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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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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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方均全家入住德茂公寓的时候,那场面和气派,吸引了不少围观的市民,一是车多行李多,还有警车警卫跟着,二是人数众多,男女老少一二十人,一字长蛇,鱼贯而入。更引人注目的是女眷多,老中青少,几代女人,粉面彩妆,花枝招展,优雅富贵,少女露出少妇的妩媚,少妇显出少女的天真,惹得过往路人瞪眼张嘴,驻足不去。没过几天,原本在西门口警察分局上班的片警赵更初,也调到东边来了,有事没事在德茂公寓门前晃悠。公寓门前的门卫中,还增加了值勤的洋人。这一切早就看在路边的钱半仙眼里,他知道这不是一般的人家,大金主来了,只怕她们不出手。

钱半仙开始并不打算赚德茂公寓里的钱,兔子不吃窝边草嘛。可是,当窝外的草越来越稀疏,越来越枯萎的时候,兔子不但要吃窝边草,窝里草恐怕也保不住了。世道纷乱,风雨飘摇,时运凶险,举步维艰。眼前坐着能预知未来的高手,人们何尝不想得到点拨指引,无奈手头拮据,请不起菩萨进不起庙,测不起八字抽不起签。忧心忡忡的人们,看着钱半仙那面在半空中招摇的破烂旗帜,捏捏空瘪的钱袋又离开了。钱半仙只好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干瞪眼。有闲钱的女人到哪里去了?德茂公寓新来的一家,虽然人多钱多女眷多,但她们都深居简出,难得见到,每天出现在公寓大门口的,只有三四位半大的女孩子。那几位雍容富贵的女主人,总是进出匆匆,对钱半仙的竹板声充耳不闻。

元宵节过后,董大婉和董二婉就开始忙碌起来,姐妹俩四处奔波,聘请厨师和保姆,寻访教书法曲艺等才艺的家教,还要为孩子们联系上学的地方。原来的学校,要么停课,要么迁到远郊乡村,只有教堂还在接纳寻求庇护的孩子。慈恩堂地盘大,将城西的育婴堂也合并进来了,收容和教育逃难到江东的少年儿童,又跟教会慈恩医院联手,为病人和伤员提供医疗服务,而且能继续为教徒提供礼拜场所。董家的孩子们都到教堂附设的学校去就读。所谓的学校,也就是一个班,一年级到六年级,全都在一起上课,开设算术、常识、音乐、体操课程。孩子们都喜欢上语文课,因为教语文的修女漂亮和善,而且汉语说得不好,读课文的时候怪腔怪调,引起孩子们的哄笑,课堂上趣味盎然。自从上学之后,孩子们的全部心思都在教堂学校,吃完早餐他们就结伴去慈恩堂,一点也不会恋家。董方均说,孩子们的心像“散了黄儿”的鸡蛋。朱彦娇说,不要说那么难听的话,他们的心思集中到学习上去了,比以前更团结友爱,更识大体。

兄弟姐妹中,只有玛丽表姐没有书读,因为在京城的时候,她已经是某大医院附设护士学校的学生。江东没有护士学校,玛丽表姐只好到慈恩天主堂去做义工,帮着照顾病号和学生,得闲还跟南茜嬷嬷学钢琴和英语。玛丽的生母董心玥是基督徒,玛丽表姐受过洗,熟悉教堂文化。耘谷发现,只要一进教堂,玛丽表姐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不哭啼,不撒娇,表情肃穆,做事干脆利索,显得特别专业,特有主见的样子,还经常抽空到教室这边来,管一管耘谷和表弟表妹们。只要回到德茂公寓,玛丽表姐立马变回了原样,娇嗔古怪耍脾气。这让耘谷诧异不已。耘谷私下里跟妈妈董大婉说,希望玛丽表姐长期待在教堂里,最好是搬进去住,自己也愿意陪着玛丽表姐一起去当寄宿生。大婉跟二婉商量,觉得让孩子们到慈恩堂当寄宿生是个好主意。第二天一早,董氏姐妹来到慈恩堂,找教堂的事务主管,协商孩子们寄宿的事情。进去一看,教堂里面人满为患,有跟家人失散了的孩子,有普通的病人,还有伤员,教堂人手不足,还招募了义工。南茜嬷嬷大概就是教堂的事务主管,只见她忙得不可开交,大事小事都汇总到她这里,等候她定夺。董氏姐妹见势,不便开口谈私事,只是跟南茜嬷嬷客套了一番,感谢她为孩子和病人提供的帮助。说着就打算离开。

礼拜堂边的长廊上,摆满了临时病床。远远见到医护人员,正在挨个儿查床。为首的是一位中年男医生,后面跟着助理医生和护士,见习护士孙玛丽紧跟在男医生身后。男医生伸出右手,孙玛丽立即将夹着病历的木夹子递过去。男医生看完病历再一次向孙玛丽伸出右手,孙玛丽立刻将一支压舌板递上去,再伸手,又递上酒精棉球,两个人一来一回,又默契又有节奏,既专业又权威的样子。董二婉看呆了,这就是我们家那个喜欢哭鼻子的玛丽?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玛丽转过身来,突然见到妈妈和大姨,站在那里盯着自己看,她大吃一惊,先是愣了一下,接着有些恼怒,便开始皱眉撇嘴。男医生刚好也转过身来,微笑着对玛丽说:“一切都正常,继续按时按量吃昨天的药。”玛丽连忙收起刚才的表情,微微屈膝行礼,微笑对男医生说,“遵嘱,doctor。”男医生走开之后,玛丽重新面对着董氏姐妹,又开始皱眉撇嘴,打算大哭一场的样子。董大婉赶紧走过去,拉着孙玛丽的手说,玛丽啊,你真能干,照料这么多的病床。董二婉说,是啊,让我来都不一定做得好呢。孙玛丽听到夸奖,只好收回要哭的表情,羞涩地笑了笑,顺便提醒董氏姐妹,让她们赶紧离开这里。

南茜嬷嬷正在跟男医生聊天,见董氏姐妹还在这里,便一边点头示意,一边领着男医生朝董氏姐妹走过来。南茜嬷嬷介绍说,这是孙玛丽的妈妈和大姨,南京来的,这是慈恩医院的主治医师马德诚大夫,也是孙玛丽的带班老师。董氏姐妹连忙向马大夫问候致意。董二婉打量着马德诚大夫,高鼻梁,宽脸庞,脸色红润,中等身材,年纪估计不到三十,微笑的时候很迷人,两边嘴角得体地向上翘起,给人一种亲近感。马德诚跟董氏姐妹握手寒暄,还夸孙玛丽如何能干,然后转身朝别的病床走去,孙玛丽迈着小碎步紧随其后。南茜嬷嬷把董氏姐妹送到教堂门口。董大婉心里想着资助教堂学校和医院,结果也没合适的机会,只好依旧客套一番,说南茜嬷嬷的作为令人感动,希望有机会合作,一起为民众做点事情。

下午散学后,耘谷和玛丽便领着众弟妹匆忙赶回家,因为家教先生正在等着。董方均规定,家里的男孩子都要学点书法围棋,女孩子要学点琴瑟戏曲。尽管特殊时期更要厉行节约,但这笔开销不能省。董方均对孩子们说,你们的父母辈,或者跟我一起做生意,或者在家里忙家务,但都受过好教育,大雍的金陵大学附中是京城名校,大婉读过师范学堂,二婉毕业于青年工艺职业学校。少雍则是正规的名牌大学毕业生。知书达理,有科学知识,是现代人的基本要求。如今,你们不幸遭逢乱世,但是,乱世不能乱精神,辍学不能辍文化,你们都得给我好好学习,也算是间接地保家卫国吧。江东师范学堂停课了,董家就请教书法的石太南先生和教戏曲的施公木先生来做家教。

耘谷喜欢唱歌跳舞,尤其是有唱歌的天分。家里有什么高兴事,大家就让耘谷领着姐妹们唱歌。大婉说,唱歌很好,但不够高级,戏曲高级,昆曲更高级。大婉就让耘谷耘米和晴媛一起,跟着施先生学唱昆曲。施先生擅长“南昆”,却教耘谷她们唱“北昆”。懂昆曲的朱浣梅突然开了腔,用细若游丝的声音对大婉说:小女孩唱“北昆”,好像不大合适吧。话传到了施先生那里。施公木先生说,当此国难之际,悱恻缠绵不合时宜,慷慨悲歌,才是应有的腔调啊。石太南先生也附和,说自己就不教孩子们练习什么欧体柳体,让他们练习龙门二十品,笔如刀,字如弹,难是难了点,但适时宜、合心境。董方均说,也罢也罢,听先生的就是。董方均又想,让孩子们学点武术,既可以强身健体,紧急关头,说不定还能给对手几下。玛丽感兴趣的是钢琴和英语,这两样都无须另请家教,只要跟南茜嬷嬷学就行。

回到家里,玛丽又恢复了原样,愁眉苦脸不高兴。家教课程一结束,费婶就提醒耘谷去陪陪玛丽。耘谷邀玛丽到公寓大门口去,这是玛丽喜欢的事情。每天黄昏,耘谷和耘米,都陪着玛丽表姐和晴媛表妹,到公寓门前去望风,陪着她们去盼望父亲归来。玛丽执意朝着东北角的大江方向张望,说父亲一定是坐船从江上回来。晴媛说,妈妈和费婶都说,父亲会走旱路回来的,那就只能是从东南方向来。耘米说,你们不要争,二舅和姨夫不是鸟,不会从天上飞过来,无论是走旱路还是走水路,最终都只能是从中山南路或者滨江东路的街道上走来。耘谷说,是的,我们只要盯着眼前的街道看就行了。玛丽说,盯着眼前看怎么行啊?我要远远地看着父亲走过来,就像我在梦里见到的那样,小小的黑点,慢慢地朝这边移过来,越来越大,父亲的脸开始模糊一片,渐渐地能看见鼻子、嘴巴、眼睛。说到这里,玛丽突然又哇哇地哭起来。

算命先生钱德玄钱半仙,被哭声吸引了,抬头一看,还是那几个半大不小的女孩,估计不会有什么油水。他收起竹板,对着几个女孩打量起来。他看着高挑丰满的玛丽,长着娃娃脸,表情也充满孩子气,但没有孩子的福气,要终生操劳。看着清瘦的晴媛,长着一张妇人脸,表情凝重多虑,福气也薄。耘谷和耘米,一看就是亲姐妹,都长得俊俏,还颇有些男子气概,但两个人都眉头紧蹙,运不舒展。命理运程“阴差阳错”,家运国运多忤多舛啊!钱半仙抬手竹板响起,正要唱几句。这时候,公寓里走出一位女子,四十来岁的年纪,身材修长,皮肤白净,蓝色暗花纹丝绸面料薄丝绵长袍,外面套着一件米白色的粗绒线棒针衫。女子走近正在哭泣的高个儿女孩,弯下身来,不知在说些什么,像在劝慰哭泣的女孩,接着又抬起头来,凝重的目光掠过钱半仙,举目朝远方眺望。钱半仙见过这位经常进出的女子,知道是新来人家里的女主人,便唱了起来:

说运气,道运气,运气攥在鬼手里。

穷富都有狗屎运,贵贱难免逢糟糕。

运气凶,运气险,运气凶险有时限。

子时凶险寅时吉,丑时运气卯时到。

快板里“运气”“凶险”那些词汇,刺激了公寓门前的女子,她站在那里愣了一阵。女子就是董家的长女董大婉。她吩咐女儿耘谷陪玛丽表姐回家去,回头再将她那只随身的小手提包送过来。董大婉吩咐完毕,转身走下公寓高高的台阶,朝着钱半仙款款走来。钱半仙竹板敲得咔嚓嚓地响,他一边念着数来宝,一边朝董大婉投去微笑。等到董大婉快要走近的时候,钱半仙早就清了清嗓子在等候着,顺手将那张空置很久的折叠椅摆在跟前。董大婉在折叠椅上坐下,盯着钱半仙没有言语。钱半仙试探着说,夫人问财运还是问祸福?董大婉略微迟疑了一下说,你认为我只关心钱财祸福吗?那么好吧,你就说说钱财祸福吧。钱半仙说了声好嘞,抬手敲响了大竹板,亮嗓唱起了顺口溜:

钱财本是身外物,走了东家到西家,

钱财又是命中缘,离了牛家走马家,

钱财也是浪荡子,东游西荡不顾家,

钱财还是花脚猫,昼伏夜行四处家。

钱财聚散是福祸,贵贱变化孩儿脸。

老子贫穷儿发奋,老子富贵儿慵懒。

儿孙自有儿孙命,祸福相依不由人。

福泽强劲延绵久,富过三代是稀罕。

见董大婉一脸茫然,钱半仙便停下快板来解释,说不知夫人听懂了没有,要懂得这个道理,先要懂得“聚”和“散”两个字。乱世、乱世,先乱秩序,后乱常理。常理讲“聚”不讲“散”,乱世则反其道而行之。乱世有乱世的理:国主聚,聚则存;民主散,散则存;国聚民散是谓福。不大好懂吧?国运飘摇,百姓要讲究个“散”字,主散不主聚,散则存,聚则亡。财气运气都一样,都是散的,因此说来,要顺势而为,散财则安;不要逆势而动,聚财则危。遭逢乱世,不要拘泥于常理,散而不聚是大福。钱半仙停顿了一下,嗫嚅其词,接着说:跟“聚散”相配的是“动静”。“动”则安则福,“静”则危则祸。

钱半仙不解释也罢,越解释越令人糊涂。什么“聚”呀“散”呀的,都是些私心杂念和权宜策略。国难当头,唯有一聚,才是民族希望,国要聚力,民要聚气,才能形成合力,外御其侮!董大婉因弟弟和妹夫的安危而忧心忡忡,以致沦落到在路边求助,于她而言有些不堪。这算命先生,拐弯抹角说了半天玄乎话,无非是鼓动自己散财,放心吧,给你的财,自然会散。董大婉一边应酬式地点头,一边朝公寓方向望去。刚好耘谷领着晴媛妹妹从公寓里出来。耘谷手里拎着妈妈那只装零钱和化妆品的小手提包,走过来递给董大婉。钱半仙细看了一下两个经常出现在公寓门前的女孩,都是美人坯子,但两个女孩的眉眼和嘴角,都隐藏着苦涩。钱半仙的眼睛,在耘谷身边的女孩晴媛脸上停了一阵,只见这晴媛,两只大眼水汪汪,仿佛无端含泪愁肠满腹,所谓“泪眼不曾晴,眉黛愁还聚”,关键是右眼角的下方,长着一颗滴泪痣,让人不忍久视。钱半仙自然不会说破,嘴巴上还讨好董大婉,说这两个孩子长得福相,命中带来的,谁也抢不走。

董大婉仔细琢磨着钱半仙的话,似乎有点认可关于“聚”和“散”的说法。乱世之中身不由己,该散的都要散,哥哥董大雍他们,跟父母和全家也分散了,特别是弟弟董少雍和妹夫孙凯常,此时此刻不也跟全家分散了吗?父亲和丈夫的生意都在停滞状态,一家人蛰居异乡僻壤,花钱如流水,人散加上财散,真的是在散啊!但是福是祸,也未可知,按照这个算命先生的说法,好像还是福分呢!说到“动静”,那也不能轻举妄动,得看江东局势的“动静”而定。最后,还有“富不过三代”的说法,这让董大婉背脊发凉。父亲和自己的兄弟姐妹这一代,的确算得上是富裕人家。第三代呢?两个兄弟家里的孩子,董伟南、董晴媛、董伟民,自己家里的李耘谷、李耘米、李耘禾,还有二妹家里的孙玛丽、孙云柯、孙云樟,他们难道就会穷吗?董大婉不敢深究。她从小手包中,摸出一张25元面值的法币,递给了钱半仙,然后牵着耘谷和晴媛的手,转身向德茂公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