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果论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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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果从1843年他的剧本《城堡里的伯爵》上演失败后,便暂时搁下他的创作而从事政治活动。这一段创作上沉寂而政治上活跃的时期约有十年之久。雨果在四十年代的政治态度是保守的,直到1848年革命,他才最终确定共和主义的政治态度,而1851年拿破仑三世政变又使他更加激进起来,雨果勇敢地抗议这次政治暴行,并参加了共和党人的起义,起义失败后,不得不流亡国外,流亡生活共达十九年之久。在流亡期间,雨果除了通过自己的笔继续向拿破仑三世作政治斗争以外,主要便是从事创作和论著。在这一阶段里,他写出了像《惩罚集》《历代传说》这样一些著名的诗集和像《悲惨世界》这样杰出的小说,并且还写出一本理论专著《莎士比亚论》,这本专著完成于1863年年底,出版于1864年。

法国浪漫派以及雨果对莎士比亚的态度是颇有意思的。早在法国之前,德国和英国都发生了浪漫主义文学运动,出现了歌德、席勒、拜伦、雪莱这样一些著名的杰出的浪漫主义作家。然而在法国浪漫主义文学运动中,这些异国的兄弟却没有一个像几世纪以前的莎士比亚那样受到浪漫派以及雨果的热烈赞扬和高度推崇。1827年英国剧团来法国演出,便对浪漫主义作家们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浪漫派为这次演出而狂喜。后来大仲马回忆说,当时莎士比亚戏剧在他面前开拓出来的境界,对他来说,“像是天上的伊甸园对于亚当一样的新鲜和令人愉快”[21],他还说:“……我开始认识了戏剧的世界里一切都导源于莎士比亚,就像现实世界里一切都导源于太阳;没有人能与他匹敌,因为他像高乃依一样富有戏剧性,像莫里哀那样富有喜剧性;新奇如同卡尔德龙,深思犹如歌德,热情磅礴就像是席勒……”[22]这些意见,我们从雨果的言论中同样也可以听到。它们可说是代表了整个浪漫派的态度。当时,浪漫主义作家不仅称赞莎士比亚,而且都力图模仿他,雨果的浪漫剧几乎全是企图模仿莎士比亚风格的产物。雨果和浪漫派重视与推崇莎士比亚,当然不是偶然的,这一方面是因为,莎士比亚的成就高。足以和法国十七世纪古典主义戏剧相匹敌的,首推莎士比亚,莎士比亚的作品与古典主义的清规戒律绝然无关,丰富多彩,从创作方法的意义上说还充满了浪漫主义的因素和色彩。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雨果和浪漫派不仅在创作上需要范例,而且在理论上也需要依据。雨果在自己的作品序言里,就往往援引莎士比亚,或则解释自己的创作意图,或则来阐明自己的理论主张。于是,这些论述就不可能不表现出雨果本人浓厚的主观成分,在有的地方,莎士比亚甚至成为雨果所宣扬的文学原则的体现者。因此可以说,雨果对莎士比亚一贯的言论,与其说是对这位作家的一种切实的评论,不如说是他自己在理论上借题发挥。

从《莎士比亚论》全书来看,雨果显然也是想要通过评论莎士比亚这样一位伟大的作家来阐明他所认为重要的某些文艺问题。当然,从《莎士比亚论》中,肯定可以看出雨果对文学创作的一些浪漫主义见解和美学趣味,如他称赞莎士比亚“把整个自然都斟在自己的酒杯里”,表现了自然中的全部对照;称赞他探索了人类的灵魂;称赞他是位画家;称赞他富有想象,能根据“上帝的逻辑”而虚构出种种“图案”,甚至说“莎士比亚首先是一种想象”。所有这些见解,都表现了雨果一贯提倡对照、提倡抒写心灵、推崇想象和虚构以及讲究作品的情趣等等的创作思想。但是,这些还不是雨果在《莎士比亚论》中着重阐述的问题,他所着重阐述的,是两个比较根本的文艺问题,即文艺的本质和文艺的社会作用与职责。当然我们不能期望雨果对这两个问题有完全正确的科学的解答,我们只能把他视为过去时代中一个有历史局限的作家,在这一前提下,从他的意见中吸取一些可供参考的东西。

雨果在他著作的第一部分就提出了“艺术与科学”的命题,企图首先阐明文学艺术的本质。在那里,他首先考察文学艺术作为精神现象之一所具有的一般的“精神秩序”,他说:“诗歌就像科学一样,有一个抽象的根源,科学由此产生金、木、水、火、土的杰作,产生机器、船只、机车、飞艇;诗歌由此产生有血有肉的杰作,如《伊利亚特》《颂歌》《西班牙民歌集》《神曲》《麦克白》。”那么,这一共同的抽象的根源在什么地方呢?雨果认为在“自然”中,他说:“大自然加上人类,被提升到二次方,就产生艺术。”他还说,艺术也像科学一样不能离开自然中的“数目”,如同诗韵就是“数目”的表现。雨果的数目之说既抽象,也不科学,的确显示出他的某些思想不够严谨和明晰。不过,他显然还是企图说明艺术有其自然的根源,而且,雨果所说的“提升到二次方”是值得注意的,与他以前所说“在艺术的魔棍作用之下”的意思相近,都是指对现实的艺术加工而言。在谈了艺术与科学的共同点之后,雨果进一步论述了两者的不同,也就是艺术的特殊性。正像他没有正确地解答上一个问题一样,他也没有道出这个问题的本质。他认为艺术与科学的不同,就在于科学是发展的,在这个领域里,后来者一定居上;而艺术则是运行的,在这个领域里,一个作家或一部作品一旦达到了“美”,成为杰出的,那么在他或它所涉及的范围里、在他或它之所以杰出之处,后人是无法超过的。用雨果的话来说:“而艺术的美,却在于它无从更臻完美”,“一个诗人则不可能使另一位诗人被人遗忘”,“莎士比亚不在但丁之上,莫里哀也不在阿里斯托芬之上……”[23]因此,雨果一方面进一步说明,崇高的东西都是平等的,另一方面也指出模仿的无出息,“第一位诗人……达到了顶峰。你跟随着他攀登而上,即使达到了同样的高度,但绝不会比他更高。哦,你的名字就叫但丁好了,但他的名字却叫荷马”,并且也指出艺术创作有广阔的空间,杰作不会排斥杰作,以此提倡“各种各样的创造”。按雨果的意见,既然艺术美的高低不以时代的发展为转移,不依靠任何属于将来的完善化,不依靠语言的任何变化,那么决定艺术美完善与否的因素究竟是什么呢?雨果说是灵智,“心灵是一样的,然而智慧却有差异,这才是原因”,“灵智的竞争就是美的生命”。于是,照他看来,要创造杰出的作品,要达到艺术的顶峰,就应该像“每个伟大的艺术家都按照自己的意念铸造艺术”那样,去进行大胆的创造。总之,要达到过去的天才所未达到的艺术成就,“那就是要和他们不一样”[24],这便是雨果的结论。由此可见,雨果对于以上问题的探索,主要是为了替他原来强调心灵、提倡独创性的文艺思想寻求更根本的说明和根据。

在《莎士比亚论》中,雨果所特别加以阐释的主要思想,是文学的社会作用和诗人的社会职责。其中理论性的几卷,都接触到这个问题,可以说,这是《莎士比亚论》中的理论核心部分。在最初的章节中,他开始便提出书籍可以哺育人类、改造人类。“书籍便是这种改造灵魂的工具。人类所需要的,是富有启发性的养料。”当然,这个意见有可取的成分,然而,雨果出于他历史唯心主义的观点,把这种作用夸大到不恰当的地步。他甚至天真地以为,只要社会上有更多的人能够阅读书籍、书籍影响的范围更加扩大,就能改造社会。因此,他认为普及文化的义务教育是改造社会的关键,在雨果心目中,文化教育改造社会的巨大作用又主要是以文学艺术的美感教育作用来体现的,或者说,他以为文学艺术的教育作用是最为巨大的。“诗人的作品中所始终保持着的美,使他们居于这一教育事业的顶巅。”[25]雨果的“美为真服务”的原则便是由此出发提出来的。雨果反对“为艺术而艺术”的口号,在《美为真服务》一卷中,他着力地论证了文学艺术并不因服务于人生、服务于社会的进步事业而有损其美与崇高。“美并不因服务于广大人群的自由和进步而降低了自己。”[26]他提出实用与崇高的统一、实用与美的统一、善与美的统一。“实用不仅不会限制崇高,而且会加强它”,“任何美都不会因为‘善’而遭损失”,并且还指出,诗歌之所以美,就在于“具有感化的力量”。

“美为真服务”是雨果积极浪漫主义文艺思想的最高概括,它具有较丰富的具体内容。它主要是具体地表现在诗人应负有崇高的社会职责这一思想上。诗人的职责是什么?总起来说,就是“成为有用的”,“服务于人生”。雨果认为,那些“遨游太空的天才”不应脱离自己的时代与社会,他指出过去的天才都是因服务于自己的时代而伟大的,指出为社会的正义与进步事业服务是天才的法则,而不为人类进步事业服务的,便不可能成为天才。那么,如何为社会进步事业服务呢?诗人具体的社会职责是什么呢?雨果提出了两个方面:第一个方面是要和社会不合理、不正义的事物作坚决的斗争。雨果指出,他那个时代离光明幸福的社会还很远,因此他反对诗人为艺术而艺术的态度,认为诗人应该执行战斗的任务。“赞成善而反对恶,表现公众的愤怒,使暴君受辱,使坏蛋绝望,使不自由的人解放,使灵魂前进,使黑暗退缩……”他对歌德向不合理事物妥协的庸俗的一面作了严肃的批判,把这说成是诗人应该记取的教训。应该看到,雨果在理论上所表现出来的这种积极的革命的精神,是与他自己的生活、斗争分不开的。自从1851年以后,雨果进入思想成熟的阶段,成为一个先进的民主主义的作家。在流亡期间,他仍不懈地向拿破仑三世作坚决的斗争,通过写作把诗人的职责和斗士的职责结合起来,在杰出的政治诗集《惩罚集》中,揭露拿破仑三世的专制政权给民族带来的损害,给社会造成的黑暗,给人民带来的痛苦,而且,还抨击当时欧洲各国的专制和奴役,传播民主、自由、平等的思想,号召人民起义。特别是在1859年,拿破仑三世大赦时,雨果拒绝回到法国去,表现了对恶势力坚决不妥协的革命精神。也正是以这种精神,他在《莎士比亚论》之前两年写成了暴露社会黑暗、同情劳苦人民的杰作《悲惨世界》。由此可见,雨果在《莎士比亚论》中所提出的诗人应该反对恶势力的思想,不仅是他在理论上的主张,而且也是他自己身体力行的信条和原则。

关于诗人的社会职责,雨果所提出的第二个方面是宣扬理想、教育人民。不论在《莎士比亚论》中还是在他以前的言论里,雨果对这方面是格外重视的,这实际上是他认为的诗人与艺术家的首要职责。他指出,社会要获得进步,既需要进行破坏的“力量”,也需要专门建设的“才智”,而在他看来,艺术家的工作主要就在于建设。建设什么呢?雨果说要建设人民,也就是说,要培养他所理想的一代人民,一代有理想的人民。雨果对于理想是特别重视的,他认为理想是人得以区别于动物的地方,而当代人的缺点正是重视物质甚于重视理想,“由此便产生种种堕落”[27],因此,他提出这样的主张:“要在人类的灵魂中再燃起理想。”到哪里去取得理想呢?他回答说:“诗人、哲学家、思想家都是带着理想的孢子囊。”他特别强调诗歌对传播理想的重要性,“诗则是从理想中分泌出来的”,“诗是从英雄主义中产生的”,认为这是诗人为什么是“人民的启蒙导师”的原因。[28]当然,雨果规定诗人的任务首先在于宣扬理想,这是应该肯定的,但从以上所说的这个论点的提出和论证的线索来看,却也能看出雨果社会观和历史观方面的缺陷。他不是从根本的社会性质和社会制度去理解时代的罪恶和社会的堕落,而是从人心中去寻找根由,因此,也就把人心的改善和文化教育的普及视为改造社会的手段和途径。“请把从伊索到莫里哀的所有的才子、从柏拉图到牛顿的所有的智者和从亚里士多德到伏尔泰的所有的学者都倾倒出来吧!这样,你便能医治好时弊,一劳永逸地缔造人类精神的健康。”[29]同样,在他著名的小说《悲惨世界》里,他虽然暴露了社会的黑暗,描写了劳苦人民的悲惨生活,但是同时表现了爱的精神和高尚的道德可以改造旧社会的思想。这都是雨果的历史唯心主义的表现。不过,另一方面,我们也应该看到,雨果在《莎士比亚论》中谈到在人民中宣扬理想时,是充满了对人民的热情的。一方面,他把人民看作是教育的对象;另一方面,他也说人民“有一颗伟大的心灵”,“有高度的道德感”,有各种美好的感情,“能够深刻地接受理想”,“对文学有着细致的感受”,“狂热地投身于美……让自己在这里受到陶冶”。[30]这些话又表现出雨果的民主主义的倾向。而且,我们还应该看到,雨果在他的论著中号召诗人们所传播的理想,如争取自由、信奉真理、反对民族奴役等等,虽然是根源于他的资产阶级人道主义思想,具有本阶级的局限性,但在当时资本主义社会条件下,对于人们争取进步、反对不合理事物的斗争仍然有一定的积极意义。雨果从文艺理论上规定诗人应以表现这些理想为自己的创作目的,无疑也是一种积极有益的创作思想原则。这正是雨果的浪漫主义与夏多布里昂的浪漫主义的不同之处,正是积极浪漫主义与消极浪漫主义的分野之一。

我们在前面说过,雨果的文艺理论论著是法国十九世纪浪漫主义文学运动的理论文献,有助于我们了解这一个运动和这一个流派。当然,浪漫主义作为一个文学流派虽然是十八世纪、十九世纪的历史产物,而作为一种创作方法却不能不说是原来就已经存在着的。但是,浪漫主义创作方法的特点集中而典型地表现在浪漫主义流派之中,却又是毫无疑义的。因此,我们便不难从雨果这位十九世纪浪漫派作家的文艺理论中,看到对于浪漫主义创作方法,特别是对于积极浪漫主义创作方法某些具有一般表征意义的东西,这就是我们今天研究雨果文艺思想的意义。雨果的文艺思想,除了以上指出的一些局限和缺点外,本身也是相当复杂的,而且在论证上有不严密不连贯甚至不统一的地方,其中的论据也有些是不精确的。以上仅仅是编译之后所作的一个简略的说明,不足和错误之处,请读者批评指正。

柳鸣九


[1] 见司汤达:《拉辛与莎士比亚》。

[2] 见拉法格:《浪漫主义的根源》。

[3] 见拉法格:《浪漫主义的根源》。

[4] 见圣佩韦:《今人肖像》第二卷。

[5] 见雨果:《〈秋叶集〉序》。

[6] 见雨果:《〈玛丽蓉·德·洛尔墨〉序》。

[7] 见雨果:《关于多瓦勒先生》。

[8] 见戈蒂耶:《浪漫主义史》。

[9] 见雨果:《〈克伦威尔〉序》。

[10] 见雨果:《〈秋叶集〉序》。

[11] 见雨果:《〈光与影集〉序》。

[12] 见雨果:《〈秋叶集〉序》。

[13] 见雨果:《〈心声集〉序》。

[14] 见雨果:《〈心声集〉序》。

[15] 见雨果:《〈光与影集〉序》。

[16] 见雨果:《〈玛丽·都铎〉序》。

[17] 见雨果:《〈克伦威尔〉序》。

[18] 见雨果:《〈克伦威尔〉序》。

[19] 见雨果:《〈安日洛〉序》。

[20] 见雨果:《〈玛丽·都铎〉序》。

[21] 见大仲马:《回忆录》。

[22] 见大仲马:《回忆录》。

[23] 见雨果:《莎士比亚论·艺术与科学》。

[24] 见雨果:《莎士比亚论·艺术与科学》。

[25] 见雨果:《莎士比亚论·有才智的人与群众》。

[26] 见雨果:《莎士比亚论·美为真服务》。

[27] 见雨果:《莎士比亚论·有才智的人与群众》。

[28] 见雨果:《莎士比亚论·有才智的人与群众》。

[29] 见雨果:《莎士比亚论·有才智的人与群众》。

[30] 见雨果:《莎士比亚论·有才智的人与群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