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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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浩瀚的江水缓缓地向东流淌。江东城沿江蜿蜒密集的街道,像一束飘落在大江南岸的丝带。城东新区滨江路上,有一幢叫“德茂公寓”的大楼,风格和气势格外引人注目。德茂公寓往东几百米就是海关大厦,哥特式塔楼上的报时钟,隔一阵就当当当地响几下,沉闷的钟声传遍江东的大街小巷。那夜半钟声,越发显得空寂辽远。还有难以分辨的火车汽笛和轮船汽笛,混杂在一起,日夜嘶鸣,传播着归来或离别的消息。

测字打卦的算命先生钱德玄,人称钱半仙,长期摆摊设点在德茂公寓门前,像一道固定的风景。钱德玄感受着春夏秋冬的更替,目睹着德茂公寓新旧主人走马灯似的变换,审视着门前来去匆匆的行人,这位来自江东乡下的聪明人,偶尔发出暧昧又意味深长的感叹,伴随着招揽生意的快板和歌谣,有节奏,有腔调,有韵味,有玄机。

走一走,瞧一瞧,过往君子莫心焦,

竖耳朵,放慢脚,听我说说这德茂。

说德茂,道德茂,路过德茂运气好,

沾了德气捡老婆,沾了茂气捡元宝。

运气好,运气多,运气有时也焦躁。

今天躲进你裤裆,明天钻到她怀抱。

你的运气好不好?你的运气跑没跑?

报来生辰算八字,运气长短早知道。

快板节奏,铿锵均匀悠长,好像要使劲将那被搅乱的生活拉回常轨。咔嚓咔嚓的竹板撞击声,时急时缓,时间久了,给人一种单调乏味的感觉,慢慢地被嘈杂的市声吞噬。钱半仙生意好,跟他快板打得好有关,只见他,手起板落眉毛扬,即兴应景把歌唱,韵律起伏声调好,话中有话添迷惘。钱半仙的生意好,还跟德茂公寓底商的人流量大有关,那是江东城年轻男女的时髦去处,比上海的潮流一点也不差。更隐秘的原因,还更跟乱世的人民缺少安全感有关,那些把握不住自己命运的人,把渺茫的希望和幸福的渴望,寄托在这个蓄长须、穿黑袍、戴毡帽,相貌古旧的算命先生身上。

人类性情古怪,难以捉摸。他们追逐时新,却不相信时新的人和事。他们忌讳守旧,却跟古旧的人和事缠夹不清。清代嘉庆年间,江东城有位士人,名叫戴槃龙,乃城西老宅柳园的主人,他精通术数谶纬,迷恋《河洛理数》《邵子说易》《皇极经世书》之类的冷门神秘知识,身后留下一部叫《柳园仰天录》的著作。这部妄想“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奇书,因其浓郁的预言和想象色彩,为注重考据的清代正统学界所不屑,但它在民间却很有市场。按照戴槃龙的说法,古人视天甚近,天人之间有亲近之感,言天道就是言人道。今人距天邈远,天人之间没有情分,说人事无关天变。《易经》占卜,细说天道。《尚书》记言,语关凶吉。《周礼》定制,详陈人理。《春秋》记事,兼及天演。暴秦以降,天人两分,人与天日益生分,寒暑冷暖外在于人,灾异得失两不相关。戴槃龙的说法,的确有些玄乎,但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比如男人,外貌古旧,古今变化不大,但他们的精神却更接近于今世,圆滑善变,热衷于功利算计。而女人正好相反,她们扮相时新多变,不同的时代追逐不同的风格和样貌,但她们的心思,反而更贴近往古,恒久少变,敏于天人感应。

钱半仙的算命摊档,自然很少有男人光顾。男人平时无所事事,一旦有事就是大事:伤筋动骨吃官司,家破人亡国沦陷。这种事情,用不着算命打卦测八字,要么奋起搏老命,要么认装孙子,这种事情,既不是智的算计,也不是情的缠绵,那真的是力和命的较量。男人就这样,他们活在这个世上,仿佛一个粗糙的笑话,简单直接,却又性命攸关。

说到算命打卦的行当,提起看相测字的手艺,本来就属于“女人生意”,如果女人再加上有钱,那更是黄金搭配,基本上是送钱的主。当然,也不会有什么大钱,小钱而已,一个银圆,几张法币。逛街女人忧心忡忡的,不会有太大的事。倘若真的遇到什么大事,不是找男人就是找警察。男人和警察也无能为力的事情,才可能轮到钱半仙,无非是梦境凶吉、恩爱情仇、得失输赢,人生边沿上的事,往左是坦途,往右是悬崖,说小也大,说大又小,每天有,时时起,无伤大雅,但也足以令人心烦意乱,难以安宁。

常言道,女人像流水,男人如泥石。泥石砸在水里,咣当一声,随即沉底。被泥石激起的浪花,却久久难以平静,它小波浪连接着大波浪,激荡魂魄,销蚀命运,不可终日。这其中有命、有运、有难以捉摸的道理。多少人想看清它,想把握它,但又缺少参透它的眼力、脑力、心力。有诗为证: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