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送君千里
出山之日,天高云淡,清风徐来,林间野鸟婉转,道在有无之间。
苏旷自从下山,拽着一根竹杖,低头只顾走路,也不跟人言语,闷闷怔怔,浑浑噩噩,走了一个多时辰。直到迎面一阵寒风吹在脖颈上,他如梦初醒,激灵一抬头:“嗯,风筝呢?”风筝不在清晨送葬的队列里。
他要回头,夜哭郎君拦住了他:“你走得慢,一来一回,不知还要耽搁多久。这样,你和丁帮主只管向前走,我和沈姑娘回去看看。小姑娘要是真还在山里,不消多说,带着一起走就是了。”夜哭郎君想了想又补一句,“风筝认得沈姑娘,不一定认得我,我自己去,怕这张脸吓着她,她不肯来。”
这倒也是个办法,苏旷想了想,也就点头答应了。而且他还有些心事,想和丁桀聊一聊。
沈南枝和吕颂入山前就约定的地方,在那条河的尽头。那里地势平缓,可以行车马,又避着巡检司的官兵,是出山的好去处。苏旷和丁桀就肩并肩,牵着那匹黑马,沿着河慢慢地走,说些没边的江湖闲话。两人都有些想挑起话头,但又都忍了下去。耳边山风阵阵,面前河水汤汤,想逝者如斯,万古皆然,五百年去来之间,也就是几场相逢而已。
“丁桀,”苏旷站住了,眼光落在很远的地方,那是河流的中心,有一个小小的沉默的漩涡,一根枯枝在里面搅着,“直说吧,你要怎么样,才肯入局?”
丁桀站在他身边,也看那个小漩涡:“你这是定夺了吗?”
“还没有,你有你的条件,我也有我的条件。咱俩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你开什么条件,多少也容我先听一耳朵。”
丁桀点头:“好,我有三个条件,你都答应我,我就入局,你一条做不到,我送你到九江,咱们各奔东西。”
“你说。”
“第一,杀人杀到底,送佛送到西。我要入局,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非到赶尽杀绝、挑了银沙教的老巢为止。苏旷,你一样,你的朋友也一样。大家心里都得有点数,咱们要么就老老实实一辈子躲着,别露脸,也别露名字。一旦见了血,露了名号,所谓胜负无非就是靠人命填着。你手软,人家不手软,你犹豫,人家不犹豫,你中途逃跑,人家未必半路不抄你后路,你中途撂挑子,无非就是坑杀自己人。”
“我早就没有后路了,夜哭郎君也没有,可南枝她……”
“沈姑娘也没有。她出来帮你,沽义山庄就已经不是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了。”
“她说她想清楚了,可是我觉得未必。南枝在江湖上肆无忌惮,是因为沽义山庄在机关上一家独大,旁人有求于她。可真放开手厮杀,南枝未必便宜。”
“怎么你到现在还没有想清楚?你还想把朋友择出去?你做不到的,天下之大,你去得的地方,别人都去得。哪里有一寸土地真是世外桃源?就算是你前些天死在这座大别山里面,人家也未必就放得过沈家兄妹周全。你真想保护什么人,就千万别躲,别把力量散开,无论是上官乾还是银沙教,最不怕的就是你们落单,躲起来、落单了,他们才好设计埋伏,各个击破。论战,从来就没有只靠守能守住的道理,该攻一定要攻,最有用的法子,就是咱们聚在一起,先下手为强。”
“接着说。”
“第二,你我兄弟一场,万事好商量,不过,遇上了商量不到位的地方,总还是要分个谁兄谁弟的。到时候,我说了算。”
“坐地起价,你凭什么?”
“凭战绩。就凭我打银沙教,一掐一个准,你打银沙教,至少账面上输得一塌糊涂。那天我仔细听了你这几年的际遇,一言以蔽之,疲于奔命,四处被人牵着鼻子走,动不动一命换一命,这还了得?你总说什么问心无愧,光问心无愧有什么用?该输还是输。苏旷,恕我直言,慈不掌兵,我做主,咱们有赢的机会,你做主,迟早把我们都搭进去。”
“接着说。”
“第三,不许脚踩两条船。我知道你是谁的徒弟,知道你从哪儿来,可你也要弄清楚。你如今,不是离开神捕营,是反出神捕营了,你干了些什么心里得有数,那里头,再没有你的故旧了。他们要你的命,你不能眼睛一闭送人头。他们不跟我们作对,我当然也不会给自己找麻烦,他们要是真找到你头上了,你退避三舍,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他们要是逼急了,我也不介意弄出几条人命来。”
“丁桀,我只有一条命,当然没有东送西送的道理,可你也得明白,神捕营有些人,你不能碰。”苏旷紧张了。
“那就免谈。”
“丁桀,别把洛阳当梁山,你玩不起。”
“苏旷,也别把京城当乌江,你回不去。”
“你说的都是屁话!我从砍断左手的那天起,就没想过回去,可你得弄明白,朝中力量,一样分清浊,一样有制衡斡旋,别的地方我不敢打包票,就神捕营里,有多少人拿毕生心血守着公道良心,我跟神捕营要真是弄出血海深仇,坐收渔翁之利的是上官乾。丁桀,别的事我都依你,神捕营这边,你交给我来处理,我跟你保证,我的人头,绝不自己送出去,但那边有几个人,我说了你不能碰,就是不能碰,就算我死在他们手里,你一样不能碰。如果真不行,那就各奔东西。”
“那倒也好。”丁桀也不以为意,“谈不拢的事,我不强谈,还没动手呢,你就给我划了一个不能碰的地方,那我们迟早会被那些人玩死。既然如此,你按照你的方法办,我按照我的路子活,咱们还是朋友。”
“行啊。”
“苏……你也说说你的条件?”
“谈不拢,就没有必要再说了。”
“条件就是底线,我对你剖腹相见,你也让我听一耳朵。”
“好,你有三个条件,我只有一个条件。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我非要报这个仇吗?要!匹夫无不报之仇,这是我的尊严。这几天,我还一直在想,只为了我的私仇,值不值得把这么些人拉下水?扪心自问,不值得,我是一个不重要的人,单打独斗惯了,我的决定一向只关乎自己,做事情只能问心无愧而已。”
丁桀听完一笑。
“你先别笑。我在问自己为什么非杀上官乾不可,因为这个人,凭着一面如朕亲临的令牌,当街踩碎了我的管带师傅步踵武的头颅。就是你手里这匹马!那可是当街啊,四周就是百姓,敢怒不敢言。此事过去半年,三司缄默,六部无言,公卿佯作无事,御史不敢置一词,为什么?因为如朕亲临那四个字。上官乾到大别山来,要兵点兵,要炮拿炮,违令者拿,抗命者斩,他凭什么呢?还是因为如朕亲临那四个字。如果那四个字,肆无忌惮到了这样的地步,那么,也就到了该听见拔刀声的时候了。我还在想,为什么非杀教母不可。因为她们几个人,什么事都敢干,比上官乾还没有底线。论输赢,她们当然能赢啊,连千尸伏魔阵都敢用,谁赢不了?银沙教行事,随便哪个村子,说蹚进去就蹚进去,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你要是觉得什么东西是最宝贵的,比命还重要的,她就一定毁给你看。你知道夜哭郎君的脸皮是怎么剥下来的吗?你知道那个人在砸我腰的时候是多么的平静吗?上官乾对付我的时候,至少还兴奋啊,可她就像是看见一根树枝被雪压断了……我得罪过她吗?没有。我师父至少得罪过上官乾,可我无非就是挡她路了,碍她事了,拥有了那么一两样她觉得不该属于我的东西。这样的人,无孔不入,上在皇宫,下在市井,十二个银庄,日夜不停地从整个江湖里抽银子。如果我也躲,隐姓埋名,藏头换脸,那下一个被砸碎的又是谁?我这些天,想这些事情,想了很多遍。是,我不想连累南枝,可也不想连累你,你也不过是一个凡人,血肉之躯,没有三头六臂!你也不过是和我一样的人,顶多再活几十年而已。你和嫂夫人归隐林泉,那也是一条路,没什么不好的。”
丁桀越听,神色也越来越严肃。
“丁桀,我知道,你早就准备好出山了,你开那些狗屁条件,无非就是想要我好好活着。你想让我练刀,想让我跟上你。我不懂吗?我做不到啊!我拿什么跟上你?可你要明白,我没法练刀了,因为练刀,我要从头开始,要再来很多年,还未必有效果。我赌不起,我们不可能很多年之后再开战。我可能等不到最后,等不到你们抄银沙教老巢的那一天。我只能认栽,只能练阴墟,因为那个是现成的,那个快。因为你不会永远在我身边,因为我他妈不能像一堆烂肉一样,被人摁在地上往脸上抽!更因为不能因为我,影响我身边的这些人。我不能!丁桀,你和我不一样,你是一个重要的人,你的决定会关系到很多人的命运,这是你的宿命,也是你的责任。你不仅仅是天下第一的高手,你还曾经是这个武林的领袖,只要你出山,你还会再次变成这个武林的领袖,因为归根结底,大家需要你。我第一次追随你的时候,就把命交到你手上了。那不仅仅因为你是我兄弟,那是因为你是一个领袖,你可以把我的这条命,用到对的地方去。所以,我只有一个条件,就是希望丁帮主你能够想清楚——如果你真的要重出江湖,那应该是为了做对的事情,为了把你以前没干完的事情干完。至于我,我当然知道在决断上不如你,从来就没有想过能够对你指手画脚,可事关自己的生死,你也得允许我,在合适的时候做该做的事情。”
丁桀看着他,微微摇头:“所以,你的意思是……?”
“扔掉你那些狗屁条件,我们去干掉他们。”
丁桀牵着那匹马,神色淡淡的,良久沉默,终于叹口气说道:“走吧。”
就那么走走歇歇,沿河直下,到了日头中天的时候,看见吕颂正在前方。几个属下围着吕颂,看见他们过来了,连忙都站起来。丁桀远远地牵马停住,半个身子藏在树荫里,不肯和吕颂打什么交道。苏旷朝前走去。
“苏大侠好。”吕颂用力点了点头,抱了抱拳,他看起来气色好多了,但眼里的惶恐压都压不住,还有一丝隐隐的讨好和渴望。他有些手忙脚乱地从身后提出两个篓子,“我准备了些酒菜,聊表寸心。还有我胡乱备了些小东西,这儿是几套干净衣裳、鞋子,都让人浆洗过,这儿是一包野山茶、几样山货,味道倒是还好,也不知道合适不合适……还有……”
苏旷打断了他:“别白费劲了,沈南枝什么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随你给她准备什么,她顶多也就是在账单上给你把这点钱划了。”
吕颂所有的劲都泄了,本来手还在篓子里翻着,此时却抓着篓子边,一动不动。苏旷手在他肩膀上按一按,慢悠悠走到一块山石边上,这一段长程赶路,对他来说太吃力了,他扶着石头慢慢坐下,拍拍身边:“来,坐。”苏旷指指身边半块石头,“吕颂,我这会儿再跟你讲刀法,你还想不想听?”
“听!”吕颂反应得很快,“我有纸笔……我有纸笔……”
“行了行了,你什么都别准备,坐下听就完事了,赶紧听,赶紧走,我急着上路。”苏旷想了想,“我丑话说在头里,我今天只能帮你理一理刀路,有没有用处、有多大用处,我不敢打包票。顶多,也就是让你从今往后少做一点徒劳的事情。”
“好,好。”吕颂半边屁股坐在石头上,挨着他,虽然没有拿纸笔,但恨不得把耳朵竖起来。他看了看身边几个属下,也有点伸头伸脑想偷听的架势,就忙起来赶,“起开,起开,都一边去!心法不外传的懂不懂!”
苏旷摇摇头:“谈不上什么心法不心法的。来,你先跟我说说,除了那两路,这些年你还练过些什么?”
吕颂受宠若惊,滔滔不绝地就讲了起来。苏旷一边听一边摇头,吕颂学过的东西,还真是相当不少,而且居然也是个博闻强识,兼容并蓄的人——什么都记,什么都学,似乎在他那里,没有什么优劣芜菁的区别,而且该记得的记得,不该记得的也记得,他背诵了大量的心法要诀,试练过各种买来的奇怪刀路,对不少刀法的传承和流派了如指掌,对他喜欢的“刀法名家”的鸡零狗碎也倒背如流。他是真的很喜欢刀,他围着那座心爱的殿堂,跑了一圈又一圈,却总是不得门而入。
苏旷揉着额头听得脑子嗡嗡嗡直响,他算了算,吕颂练过的刀法,居然比他还要多。他高估自己了,他根本就没有能力替吕颂理清楚这个“刀路”,严格说起来,吕颂根本就没有“刀路”,最合适的办法,是干脆不练就完事了。可一个年轻人练习了这么久,习惯已成自然,不练也很难。而且,身边这个年轻的家伙,眼睛里有灼热的渴望的光。他语速飞快,唯唯诺诺又滔滔不绝,讲得一口气都不歇,嘴角都泛起白沫。好像是生怕只要他停下来,苏旷就会说出“没用的,你别练了”。
吕颂要的,不仅仅是武功上的指点,还有人生的救命稻草。他闯了大祸,犯下了不可弥补的错误——他是没有能力筹集到四十万两银子的,别说一年了,十年也不可能,真要筹集,只能去告诉父亲,变卖快马堂的所有家产,让渡所有生意。他要如何开这个口呢?父亲刚刚身体好转,这有可能要父亲的命。只要他离开这座山,他就无法面对自己的父亲和家人们,无法面对自己的属下和余下的人生,他需要抓住点什么,来让自己熬过接下去的一年。
苏旷想了很久,做了决定,打断了他:“你说的那些,以后都别练了。”
吕颂张着嘴,怔怔的。他的人生被定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练也没有用,全是徒劳。”苏旷点点头,“我教你一套刀法,学刀不要贪多,你以后只许练这一套。我做不了示范,你尽力听,尽力学,学会多少是多少。这套刀法……无论如何吧,你小时候总算练过一点点,不至于一点基础都没有。”
吕颂蒙蒙的,他知道是哪一套刀法,那套刀法如雷贯耳,他只是没想过,他有这样的机会。那天他听到“九耀刀”三个字的时候,人都快激动到晕过去了,甚至立刻冒出来一个奇怪的自己都觉得荒谬的想法,苏旷会干脆杀了我灭口吗?应该不会吧,我学会的那一点,也就是个花样子而已。那是苏旷“压箱底”的功夫,是他人生和武道的开始。
苏旷不耐烦:“九耀刀法一共十八招,九招正手刀,九招反手刀,第一招一共十四个大变化十六个小变化……我说,你到底学不学?”
吕颂刚才不知道吓得流到哪儿去的血,回到了脑子里。学!学完就死也要学!他开始很认真地听。苏旷只说一遍,但说得很慢,也很仔细,这已经足够让一个天赋和领悟力都很好的人,学会五六成了。可吕颂的天赋和领悟力都很不好。
丁桀走了过来。即使对丁桀来说,这一样是不可多得的机会。讲一套刀法,是个很耗心神的过程,尤其是对吕颂这样的学生来说,既需要重新启蒙,又需要全盘矫正。吕颂是所有先生最害怕的那种学生,他们学了很多年,似是而非,囫囵吞枣,从最底层到最高层,每一层都是歪的,他们知道所有的词,会背诵无数心法,可甚至从来没有准确地理解其中任何一个的意思。他们甚至没有在心里真正握过一次刀,没有能够享受一次挥出刀锋去的快乐。苏旷唯一能做的,就是规避掉所有的刀谱、口诀、心法,只讲人,讲人的肌肉、骨头、血脉,讲那些最本能的埋藏在关节里的变化,埋藏在筋肉里的爆发,埋藏在千万年前远古回忆里的动作。他实在无法讲清楚的时候,丁桀就伸手,折一根树枝示范一下。完美的示范,一丁点多余都没有。
苏旷慢慢悠悠地讲了快三个时辰,说完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吕颂听得浑身血液里都在冒泡,冒滚烫的泡。他被某种感觉“震惊”到了,不是因为复杂,而是因为简单。他想,天啊,原来所谓的“变化”是这样的,原来那些本以为玄之又玄的东西,是可以轻而易举地实现的。他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点燃了,这是他人生第一次完完全全听“懂”了一套刀法。当弄明白一种刀路始末的时候,他好像就自然而然地知道了哪些是对的,哪些是错的。这启蒙太迟了,但迟到比不来好。启蒙是黑暗里裂出光,本身就足以令人喜悦而且有尊严。
苏旷按着眉心,筋疲力尽地说:“吕颂,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吕颂立马明白是什么事:“苏大侠放心!这套刀法我绝不外传,不然叫我死在乱刀之下,生儿子没屁眼……”
苏旷按眉心的手改成揪着眉心了,懒得看他:“都什么玩意呀!你想得倒美!什么都不会,你还想外传?我是要你答应我一件事,不管这套刀法对你有用还是没有用,剩下的这一年,你要好好练,一年之后,来沽义山庄,练给我看一次。”
吕颂又一次怔怔地张着嘴,好像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了。苏旷看着他:“有些事情,我没办法替你伸手。你是一个少当家,亲手签下来的字据,得学会把自己做过的事情扛起来。接下来这一年,不管你怎么过,一定要全力以赴地过。记住,不许去那些地下的赌坊和黑银庄,不许用错误去改正错误。到时候,不管你做到多少,记着来沽义山庄,站着把你做过的事说给别人听。这很重要,你明白吗?”
吕颂用力点了点头。
“现在你可以离开了。”
吕颂搓着手,想表示一下感谢,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正在这时他看见苏旷向篓子里探探手,并问道:“等等,你是带酒来了吗?给我倒杯酒。”
吕颂有点慌张,他带来的是两瓦罐山里的烧酒。这是他在附近能买到的最贵的了。他倒了一杯,哆里哆嗦地递给了苏旷,丁桀轻轻皱了皱眉头。苏旷哈哈大笑,向丁桀扬了扬杯子:“要不要来一杯?”
“这对你的伤很不好,喝一杯就可以了,下不为例。”丁桀这样说,向吕颂伸手,“我酒量也不好,也只陪你喝一杯。”
吕颂就非常激动地倒了第二杯酒。其实篓子里还有好几个杯子,但他没那么狂妄,觉得自己也可以喝一杯。
沈南枝和夜哭郎君走过来,夜哭郎君胳膊里抱着风筝,风筝抱着她的小包裹,头上全是泥土,披着夜哭郎君的外衣,伏在他肩膀上睡。沈南枝一点就透:“丁帮主这是重出江湖了吗?普天同庆,我也来一杯。”她也伸了伸手。
吕颂就倒了第三杯和第四杯酒。其实还有一个杯子的。
“一起喝一杯。”苏旷看着他,也举了举杯子。
吕颂的鼻子忽然有点发酸,他想说点什么,江湖上打招呼都是说“久仰”和“幸会”的,他想跟面前这两个人说“久仰”已经很多年了,但没想到是在这样的场合下,他手忙脚乱地把那杯酒喝了,说了声“幸会”,然后一跺脚,转身就跑。他跑出去好几步,才想起来还可以说声“谢谢”。
“我们走吧。”苏旷慢慢地咂了那口酒,土酒,很糙,很烈,他扶着腰,站起来。今天实在走得太多了,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躺到沈南枝那个舒舒服服、宽宽绰绰的车厢里去,“风筝是怎么找到的?”
“她躲在你师父的那个土坑里。昨晚上守着她爹和你师父的灵柩,守了一夜,累了。”沈南枝想了想用词,“早上万蜀戎漫山遍野地找她,没有找到,就先走了。”
笑话,万蜀戎是天底下最会找人的人,甚至没有之一。
“我替你打听了,这几天,万蜀戎把那个山谷的地契办了,此地从此归登云巡检司管辖。他带了不少银子,找了巡检司的人来,该补的公文都补了一遍——开荒屯田,救济有功,按照本朝律令,五十年不加赋税。”
万老大办事确实让人放心。
苏旷上车,然后从夜哭郎君怀里接过风筝,小姑娘半梦半醒,搂着他脖子,哼哼唧唧:“大师兄……带我走吧,我不怕的。我没有娘了,没有师父了,也没有爹了……你也没有了,我们都是一样的。”
苏旷裹紧她身上的外衣,摸了摸她的头,然后给自己倒了第二杯酒:“好。”
风筝是铁敖的弟子,是他的小师妹,从此,也是一个江湖人。
夜哭郎君赶着马车。小金跳到那匹黑马头上,催它跟上。丁桀有点喝多了,上车就晕乎乎的。沈南枝关上了车窗。
车轮隆隆,大别山就这样留在身后了。
一行人就那么向东南而去,他们这一次走得不疾不缓,半是赶路,半是休憩,游山玩水。山水悠游,晓行夜宿,朋友与共,倒也丝毫不觉得乏味。出大别山时已是秋末,走了半个月进了浙江地界,渐渐地已经入冬,车厢里开始烧起小炭炉。
有一天,夜哭郎君换班的时候向苏旷说:“今天我已经看到第三盏那样的车灯了,颇有些与众不同。你们留点神,别是什么对头的独门标记。”
一车人留意起来,等了好久,才又见那灯——有一盏小小的莲花海船一样的花灯,挂在马车的拐角上。那盏灯很漂亮,颠簸起来的时候,带一泓蓝莹莹的光。
“哦,这是海灯法会发出的邀请。”苏旷松了口气,告诉他,“他们这是往天台山国清寺走,可能是到了阿弥陀佛圣诞了。”
风筝是个好奇心重的小孩,就忙问:“大师兄什么是海灯法会?好玩吗?”
苏旷解释说:“海灯法会,本来是天台山国清寺每年的惯例法会,大和尚开会,谈不上好玩。不过,这些年来,国清寺住持每年都会在海灯法会上,拿出一两样宝物,作为彩头,吸引财主募捐,也吸引不少吴越之地的英雄人物去试试身手。久而久之,变成了吴越武林的一桩碰头会,似乎也蛮好玩的。今年的彩头可能挺大,去的人真是不少,在驿道上,一天能过三四次带灯的车。”
到了第二天,沈南枝换班的时候,打听了些消息,很开心地钻回车厢问:“你们谁知道阿伽红莲尊者?”
丁桀懒洋洋地举了一下手。
沈南枝说:“他们说,阿伽红莲尊者,拿出来一艘沉船做彩头。据说是东海里沉没的宝船。”
风筝赶紧问:“有什么宝贝?”
苏旷沉吟说:“这东海里的沉船应该归台州知府管,怎么归了那个什么尊者?那个阿伽红莲尊者到底是谁,按理说,拿彩头出来的一般是方丈吧?我才在床上躺一年而已!怎么两眼一抹黑,谁我都没听过了?”
沈南枝一边脱掉外衣,在小火炉上烹茶,一边嘲笑说:“这真是捕快才爱问的问题。”
看着丁桀微微笑而不语,苏旷向丁桀问道:“你知道那是谁?”
丁桀懒洋洋地点了一下头。茶烹好了,沈南枝准备了小茶点,夜哭郎君也钻回车厢,几个人一边烤着火吃着东西,一边听丁桀讲阿伽红莲的故事。
“我小时候,武林中曾经有一桩盛事。真正的盛事。
“我十岁那一年,打南天竺来了九位高僧,一路前往少室山,拜访少林寺,要切磋佛法武技。说起来,自古至今,前往少林寺,切磋佛法武技的何其多?可这九位与众不同。他们并非空手而来,还万里迢迢,带来了诸般佛经、武技典籍的梵文原本,要和汉家译本做一个比照,互通有无,广开源流。这可是一件大事。须知,达摩祖师一苇渡江之后,迄今已经数百年了,天下武功出少林,而诸多源自梵本的武学秘籍,早就开花散叶,立地生根,不知传出几代生灭、多少流派去了。
“当时,少林的方丈也是一代大德,见有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就索性传灯天下,广邀中国佛家八宗一教,诸寺庙、十方丛林,齐集中原,开一场武原大会。
“这个消息一出,真是万方震动,自佛法西来,隋唐朝就已经开宗别派,各踞寺院,八大宗皆依本宗教法经典,从来没有说一起开个会的道理。但是佛法分流,武技同源,这种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谁都不肯错过。于是,各大寺庙的方丈们群起响应,有些大德自己就来了,来不了的也都派出最精英的通晓梵文的弟子,带着本门经典,云集少林,要和天竺高僧做个切磋。一传十,十传百,渐渐地扶桑的僧人们也渡海而至,有些压根不会武功的寺庙,也各自组成了僧侣团,译经的、辩经的,慢慢地变成了一场佛家十年盛典。
“事情越来越大,中原武林也就跟着有些眼红。他们高僧大德开会,讲经说法,当然和我们没关系,请我们都不想去。但这一次讨论的,有少林寺七十二绝技的原本,以及各种译本,这谁不想看?各家的武学典籍,都是镇寺之宝,平时绝不会允许外人多看一眼,这一次,为了切磋,互相抄录副本,一下子全搬出来了。
“当时最先有意插一脚的,就是昆仑。昆仑掌门当机立断,决定派出最优秀的少年弟子,也带着几部武学秘籍作为拜山礼物,前来观礼旁听。
“这一下,整个武林纷纷议论,说都是和尚开会也就罢了,没话可说,既然对俗家人开放,偏偏只开和少林关系好的,那可不行。于是乎,谁能去,谁不能去,各家去几个人,吵了好久。少林也很为难,他们商量了好几回,终于定了一条规矩:头一年,有大量的佛经上的交流,没法开山门;明年九月起,外面每家门派都可以派一名少年弟子,年龄不许超过十四岁,在少林寺挂名俗家弟子三年,得到一个观礼的机会。而且,这是有条件的,第一,需要是名门正派,邪魔外道不可入此门,既然来,就要带着武学典籍来。第二,少年弟子根骨功底要好,因为每天都会有切磋。第三,这毕竟还是译经大会,来的少年,需要粗通梵文。这三个条件,都不算过分,各大门派很快也就应允了,每家派出去的少年天才,虽然不明说,但多半也就是未来掌门人的人选。只是到了丐帮,就出了一点小状况。”
丁桀讲到这里停下问苏旷:“你见过梵文没有?”
苏旷点点头:“多少总是见过的。”
丁桀苦笑起来,继续说道:“我当时一看,梵文居然长那个样子!头晕脑涨。可是,少林丐帮历代交好,谁家不去,都没有丐帮不去的道理。丐帮几位长老急得很,还特地从洛阳白马寺请了一位大德来,教我梵文。可我真是头痛得很,实在不是这块料。我不去,就要另挑一个人去。丐帮里的人心知肚明,去的那一个,回来必定是副帮主。挑谁呢?我当时举荐的,是周野或者段卓然,我心里是更偏卓然一些的。但是我一出口,其他人就不乐意了。说,你不去就不去,至于别的人谁去,要公允比拼。这也有道理啊,长老们就同意了。于是那一年,真是洛阳纸贵。有个江湖贩子,弄了一本梵语入门过来,做了雕版,印成书卖,丐帮的少年,人手一本。洛阳白马寺有几位大德,精通梵语,有时候也来串个门,开讲的时候,底下乌泱乌泱全是人。
“当时,周野和段卓然争得很厉害,毕竟,这个机会真是难得。他们明争暗斗,旗鼓相当。但最后胜出来的那个人,是一个在此之前大家都没有想到的人。那个人叫李牧,和我同岁,在此之前,平平无奇。他武功底子很好,天赋也不错,人也聪明。但那些年,丐帮的少年英才实在是太多了,各逞其能,显不出他来。
“李牧跟我有一点不对付。他特别喜欢辩论,爱给人提意见,可我特别不爱说话。他就给我提意见。我不爱说话,他就写信,写了还问我看信了没有,有什么想法?我记得他最常给我提的意见,就是身为未来的帮主、武林的领袖,不可用人唯亲,不能因为周野和段卓然是我的朋友,就到处举荐他们。
“那一次的选拔,他让人刮目相看。到我宣布不去的时候,时间已经只有九个月了,别人学九个月梵文,真也就是粗通而已。他学九个月,居然就能翻译简单的佛经。他对佛经颇有见地,见少林大德的时候,侃侃而谈。选拔的那几位,不约而同,一眼就看中了他。李牧去了少林,那真是脱颖而出。他在这一块是有天赋的,不仅很快学通了梵文,还学通了吐火罗文,他跟着天竺人在一起,就学会了天竺话,跟着扶桑人在一起,就又学会扶桑话。五年里面,精通六种语言。很快,他就进入了最核心的译经团。
“不过那段时间,我们的关系也更不好了。他每年都会回洛阳,跟我们讲,他都学到什么。每年也都要给我写一封长信,主要就是批评我,我十六岁任少帮主,他写了一封万言书出来。”
苏旷此时打断问道:“你看完了吗?他都批评你什么啊?”
丁桀摇头:“实在太长,我愿意看武学典籍,已经勉为其难了。信中主要还是说我性情高傲,偏听则暗,独断专行……”
苏旷说:“那也没什么错啊,你是未来的帮主。”
丁桀摇头:“他除了给我写信,还给所有的长老都写了信,还给我师父写了血书,誓血陈书,直说我不是帮主的好人选,他是。”
苏旷拍案大笑:“光明磊落。”
“可他明明也不会别的啊。我们是丐帮,他的才华用不上。”丁桀摇头,接着说下去,“李牧在少林寺挂名了五年,名声鹊起,他在佛法上的见地,译经上的大能,尤其是在不同文化源流上的随意纵横通融,让很多老禅师都甘拜下风。少林方丈很快就不肯放他走了。年轻的武僧很多,年轻的译经人才,极其稀少,他是一块珍宝。李牧有佛心,又精通佛法,有一回主动提出来,希望找个机会,剃度出家。少林就跟我们商量,点名要这个人,拿典籍换也成,拿人换也成,反正是要定了。当时丐帮几位长老一商量,也同意了,他在少林是人才,在我们这里不是,反而耽误了人家,而且,毕竟丐帮少林世代交好。但我们也趁机提了个条件,就是放我进藏经阁,只拣有译本的,随意看三个月。他们实在是想要李牧,又觉得三个月学不了什么,就也同意了。
“呵呵,我在武学上,多少是有些天赋的。说实在的,我出来的时候,他们不怎么高兴。但让他们更不高兴的,是李牧固然有佛心,也精通佛法,也想剃度出家,可他根本就不信禅宗心印那一套,最终皈依的,是天台宗,也就是法华宗。国清寺住持离开的时候,他居然也开口,要跟着一起离开。少林寺是禅宗祖庭,国清寺是天台宗祖庭,两边在佛法上分歧太大了。这让少林真正吃了个大亏,他们又不好意思说,佛法不佛法不重要,留你是为了佛武双修。
“之后,李牧就去了国清寺,剃度出家,法号是智越。国清寺也是如获至宝,国清寺武道衰微不知多少年,武学上,被一众禅宗寺庙死死压制着,好容易有了一个人才。可李牧二十岁那年,又离开了国清寺。按道理说,他已经剃度皈依,不能说走就走,可他的理由也无可辩驳,当时扶桑国身延山久远寺先是组了个僧侣团到少林,又跟着国清寺住持回天台山讲经。久远寺僧侣团离开的时候,邀请李牧去弘扬佛法。国清寺是法华宗祖庭,跟日莲宗一脉相承,弟子要去弘法,那是大事情,大功德,拦不得。这下,国清寺也没办法了,也不好说,佛法不佛法不重要,留你是用来习武的。李牧呢,就随船去扶桑了。
“再后来,我听人说,他在扶桑正赶上久远寺借幕府势力,推日莲宗,灭净土宗,他仗着一身武功,又精通佛法,横行四国。不到三十岁,就被人尊为阿伽红莲尊者,手持一柄大精进龙禅杖,披一领欢喜袈裟。
“本来我和他打交道也不算多,少时交情,这些年慢慢也就淡了。但两年前,江湖上风传我死了,他就又回来了。听孙云平说,好像又给丐帮写了一封长信。我也不知道他回来是要干什么,反正如今是依然挂单在国清寺。”
丁桀的故事说完了。此时又一辆马车从他们身边火急火燎地赶过去了,那盏蓝色的海舟莲华灯,在薄暮里摇曳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