到上海租界去了。董方均说,要不了很多人,派一个人白天站在公寓的大门口做做样子就行了,起个提示作用,让别人知道这里是外国商行,就不会随便骚扰。史柯雷表示可以考虑,但这位外国员工的工资必须由董方均来支付。董方均表示同意,就这样勉强在江东安顿下来。
转眼间就到了年关。往年喜悦的团圆气氛渺无踪影,空气中充斥着惊恐和焦虑不安。在陌生城市寄人篱下带来的不适还在其次,还有更令人担忧的事情。董方均惦记着留守南京的大儿子董大雍一家的安危,惦记着中途去了皖南至今未归的次子董少雍和二女婿孙凯常。老伴和儿媳妇和外孙女,明的啼哭和暗的啜泣,令人心烦意乱。江东城里有购买力的人都跑光了。家族的生意处于停顿状态。这是董方均有生以来过得最不安详的年。送年的鞭炮声,仿佛枪炮声,在耳边和梦中炸响,现实和梦境一样混乱不堪,令人惊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