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山海(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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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春分·雷乃发声(帝俊纪)

1

三青鸟在还没有当上西王母的使者之前是有名的歌者,他们是兄弟三人,分别为大青、二青和三青,最擅长的就是用一副歌喉去倾诉衷肠,但凡闻者无不感慨落泪。

这天,三人聚在了一起,最小的三青一副长吁短叹的模样,惹来两位哥哥的疑问。

“老三,你这是怎么了?”二青问道,“又看上了哪里的姑娘?”

三青闻言又叹了一声:“还是二哥知我。我那天路过鸾鸟一族,他们一族不知何时又添了一窝青鸾。其中有一个小姑娘,那模样长得真是俊俏,更难得的是天生能歌,那声音,一啼之后,百鸟沉默。”说完他显出一副神往的模样。

“是不是真的?”二青听了以后拍了一下小弟的肩膀,又往大青的方向一努嘴,“难道能比得上大哥?我还不信了。”

三青反应过来,连连摆手:“哪儿能和大哥相比呢?再怎么说也只是一只雏凤。”

“话可不能这么说。”大青开口道,“我们这儿凤凰不多,个个稀罕,尤以青鸾最能歌。据说其中最优者能发五音。”

“天生能发五音?那我还真想去见识一下。”二青一听也想去看看。

“你们在说我吗?”一个清脆的声音忽然响起,接着就见一只青色的鸾鸟从山林后展翅,翩翩落到众人面前,化身为一个漂亮的小姑娘。

“小鸾见过大青哥、二青哥和……三青哥。”小姑娘落落大方地见过礼后,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三青鸟。

一见刚才提到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大青、二青还没有什么,三青竟然难得地有点尴尬。但好在大青把话接了过去:“你好,我们刚才还谈起你,听说你歌唱得很好。”

“小鸾在三位哥哥面前可不敢自称歌者。”小姑娘谦虚地一笑,“我只是把我感受到的唱出来而已。”

“哦,说来听听。”大青一听点点头,又说道。

“比如那天我早起梳头,瞥见三青哥在窗外偷偷瞧我。我心里一高兴,便轻轻唱起了歌,一时只觉微风拂过,屋外的小草也跟着一起轻摇,院子里的花也开了,一地芬芳。我装作没有看到三青哥的模样,兀自唱着歌,其实在通过镜子偷看,看他一脸笑意地看向我,眼睛明亮,手里还不自觉地打着拍子。于是我越唱越高兴,他的笑意也越来越明显。就在我忍不住要转身时,他却不知听到了什么飞走了。”

“三青哥一飞走,我顿时心里一紧,如同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雨水打在花草上,散在泥土中;又好像落在湖面上,泛起点点涟漪。于是我越唱声音越小,心里也越来越难受,终于决定出来找你……你们。”

小姑娘说着脸红了。

三青一听上前两步:“小鸾,你……你是专门来找我的?可是我们甚至都没有说过话呀,你怎么……”

“三青哥,虽然我们没有说过话,可是我早就听过你的歌了。那时我躲在大石头后面,听你在夜里歌唱。”

夜里唱歌?不知是为了哪一位?三青想。

哦,他想起来了,那时一位姑娘白天来和自己告别,自己一时感伤,便忍不住晚上唱了一夜。

昆仑山的白天虽然明亮,温度却很低,那是因为烛龙大神睁开了眼睛。烛龙大神在钟山之上,据说身长千里,睁眼为昼,闭眼为夜,但是从没有人看到过他的真身。可能有一位,那就是西王母,在以前他们还是以兄妹相称的时候。

扯远了,三青想着,还是说说那一夜。

那一夜是因为什么让她离开了自己?哦,因为她信奉的是烛龙大神。

她是一只普通的鹂鸟,那一日三青在山岭间漫步,突然听见一阵悠扬的歌声从山谷间传来,那声音如晨时林间的风,又如停在树梢的岚,轻轻悠悠地从远处飘来,一下子就抓住了他的耳朵,激起了他想去一会的兴致。

穿过数座山岭后,三青在一道山涧边找到了正在唱歌的鹂鸟。

她着一身黄衣,亭亭玉立,临水而歌,歌声婉转悠扬。三青一时只觉得林愈静、山更幽,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察觉到有人,女孩转过了身,小小的身形和清秀的面容与山林格外相衬。

看到她有些害羞地低下了头,三青连忙解释自己是被她的声音吸引而来,没有别的意思。说完,他赶紧也唱了一曲向她证明。

鹂鸟的声音虽然动听,但比起青鸟来还是逊了一筹。三青甫一发声,万山林涛震动,群山似有应和,天地之间像是只有他的声音,再也不存在其他事物。

唱完一曲,小鹂鸟还沉浸其中回不了神。三青看着好笑,唤醒了她,看着她看自己的眼神明显变了,充满倾慕崇拜,这正是三青要的效果。

自那以后,他们时常见面,小鹂鸟向三青请教歌唱的技巧,而三青则借着歌声向她表达心意。

一切都顺理成章,这段感情眼看就要水到渠成。

他是真的有些喜欢她,虽然一开始吸引她的手段有些刻意为之,但是相处下来渐渐被她吸引。不同于他之前交往的有着华丽羽翼和动听歌喉的女孩子们,她总是一个人安静地唱着歌,不需要观众与掌声,只为歌而歌,简单又纯粹,却能抚慰人心。

变故发生在青鸟三兄弟准备成为西王母的使者之时。

其实对于成为西王母的使者这件事,三青并不是完全赞成的。青鸟一族虽然不是什么大族,但是自由自在。他们三兄弟虽然都有一副天生的歌喉,但也只是喜欢平日唱个歌而已,对于供人驱使去传话送信实在没有什么兴趣。

不过大青态度坚决,虽是兄弟三人,但一向由大哥做主。所以虽然二青和三青心有不满,但是既然大青已经做了决定,二青也一直劝说未果,三青就没有再坚持,反正送送信也不是多难的事,毕竟西王母已经成为了昆仑一脉的主事之神。

后来又传出西王母一直在研制不死药,这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因为一旦成功,那就意味着西王母摆脱了生死束缚。

虽然神族寿命绵长,但如今大荒征伐遍地,保不准哪一天就会被战火波及,可一旦有了不死药,就等于永远免除了后患,可以起死回生。

这时三青才觉得大哥的决定是正确的,西王母确实是值得追随之人,但同时他又觉得有些奇怪,难道大青早就知道西王母在研制不死药?

直到有一天,他无意中见到大青与西王母发生了争执,大青情急之下喊了声“小瑶”,就见西王母陡然色变,之后拂袖而去,只剩下大青一人怔怔的。这时三青才感觉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于是他去问二青,谁知二青一副早就知道的模样,却又不欲多说。这事难道就瞒着他一个,大家还是不是亲兄弟了?!

虽然发生了这件事,但是大青带领他们三兄弟成为西王母使者的事情还是定了下来。令三青没有想到的是,小鹂鸟在第二天来向他告白的同时却与他做了了断。

这令三青十分惊讶。小鹂鸟平时看着不言不语,只是唱个歌,他还以为她不太知道这些事情。比如钟山之神烛龙大神才是昆仑一脉的神力最强者,很久以前就是昆仑一脉的主神,只是之后西王母崛起,他便慢慢不再理事。等大家觉察时,才发现昆仑在不知不觉间换了主人。

因为烛龙大神自己没有出声,大部分人也就没有特别在意,西王母与烛龙大神原本关系就非常好,两人以兄妹相称。西王母虽然神力比不上烛龙大神,但处事公平,面面俱到,令大部分人都没有话说。这件事的过渡就显得十分平顺,没有多少波折。

但其实昆仑之中一直都有一部分人只认烛龙大神为主,就算他现在身在钟山鲜少露面,也丝毫不影响他在这群人心目中的位置。

眼前的小鹂鸟就是一个。

她一边一本正经地告诉三青自己十分仰慕他,认为他的歌声是自己听过的最动听的声音;一边又万分不舍地说,自己只认定烛龙大神是自己的主人,如今三青既然要去当西王母的信使,那他们就不得不分开了。

这是什么道理?!

三青完全没有想到现在还有这么固执的人,还是个小丫头。对她而言,无论是西王母还是烛龙大神都高高在上,她甚至都没有机会见他们一面。再说虽然大荒现在不太平,但极西昆仑一脉因为有两位大神坐镇,所以没有任何部族或是势力敢觊觎或是挑衅,这里仍然是一片乐土。三青相信大部分人和他一样,不太在乎到底是谁掌管昆仑,只要每天能高兴地唱唱歌就好了,其他的不必想太多。

可是显然眼前的小鹂鸟不是这么想的,三青简直不能理解她小小的脑瓜子里装的是什么。任他把个中道理翻来覆去说了三遍,她还是固执地摇头,说她们鹂鸟一族都只认烛龙大神,这事没得商量。

最后小鹂鸟泪眼婆娑地离去,三青实在心绪难平,就在初遇到她的地方唱了一晚上的歌,他自觉如泣如诉、颇为动人,没想到被这小青鸾听了去。

2

三青把前尘往事想了一遍,颇为感慨,然后对青鸾说,谢谢她喜欢自己的歌声,有空会去青鸾族拜访她,再一起唱歌。

小青鸾一高兴,又放声唱了一曲,果然五音天成。众人还没来得及夸赞,忽然一个声音响起:“好歌。”

众人抬头一看,远处一团如火红云悠悠飘来,内里看不真切,但是有清晰的声音传出。众皆敛容,原来是帝江到了。

帝江是昆仑公认的识歌舞者,大家都把自己的歌舞能得到他的一句点评视为殊荣。但大多数时候人们只能看到他隐在一团红云之中,据说无人能看到他的真容。

虽然帝江就是这样一副模模糊糊的模样,却能得到大荒所有乐者的尊重,因为他对音乐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虽说对于音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举凡大荒有名的乐者也不太会服其他人,但帝江的看法却总能高人一筹,说出来令人信服。

就是这样一位受人敬重之人却有个令人捧腹的习性。虽然他总是把真身裹在一团红云之中,令人看不真切,但是遇到让他心动的歌舞,他总会忍不住露出一星半点真身来,有时是一只翅膀,有时是一只足,像是情不自禁想靠得更近一样。

昆仑祥和安乐,善歌舞者不在少数,单论善歌者数得着的就有好几位,而动听的歌声总能吸引帝江到场。时间一长,人们就把能让帝江露出几分真身作为评价歌者的一个玩笑似的标准,见面互相调侃一句“今日展一翅”“明日露两足”等,十分有趣。

如今这小青鸾的歌声竟能引得帝江一句夸,众人更是对她刮目相看。那小青鸾自己也十分高兴:“帝江先生,我的歌声真有这么好吗?其实我觉得与哥哥姐姐们的差不多呢。”说着,她使劲地瞄那团云,希望也能看到一羽半足,可惜没能如愿。

那片红云就停在众人上方,又有悠悠的声音传出来:“五音俱全,确是好歌。”说完他顿了一顿,又接着说,“不过我那一声好,是指你刚才的说法有几分道理。”

“嗯,刚才的说法?”

“歌由心生。”

“歌由心生?”

“不错。虽然你说得简单,只是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唱,却是歌由心生的直白表达。要知道歌唱多了以后,很多人已经不知道为什么而歌了,唱出来的是不是心里真正想的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咯。”帝江笑着说道。

“哦,是这么回事。”小青鸾点点头,“可是这并不难呀。”

“本来是不难,可惜有的人总是想得太多,绕着弯地表情达意,唱出来的歌就失了味。希望你能一直这么唱下去,不要辜负了天生的歌喉,辜负了自己。”

小青鸾点点头:“帝江先生,虽然你说的我还是不太懂,但是你说的话我记住了,以后我只会为自己而歌唱,你放心。”

“好孩子。”

小青鸾又与众人见了一礼,又看了三青好一会儿,最后化为原身,长鸣一声,振翅而去。

见小青鸾飞走了,帝江这才与三青打招呼:“好久不见,诸位都好呀。”大青没有动,二青、三青躬身行礼:“帝江先生好。”

“好好,见你们都好,我也很高兴呀。阿青,你还好吗?”那团红云竟然朝着大青的方向动了动。

“我有什么不好的?”大青的态度却有些奇怪。

“是吗?我怎么觉得你不大好。”那团云又凑近了些。

“你离我远点,别把你那六只脚、四个翅膀露出来,丑得很。”大青却是往后退了退。

那团云却不肯罢休:“看你这话说得,人家都巴不得看我露个翅膀、露只脚,只要我稍稍露一点,别人能兴高采烈一整天。只有你,躲我跟躲疫兽一样,真是令人伤心。”说着红云竟然又飘过去了一点。大青又往后退了一步。

二青看着这两人还不觉怎么,三青却看傻了眼。

“大哥,你与帝江先生原来是认识的?”三青问。

“嗯。”大青只回了他一个字。

“何止认识,是认识得很,小三青。”那朵红云又抖了抖。

“别跟他废话,他就是个天天耍嘴皮子的。”

二青见状过来拉住三青:“帝江先生与大哥是旧识,老早就认识了。你那时候还小,所以不知。”

那边帝江却追着大青不放:“你说你好得很,那你歌一曲我听听。我听听就知道你有没有说谎。”

“无缘无故,我为什么要唱?尤其是你还在这里。”大青嫌弃地看着上下蹦跶的红云。

“你是不是不敢?你没说谎就唱一曲。刚才小青鸾都说了,想唱就唱,还需要什么理由,你这分明是有事。”红云又开始左右摇晃。

三青看着他们一来一往的正觉得有趣,听帝江这么一说,忽然意识到已经很久没有听过大哥歌唱了。三青看向二哥,却见他面有隐忧。难道大哥真有什么事?

帝江见大青实在不肯听话,把方向一转,往二青三青这边飘了过来。

“二青三青,你们都不想听你们大哥歌一曲吗?”帝江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

“想。”

“不想。”

看到自家大哥睨了自己一眼,三青忙改口说不想。

见帝江纠缠不休,大青开口道:“你们在这里等我。你,跟我来。”说完他转身而去。

于是二青三青留在原地,红云颠颠地跟着飘远了。

3

两人来到一处溪水旁,大青站定后对红云说:“你今日怎么这么多事?跟你说了过去的事不用再提,你又专门赶来多嘴?”

红云消散后,原地出现一个红衣男子,模样俊俏,一摇三晃。

“阿青,我知道你神力深厚,应是无恙了,但我这不是忍不住关心你嘛!再说了,我们这么久没有见面了,我实在是想听你歌一曲,你就当是帮我洗洗耳朵,怎么样?”说着帝江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看着好友这副德行,大青有些无语,这么久过去了这人还是原先模样。

彼时心高气傲,自觉大荒歌者无人能在自己之上,但是所有败在自己手下的人都说,没有得到帝江的肯定,那就不算真正的高手。

笑话,自己的歌出自自己的口,还需要别人去评判,岂不可笑?

大青那时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根本就不打算去见识这位传说中的识歌者。

直到有一天,在一次独自吟唱时,不知从何处飘来了一朵红云。大青起初并没有在意,那团云本来安安静静地停在半空,随着歌声渐入佳境,竟然随之摇摆起来。于是大青知道肯定又是哪位自己的崇拜者隐了身形,来偷听自己唱歌了。对此情形他早就见怪不怪了,平时只要自己唱唱歌,不一会儿就有满山满谷的人将天上地下塞满。久而久之,大青也就不太想在人前歌唱了。

此处是他无意中找到的一处悬崖绝壁,平时少见人迹,所以才有兴致在这里放歌一曲,没想到还是来了一个听众。

听就听吧,只当那团云不存在就好了。大青想着,转而专注于自己的歌声,把自己最近的领悟融会到歌声之中。

他的歌虽只是吟唱,无词,起初听着平平,旋律也简单,但就在循环往复中似乎能包含很多,渐渐地,草木、山川、天地似乎都含在其中。随着歌声飘荡,风起云涌,万物来和,而他自己却已消失无踪。

一曲终了,大青回过神来,眼前却出现了一个四翅六足的怪物,没有面目,混混沌沌,却又手舞足蹈,不知道从哪里发出“好歌好歌”的声音,如喝醉了酒。

那是帝江和大青的第一次见面,后来大青才知道自己是第一个让他露出真容的人。也是从那时起,那团红云总是时不时出现在自己左右,唠唠叨叨着“唱一曲唱一曲”,着实烦人,大青也从没有好脸色给他。

可是帝江却是个脸皮厚的,视大青的冷漠为无物。一朵红云时时围绕在美丽的青鸟身周,成为一景。时间久了,大青见摆脱不了他,也就随他去了。

一次,大青又独自唱歌,那朵红云又悠悠飘来,停在边上。

直到他的歌声停止,那朵云才飘过来发出声音:“阿青,你去见识过大河了?”

“你怎么知道?”大青问道。

“因为你的歌中有大浪翻滚,惊涛击岸;亦有风平浪静,壮阔豪迈。除了大河,我不知道还有哪一处风景配得上这歌声。”

大青不理他,歌声一转,又是另一番景象。

“嗯,这次还是水,却是风波不起,静水流深。莫非是大泽?”

还是没有人回答,歌声再变。

“这次嘛,水声叮咚,桃花妖娆,就是我们眼前这条小溪啦。”

“聒噪。”大青抬头看了一眼。

“阿青,”红云飘下来,落到眼前变成红衣男子,“别生气嘛,你说我说得可对呀?”

帝江笑眯眯的模样着实烦人,但是大青在心里也不得不承认他是最懂自己乐歌的人。帝江识歌舞之名,果然名不虚传。

两人在一起熟悉了之后,帝江对于猜大青歌中之意的游戏乐此不疲,大青却有些不服气,有时故意想隐藏真意,却总是不成功。

帝江笑话他之余,对他说道:“阿青,你想的是什么便能唱出什么,正是难能可贵之处,别人想学都学不来,你却不想要。真是可笑。”

“这么容易就被你看透了,好没意思。”大青赌气道。

“别人又看不透,只是被我一个人听懂了,有什么不好?难道你希望唱出来的歌没人能欣赏,那不是白费你歌一曲?”

“听起来也没有错,但是总感觉我在你面前就像没有秘密一样。”大青还是摇头。

“那是因为你本来就没有什么秘密呀。”帝江笑道,“就如这山泉,一望到底,怎么不好?”

“再说,就算我听出了什么,我们是什么关系?我保证绝不说出去,可以了吧?”红衣青年举起手来似要起誓,笑得眉眼弯弯。

大荒好山好水不断,两人就这样边唱边闹,消磨了不少时光。

“阿青,你的歌好是好,可惜还差了一味。”

一日,两人又随处游荡时,帝江摇头晃脑地对青衣青年说道。

“哦,是什么?”大青有些好奇。

“是情呀,爱人之情。你不知道吧?”红衣青年一脸得意。

“笑话,我不知道你知道?以前也没听你说过,这会儿突然就懂了,怎么,你还想教我不成?”大青不以为然,睨了他一眼。

“唉,我既盼着你知道,又不想你知道,我这个心呀,纠结呀!”帝江边说边用手捂着胸口,闭眼皱眉。

大青看不得他这做作样,伸手推了他一把:“有话好好说,没人看你演戏。”

“阿青,我没演戏,我真是这么想的呀。要知道情之一字,让人欲生欲死,身不由己。我是不忍心看你如此才没有对你说。”

“那怎么现在又开口了?口是心非。”大青又瞪他一眼。

“因为只有情才能让你的歌声更进一步,我又实在想见识你到达歌者巅峰的样子。这不是左右为难嘛。”

“废话一堆,我不相信了。”大青不欲多言,移步向前。

“唉,阿青,别不信,我这不是想到办法了,特意带你去见识一番。”帝江连忙拉住大青的衣袖。

“这还能去见识?瞎说。松手,我不去。”

“哎呀去嘛。”

一青一红两人一路拉拉扯扯来到了钟山脚下。

举目望去,茫茫钟山云雾缭绕、高耸入云,什么都没有。

“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这里是烛龙大神所在之地。”大青问道。

“有点耐心嘛,等一会儿就知道了。”帝江却拉住大青隐到一旁。

就在大青等得不耐烦时,一个女子的身影出现了。只见她眉头舒展,双目有神,容貌端正,隐隐竟有凛然之威,一见就与一般女子不太一样。

她手里拿着一把锥子,来到钟山之前开口道:“烛哥哥,我来了。”

别看她身量不大,声音却清亮,飘飘摇摇一路直上山巅,变成一声声“我来了我来了”。

只这一声就让一旁的大青睁大了眼睛,因为这是难得的歌者的声音,随口一喊,竟然就有余音环绕之感,其中又含有坚忍不拔之意。

大青正要从隐身处出去一问,帝江一把拉住,对他做个了噤声的手势。

山上并没有动静。虽然钟山之神烛龙亦是整个大荒西地的主神,但其实已经很久没有人见过他了。有人说他早已不在钟山,到处去游历了;也有人说烛龙遨游天外,已不在这世间。但大荒这黑夜白天的不变更迭告知人们他还在,还庇佑着这片土地。

大青有些奇怪,照说大荒之上的歌者自己虽不是都见过,但其中出众者总有耳闻,眼前这女子自己怎会毫无印象。

想到这里,大青回头用眼神询问身边的红衣青年,却见帝江一副少安毋躁的表情,示意他别出声,再等等。

不明就里的大青只有再次屏气凝神,注视着那女子。

果然,歌声起。

“巍巍高山,不动不移。

蓬蓬白云,一东一西。

漫漫长路,流水从之,

心思匪远,南风送之。

将子无死,尚复来归,

生则同生,死则同死。”

这是一首情歌,表达的是女子对男子的倾慕之意。

难道眼前这女子喜欢的竟然是,烛龙大神?!

且不说现在根本不知烛龙大神身在何处,就算他就在这钟山之上,可烛龙大神神通天地,威压昆仑,已不知活过了多少岁月,又岂会对她假以颜色?

这首乐歌是大荒上传唱颇广的一首歌谣,没人知道它从何而来。但因其旋律简洁,情思深彻,大家都在传唱。大青听很多人唱过,歌声或缠绵悱恻,或凄婉哀怨,但无一人能比得上眼前的女子。

这女子的歌声并没有许多工巧,只是直白地倾诉,但其中包含了百折不回的坚定与令人动容的深情,确是大青从没有听过的歌声。

特别是当她边唱边开始用手中的锥子一下一下凿击山体时,那锥子发出的声声轰鸣和着歌声,简直就是要把词曲凿进人心里去。大青不得不承认,她的歌声比自己的更动人。

而她来此地,歌唱显然不是她的主要目的,更重要的是用手里的锥子凿山。那锥子虽然看着不似寻常物,一起一落间,火光四射,但想在钟山上留下痕迹显然还是不够的。

这里是钟山,是整个昆仑最坚硬、最牢不可破的山脉,是烛龙大神的山,没有他的允许,又有谁能动得了这里一丝一毫?

可看这女子的模样,似是要把这钟山凿开!

4

山上山下只有女子的歌声缭绕,长锥的凿击之声伴着那节奏而起,渐渐混为一体。悠扬蔓衍的歌声中加入了金石铿锵之声,成就了独特的韵律。

大青在惊叹之余不禁思索:这女子为何要如此?眼见那女子一步一步往山上去了,大青从隐身处出来,看着帝江。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帝江一摊手,“但其实我知道的也并不比你多多少。”

他用手一指那女子:“她叫小瑶,每日都会来钟山。你也看到了,她会一边歌唱一边用那把锥子凿山。我也是偶尔路过此地听到了她的歌声被其吸引,这不就带你来看看。”

“估计你也奇怪,烛龙大神怎么会容许她破坏神山,但其实不知何时起,只有她一人进得了钟山。我们现在所站之地就是边界,再想进一步都不能了。所以,这也许正是烛龙大神的意思。”

大青试着往前走了几步,果然有无形的屏障挡在身前,无法再往前,只看得那女子渐行渐远。

“她每日都如此吗?”他转过身来问帝江。

“不错,我之前观察过几日,她确实日日如此。”帝江点点头道。

虽然人不能进,但歌声还是悠悠传来。

将子无死,尚复来归,

生则同生,死则同死。

伴着那把锥子的声音,一下一下,令人不由得相信也许终有一日,她真的能凿开眼前这巍巍大山,盼得那人的一声回应。

大青沉默了,一旁的帝江抬手在他面前晃晃。

“怎么样?这一曲不错吧,非情深彻骨之人不能歌。这女子委实是我听歌以来少数能与你媲美的歌者之一。也许她都不能称之为歌者,因为她只唱这一曲,但仅凭这一曲,就足够让她傲视这大荒之上的大部分歌者。阿青,你说我说的对不对呀?”说完,帝江得意扬扬地笑起来。

见大青并没有反应,帝江以为他不认同,于是又接着说道:“当然,阿青你的歌声与她的意韵不同,各尽其妙,不分高下。”

“我不如她。”大青忽然道。

“嗯?”帝江还准备再说两句,却没有料到大青突然这样说,“阿青,你……”

“我的歌声中没有那种执着。”大青皱着眉对帝江说。

“阿青,你有你的洒脱,不见得一定要执着。”帝江认真地说。

“不先执着,谈何真正洒脱?你也是这样想的吧,所以才带我来。”大青看着帝江说道。

“阿青,你不要这么聪明呀。”帝江有些无奈道。

你既然知我歌声,我自然也知你心意,纵使你不能歌。大青心里想。

第二天,大青与帝江又来到了钟山脚下,果然又见到了小瑶。这次大青在她进山之前拦住了她。

“小瑶姑娘你好。”大青来到近前。

“你好,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那姑娘没料到突然冒出来两个人拦在身前,却也并不如何慌张。

“因为小瑶你歌声动听,大家都知道呀。”帝江一摇三晃地踱步过来。

“小瑶,我是一名歌者,此次前来是特地来向你请教的。”大青挡在帝江面前,“这是我的朋友,他说得没错,你的歌声确实很动听。”

“谢谢你们,可是我觉得自己的歌声并没有到举世皆知的地步,你们真是来听我唱歌的?”小瑶微微一笑,并不太相信的样子。

“我是大青,我现在就可以歌一曲。”说完,大青准备唱歌。

“不用了,我知道你,青鸟一族的族长,大荒著名的歌者。”小瑶却一摆手止住了他,“但是我能帮你什么呢?我只会唱这一曲。”

“只这一曲足矣。”

“既如此,那我就和你们说说这一曲吧。”

小瑶随意地坐在路边的山石上,看着眼前直插云霄的巍巍高山,神情悠远。

烛龙大神名唤烛九阴,坐镇钟山,受昆仑所有族群拜服,掌管整个大荒西地。但是与大荒的其他大神不同,他从来不曾走出昆仑,征伐四方。

他在钟山之上,掌管着这片大地的黑夜白天、风霜雨雪,瞬息之间就可颠倒阴阳。所以即使他鲜少露面,也没有其他部族敢来冒犯,同样也没有族人敢接近。

他的一切有如传说。但小瑶不这么想。自从她小时候知道了掌管所有生灵的烛龙大神之后,就对他充满了好奇。

“他一个人在那高高的山上,难道就不冷吗?”

“你们说他睁眼就是白天,闭眼就是晚上,那他就不能眨眼了吗?万一眨眼我们这儿不就一会儿白天一会儿黑夜?可是我好像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那他一直撑着,眼皮不会抽筋吗?”

“还有,他呼一口气就会下雪,吸一口气就酷热难耐,那他的一口气得有多长呀,难道不会憋死?”

众人:……

“你们一个个说他长得如何英明神武、姿态不凡,可是又说他人面蛇身、身长千里,还浑身赤红,长成这样能好看吗?”

众人转身欲走。

“你们到底有没有人真正见过他呀?欸,都别走呀!”小瑶原地跺脚,“哼,一个两个说得跟真的一样,结果都是编的。没关系,我自己去找,自己去看,然后再好好告诉你们什么是真正的烛龙大神!”

小瑶是豹族,翻山越岭对她来说不是事儿。但钟山实在是不好爬,她费了老大的劲儿才爬上来。

现在正是钟山的好时候,遍地的野花盛开,汇聚成海。那是无数朵黄色的小花,花蕊却是红色的。

小瑶如一阵风般跑过,长长的尾巴扫过花丛,带起片片花瓣。它们纷纷飘扬而起,围绕在她身周,再打着旋儿落下。即使她一心要去找烛龙大神,也不禁因眼前这如画的一幕而微微愣神。

“哪里来的小豹子,弄乱了我的花?”忽然一个声音响起。

小瑶吓了一跳,转过身来四处张望,但是没有看到人。她晃晃脑袋,难道是自己跑得太快听错了?算了,她还是去找烛龙大神要紧。

就在她准备再次上路的时候,那个声音又响起了:“说你呢,小豹子,别踩坏了我的花。”

“谁……谁在说话?”这次小瑶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她恢复人身,大声问道。

远处的花海中出现了一个淡淡的人影,转瞬间,那人出现在了小瑶近前。

“小豹子,跑这么快干什么呀?”那是一个很好看的男子,他微微躬下身问她,看着还很年轻。不知道为什么,小瑶直觉他不会伤害她。

“我要去找烛龙大神,他就在这高高的山上。”她大声告诉他。

“你找他干什么?”他问。

“我想看看他真实的样子,如果他真像大家说的那样辛苦,那我就跟他说声谢谢,代表我们大家。”她认真说道。

“是吗?真是可爱的小豹子。你的感谢我代他收下了,我是他的朋友。小豹子你来得不凑巧,他正好出门了。”男子说道。

“啊,这么不凑巧吗?”小瑶有些沮丧,“可是大家都说他不会离开钟山,他是钟山的山神,整个大荒西地的神,不能随便到处跑的。”

“可是老待在一个地方会很闷呀。小豹子,你跑起来像一阵风一样,你是不是到过很多地方,跟我说说?我们可以边聊边等他,说不定说着说着他就回来了,你说好不好?”他笑眯眯地问道。

“那是。”小瑶有些得意,就算自己并没有去过很多地方,但是在夸奖自己的人面前一棵草也能说成花。

“那就先说玉山吧,你知道玉山吗?那是我住的地方,一座山上全是美玉,白天的时候自不必说,就是晚上也闪着隐隐的光,可漂亮啦!”小瑶自豪地说道。

“玉山?我知道,那儿有一条漂亮的飞瀑,从山顶直泻而下,落入下面的池水之中,映着莹莹山色,美不胜收。”男子一听接话道。

“飞瀑?你是不是记错啦,玉山整座山都是玉石,别说飞瀑,小溪都没有一条呀。”小瑶一听这话睁大眼睛反驳道。

那男子一听小瑶这样说,咳嗽一声,掩饰道:“那可能是我记错了。那就不说玉山了,说说别的地方。我知道玉山旁边是另一座不太高的山,山顶平整,就像被人用斧子从半山腰砍了一样。那山顶生着各种花木,就像个天然的花圃,时时刻刻都有蜜蜂环绕,彩蝶飞舞。”

男子说完得意地看着小瑶,谁知小瑶呆呆地看着他:“你真的去过那儿吗?玉山周围全是峡谷,沟壑纵横,然后再远些是大片平野,根本没有山,更别提你说的这么奇特的山了。”

男子张口结舌,然后小声嘟囔:“怎么变了这么多?”

小瑶没听清,问他:“你说什么呢?大点声。”

“没什么。”男子又对着小瑶一笑,“那我不说了,你说,我听着。”

“好嘛,一看你就没去过,是听别人随口说的吧?唉,那人骗你的。我可是真正走遍昆仑的人哦,我来告诉你。”

说着,小瑶眉飞色舞、添油加醋地把自己去过的、知道的、听别人说的昆仑一股脑地都倒出来,说得唾沫横飞。那人开始还忍不住插两句嘴,后来发现自己实在错得离谱,于是就托着腮,看着眼前的小豹子叨叨。

等小瑶说了一长串停下休息的时候,他来了一句:“大家都挺高兴吧?”

“那是。”小瑶随口说道,“嗯,你说的是生活在昆仑的人吧?他们当然高兴了,因为我们有烛龙大神呀。只要有烛龙大神在这钟山上,我们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他守着昆仑,守着我们大家,我们就什么都不怕。大家自由自在地做着自己喜欢的事,就像我喜欢到处跑,去见识昆仑的每一片土地,去感受黑夜白昼、酷暑风霜,因为那都是他带给我们的呀。”

那男子听着听着又笑了起来。他笑起来很好看,就像是从心底开出了花,变成了脸上的笑靥。

“小豹子,谢谢你,谢谢你这么说。”

“不客气,这是我的真心话,也是大家的真心话。其实我这次来就是想看看烛龙大神,然后告诉他这些,让他放心,我们大家都好着呢。”

“那我知道了,我会转达给他的。小豹子,你来一趟不容易,还有什么要我带的话吗?”男子对着小瑶柔声说道。

听他这样说,小瑶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其实……其实我还有些话想单独问他。”

“哦,是什么话,可以告诉我吗?我都可以带给他哦。”男子鼓励地说。

“那……那好吧。我想问问他,一个人在高高的山上冷不冷,老是睁着眼睛累不累,还有还有,一口气憋那么长他难不难受!”小瑶一口气说了出来。

“哈哈哈哈!”男子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小豹子,你太可爱了!我告诉你,他呢,虽然不能离开这里,但是心里很高兴,他不冷不累,也不难受,挺好的,你别操心了。”

“那好吧,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嗯,不对,你刚刚说他出去了,又说他不能离开这里,你是不是骗我的?”小瑶突然抓住了他话里的漏洞,问道。

“啊,已经说了这么老半天了,我也该回去了。你也早点回去吧,小豹子,要不天黑了不好下山。”男子急急说完这几句,转头就要走。

“哎,你等一下,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我还是想去找烛龙大神,你能不能带个路呀?”小瑶在后面追着喊。

可是那男子就像没听见一样,走了几步,一眨眼就消失了。

5

“你们猜那男子是谁?”小瑶抬头问大青和帝江。

“他自然就是烛龙大神。”大青说道。

“在钟山本就不可能出现其他人。”帝江接道。

“是呀,可惜我那时太小,竟然没有猜到,但幸好我没有放弃。”小瑶说道。

“后来呢?”大青接着问道。

“后来?今天我要进山了,如果你们有兴趣明日再来,我再讲给你们听。”说完,小瑶向两人微一点头,转身进了钟山。

片刻后,那歌声伴着长锥凿击山体的声音又响起了。

“将子无死,尚复来归,生则同生,死则同死。”

此时那歌声清越,远远传出去,群山有声,万籁相和,与第一次听竟又有些不同,似乎其中的意志更坚,决心更强。

大青品味着这歌声,竟下意识地想与之唱和。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事情,因为他从来都是一个人唱歌,只有别人来应和他,从来没有他去应和别人的道理。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一时有些呆愣。

“阿青,你怎么了?”旁边的帝江看他有些异样,出言问道。

“没什么。”大青掩饰道,“我们明日再来吧。”

“怎么,着迷啦?”帝江笑着问,“你想来我自然陪你。”

“嗯,我想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还有那一曲的渊源。”

“好。”

第二日,大青拉着帝江又早早地来到钟山前,过了没多久,小瑶果然也来了。

“你们来得可真早。”小瑶笑着说,“既如此,我就把后面的故事告诉你们。”

说着,她拿起了手中的长锥:“想必你们也对我这把锥子充满了好奇,不错,我就是要用这把锥子把钟山凿开!”

在两人震惊的眼神中,小瑶再度开口了。

虽然那男子瞬间不见了踪迹,但小瑶并没有听他的话下山,而是脚步迅捷地往钟山山巅而去。

此时天色渐暗,身周的一切渐渐变得模糊,越往上山路越是崎岖,脚下没有一片平地可以落脚,山岩层层叠叠,小瑶在山岩的缝隙间跳跃,仗着自己身姿矫健努力往上爬。

等她最后好不容易爬上一片缓坡回望来时路,才发现那路蜿蜒起伏,卧在山梁,嶙峋参差的山岩有如片片鳞甲。

等到天色完全暗下来的时候,小瑶又往前走了一段。这里并不是完全的黑,前方隐隐有光传来,小瑶也不太能确定,虽然她有在夜里视物的本领。

但看这光似乎又与一般光源不同,忽明忽暗,明灭不定,像是从山体中挣扎而出,摇曳着在无边黑暗中给人带去一点亮。

亮光边有个人影坐在山脊之上。小瑶小心地靠过去,那人一回头看见了她。

“小豹子,是你呀,不是让你回去吗,怎么不听话?”他似乎有些生气。

“我……我还没有找到烛龙大神呢,我是真的想见他。你不是他的好朋友吗?你能不能带我见见他,就见一面好不好?”小瑶抬起头来求他。

“真是倔强的小豹子。”他看着她,又似乎没有看她,半晌才开口道,“好,就让你见他一面。”

话音刚落,就见他用手一指,那点光越来越亮,从山体中透出来,转瞬之间,似乎整座山都烧了起来,烧成了赤红色。

就在那山再也锁不住那团红光之后,它陡然往上一跃,终于脱体而出,直上半空,在空中一展千里,舒展身躯。

那是一条赤红的蛇。

它实在太长了,看不到首尾,在漆黑的天幕中有如一道闪电蜿蜒,在天际游走,发出照亮一切的光芒,惊叹世人,却又转瞬即逝。

但就在那一瞬,小瑶看到了它,如此雄浑巨大的身姿超过所有想象,实是上苍造物的奇迹。

一闪之后,那红光又迅速缩回了山体中,就像被莫名的力量压制,只能幽幽地闪烁。

“好了,这下满意了,你见到了就可以回去了吧?”他喘了一口气。

“那就是烛龙大神吗?”小瑶还没有从刚才看到的景象中回过神来,“果然只有烛龙大神才能是那般模样!”

“一条长蛇而已,没有多好看。”他低声说道。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那不是一般的蛇,那是我们大家的烛龙大神,大荒最了不起的大神!”小瑶挺着小胸膛说。

那人听了一笑,点点头。

“谢谢你让我看到了烛龙大神,我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你的,给你唱首歌吧。”小瑶想了一会儿开口道。

“小豹子你还会唱歌?那就听一曲。”他又笑笑。

“可别看不起人,我可会唱歌了,大家都这么说。”小瑶一心要在他面前表现,于是开始唱起歌来。

她的声音与别人不同,也许是因为原身是豹族,所以歌声更像啸声,穿云裂石,声势不凡。

男子一听,面露赞赏之色:“小豹子唱得果然不错。”

“那是,我还会更好的。你听着啊!”小瑶一听他这样说,劲头更足了,再次发声。

“巍巍高山,不动不移。

蓬蓬白云,一东一西。

漫漫长路,流水从之,

心思匪远,南风送之。

将子无死,尚复来归,

生则同生,死则同死。”

这次她选了一首大家都会唱的歌,只有唱大家都会唱的才能显出自己的好来,她本来是这样想的。

不料男子一听这支曲子神色突变,一时竟呆住了。

半晌,他出声道:“你也会唱这首曲子。”

小瑶没有注意他的脸色,回答道:“知道呀,这是昆仑流传最广的一首曲子,大家都会唱。但是像我唱得这么好的就不多啦,嘿嘿。怎么,你也会唱吗?”

“我……也会唱的。”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慢慢说道。

“那你也唱给我听,好不好?”小瑶来了兴致,请求道。

“太久没唱了,不记得了。”他缓缓说道。

但没等小瑶接话,他却自顾自地唱了起来。

还是一样的曲调,还是一样的词,却变成了两首歌。

小瑶唱起来就像一个女孩去和自己心仪的男孩子倾诉衷肠——我喜欢你呀,我们就要生生世世都在一起,大家在相恋的时候都是这样说的。

男子唱起来却仿佛真有这样一个女子,已和他一起历经了生死,那曲中述说的正是他们的过往。

他的声音低沉,一字一顿,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仿佛在旁若无人地自言自语。

小瑶听着他的歌声,心莫名地揪起来,有些疼。

他沉浸在歌中,反复地唱着最后两句。小瑶有些不忍,于是出言打断他。

“你唱得真好,比我还好,可是为什么我感觉你有些伤心?”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那……那你不要想了好不好?今天已经很晚了,你早些休息,下次再唱给我听好不好?”

“好。”

于是小瑶心满意足,转身准备回去。可是她和男子打过招呼准备往山下去时,却发现那男子还是站在原处。

“你怎么不回去了?”小瑶好奇地问。

“我要在这里陪他。”

“那……那我也要在这里陪他一夜,等他再次睁开眼睛。”小瑶看着男子的身影,他孤零零地一个人站着,仿佛已经站了很久。她忽然不忍心留他一个人,于是她化作了原身,漂亮的雪豹卧在他身旁,爪子扒着地,大有赶也赶不走的架势。

男子看她晃着脑袋坚持说着话,眼睛却都已经有些睁不开了,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倔强的小豹子,今天累坏了吧?好吧,就留你一晚,快睡吧。”

“那明天他醒的时候,你要记得提醒我啊。”

小瑶说着把脑袋搭在自己的前爪上蹭了蹭,还想再说什么,但终于坚持不住,闭上了眼睛。

见她终于入睡,男子的身影竟如水纹波动,然后猝然消散,化为一点光飘浮而起。那一点光亮所到之处,山梁隐现,此时的钟山与白日相比已大不相同。

那高低起伏的山脊变成了筋骨模样,层层岩石则变成了片片鳞甲。随着那点光亮飘荡,所到之处一一变幻,只见整座钟山遍布森森鳞甲,原来是被一条巨蛇的身躯覆盖。那蛇不见首尾,身量不可揣测,如绳索一般把整座山捆住。

接着,那点光又往山中而去,那长蛇的身躯随着延展探入其中,穿山破石,越来越深,从山顶一直往下纵贯整座钟山,再接着深入地底,再往下去,一直到幽冥阴暗之所。

那是大荒最不可名状之地,是所有死者的安魂之处——九阴之地。

大荒的亿万生灵,无论生前神力如何,最终都要走向消亡。除了拥有通天彻地神威的大神几乎与天地同寿之外,所有神族之人最后的归宿都在这里。

他们身死之后,神力能支撑魂灵奔赴这永眠之地。而烛龙就是这死后世界的主宰。

大部分身死之人会听从烛龙的命令,在这里诉说最后的心愿,然后消散于天地之间;而有些则不甘心就此逝去,变成魂灵,妄图挣脱束缚,离开地底,设法重回九阴之上。

但他们跨不过烛龙。在这里,烛龙就是天地法则,他的神威能震慑一切鬼魅邪魑,能用一己之力镇压所有心有妄念、蠢蠢欲动者。

这一切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以致没有人去质疑逝去的生灵去了哪里,为什么死者再也不能重返世间与生者相见。也许有好奇者曾试图去寻找答案,但追寻的脚步到了昆仑就戛然而止,无法再进。没有人知道事实是怎样的,只是传说中有神人烛龙口含火精,照彻西北大地,直达九泉之下。

此时,那点光亮到达一片混沌幽暗之地。这里完全是另一个世界,无边无际,生息不存,只有无数有影无形的魂魄倏忽来去,发出阵阵喑哑的喧叫:“我要出去!放我出去!”

“妄想。”忽然,一声低沉的呵斥传来,众皆静默。

6

小瑶一觉醒来,天并没有亮,刚才的男子却不见了。

“咦,怎么天还没有亮?难道是烛龙大神还闭着眼睛?也好,趁着这会儿我自己去找他。”小瑶想着,振作精神又准备出发。

当她站起身却发现自己的脚下变了模样。之前的山脊变成了背脊,层层岩石变成了鳞甲,整座钟山被一条大蛇的身躯覆盖,不见首尾。

那巨大的身躯已变成了山体的一部分,一片灰白,血肉似已不存,只有傲骨依然不屈地挺立,支撑着包裹在外的层层巨鳞。

小瑶一时慌乱忙化作人身,小心翼翼地伸手去触碰那蛇躯,但指间冰冷一片,不复生机。

“这……这是烛龙大神?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小瑶不敢置信地摇头,昨天还看着它遨游天际,明明还好好的,只是一晚的时间,为何就变成了如此模样?!

小瑶化作豹身,长啸着在这蛇身上奔跑,直往山巅而去,泪水忍不住洒下。但跑着跑着,她慢慢放缓了脚步,因为脚下的触感逐渐柔软,也慢慢有了一丝温度。

她小心感受着这令人欣喜的变化,果然在靠近山巅的地方,这躯体又有了生气,也逐渐变红。他果然还活着。

小瑶又高兴起来,收住眼泪继续向前跑。这一次她终于来到山顶,却被眼前的景物镇住,出声不得。因为她看见巨大的赤红蛇身被困在山体之中,并不是他捆住了钟山,而是这巍巍高山如同一座牢笼紧紧锁住了蛇躯,把他困死在了这里!

烛龙大神!

小瑶跑过去,试图用自己锋利的爪子扒开山石,但任她把爪子弄得鲜血淋漓,那山岩还是坚硬如初,没有丝毫变化。

小瑶想不明白,为什么最最厉害的烛龙大神会被困在这里,他又是怎样支撑着昆仑的日与夜,还笑着跟自己说一切挺好的。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烛龙大神,烛龙大神!我知道你听得见,你等着,我这就去想办法,我一定能救你出来!你等着我!”小瑶在山顶大声叫着,啸声连连,有如誓言。

无人应答。

是呀,她终于知道之前遇到的那人就是烛龙。为了满足她见一见真身的愿望,他消耗神力化为蛇身与她见了一面,也许他们以后都见不到了。

小瑶本不笨,见到眼前这半死之身很快就推测出了因果。

“烛哥哥,我会救你的,你等着。”

小瑶改了称呼,转身下了山。虽然她只是一只小豹子,但是在这一刻似拥有了无穷的力量。

似是回应,昆仑的天,亮了。

“这就是我的故事,也是这一曲的故事。”小瑶说着,举起手中的利锥,“这是我在玉山找到的最坚硬的玉石,没有任何东西能在这上面留下痕迹。”

只见那一根长长的锥子如冰晶凝成,甚至可以映照出人脸,熠熠发光,坚硬无比,果然是件奇物。

说完,小瑶拿着长锥向钟山而去,歌声再起,倏忽风至,将那熟悉的旋律送到山间,送到那个人身边。

转眼,小瑶已经不见了踪影。

“如果她说的都是真的,那烛龙大神岂不是有危险?”大青皱起眉说道。

“可是你也看到了,我们站在这里不能逾越一步,无可奈何。昆仑的天还没有变,不要过于担心,我们只能相信烛龙大神这样做自有用意,也许事情还没有那么糟。”帝江安慰道。

“不,我有办法。”大青低低说着。

“阿青,你说什么?”帝江没有听清。

“没什么。”

“那我们回去吧。”帝江再次开口。

“帝江,我从未听过如此歌声,我想每日都来。假以时日,我定能有所领悟,你说好不好?”大青突然对帝江说道。

“你真要每日都来吗?那我自然陪你。”

于是帝江每日都陪着大青来听小瑶唱歌,看她拿着那把锥子,用尽全身力气,想要在钟山上凿出一条路来,一条通往那个人身边的路。

可是任她怎样费尽心血,她都只是一只小豹子而已。她用手里那全昆仑最坚硬的东西日日凿击,也只是在钟山上划下了淡淡的痕迹。

可是那歌声从未停歇,那个身影从未停歇。

“阿青?”帝江再一次呼唤兀自站立的青鸟,“阿青!”

大青回过神来:“帝江,你说她什么时候才会放弃?她这样根本没有用。”

帝江看了一眼山中的人影:“也许需要很长的时间。”

“我想也是。”大青点点头,“可我还想听她唱歌。”

等到一日他们再次站在钟山外看着小瑶唱歌时,大青跟着开了口。他虽开了口,但是却没有声音发出,可是小瑶手中的锥子在起落间竟然第一次从钟山上凿下了山石,那一大块碎石从山间滚落在地上,也落在帝江心里。

“阿青,你……你用了无声之声?!”帝江震惊。

大青却没有回他,只是继续歌唱。那歌声虽然没有声响,但眼见山中花木忽然像被大风摧折,猛地倒伏于地,有的甚至被直接折断。

“阿青,快停下,这是要耗损你的神力的!”帝江连忙去阻止他,“你何必如此?!”

大青却没有理会,歌声不止。看到山间的女孩明显雀跃的身影,看着她更有干劲地一锥一锥往上凿,他的眼中流露出欣慰之色。

半晌,大青止了声。

“帝江,我没事,只有无声之声才能穿过屏障,给她一点助力。”大青平息了一下气息,转过身来说道,“你别担心。”

帝江的脸色却没有好转:“声音是你的,嘴长在你身上,我又有什么办法?说是带你听一曲,这代价也太大了。”

大青一笑:“不至于此。”

“嗯,是呀。你这样耗费神力地为她,她也不知道,还以为哪里来了一阵好风,就让她又上了一程。”

大青听他这样说,嘴角一动,哂笑出声:“小红,别生气了。你知道这对我而言没什么,虚耗一点神力而已,过不多久就能补回来的。”

“不许叫我小红!”帝江一听像奓毛了一样,神情激动地大声喊道。

“好好好,你是帝江,不是小红。”大青笑了起来,“别生气了,啊。”

“哼!”

之后大青还是日日去听小瑶唱歌,也唱歌给她听。帝江见他一日日耗损神力,却没有办法。虽然大青说得轻松,但他知道再深厚的神力也禁不住这样日日耗损。终于有一日,帝江说自己想起来还有事,要离开几日,看着大青神情微变却欲言又止,他终于一狠心转身离去。

可是过了一段时日,等他拿着好不容易找到的可以补益神力的树果往回走时,发现再也听不懂阿青的歌声了。

那天天色阴沉,帝江在重峡边,天上乌云成阵,层层下压,眼看就要下雨了。峡谷中河水翻滚,雾锁大江,隐隐能听到风呜呜地刮过山岭,两岸兽啼不止。

大雨将至未至,已压得人透不过气来。就在此时,一声长唳冲天而起,似要穿透乌云,冲出天外,转瞬又从空中直落,低回徘徊,其中似有千言万语,有着满腔愁绪,却压抑愤懑,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借由长歌一曲,剖白胸臆。

那声音正是阿青的。

帝江闻声大惊,像是完全不认识阿青了一般。那歌声中有太多情感纠结在一起,伤心、悲愤、不甘、气恼,层层夹杂在歌声中,灌进人的脑子里,反复回旋萦绕,不得挣脱却又仿佛不愿挣脱。这是他认识的阿青吗?是声如清泉的青鸟吗?

但这歌声激荡人心、动人魂魄,比之前的歌声又进了一层,难道他终于有所领悟了,所以歌声与之前迥然不同?

可是,如此发声必将大损其身,比无声之声更甚,阿青到底怎么了?

随着这惊天一歌,天上的乌云似乎也承受不住,终于变作滂沱大雨落了下来,把帝江浑身淋透了。

他却顾不上这些,只急急地循声而去,在峡谷上下找寻,呼唤阿青。终于,他在山巅找到了同样浑身湿透的青鸟。

巨大的青鸟迎风而立,展开双翼,却没有振翅高飞,像是被什么强留在地上。浑身的羽翼被水浇透,他却倔强地不肯低头,只是仰天而歌,悲愤莫名。

“阿青,你怎么了?阿青,我是帝江呀!”帝江焦急地呼喊。

青鸟似是听不见声音,只是一味地悲歌,和着冷雨凄风,一声一声,似乎天地之间都是呼啸的悲声,令人伤情。

帝江见这样不是办法,奋起神力,红云乍现,整个裹住青鸟,把它勉强带下了山巅,落入了半山的山洞之中。

“阿青,你到底怎么了?”帝江焦急地呼唤已经恢复人身的大青。

大青紧闭双眼,脸色苍白,黑发贴在脸颊上,整个人微微颤抖。随着帝江的不停呼唤,他终于醒转过来。

“小红,你回来了?”阿青一见是他,轻轻一笑。

帝江这时已经顾不上其他,只是赶紧把自己找到的树果用神力催化,然后让他服下。

“阿青,你……你到底怎么了?”他看着大青此时狼狈的模样,忆起自己认识的那个神气骄矜、傲然而歌的歌者,不过短短时日,大青已和从前判若两人。

“没什么。”大青坐起身来,“小红,我做到了,我的歌声是不是又进了一步?这不是你也想看到的吗?”

“阿青,我后悔了!我不应该带你去钟山去听那小瑶唱歌!”帝江激动地道,“我宁愿你永远云淡风轻地歌唱,也好过现在这样,这样……”

“这样,这样是哪样?”大青试着站起来,帝江忙去扶他。

“我觉得这样很好,如今我的歌里有了秘密,你再也不能轻易看透我了。”大青说着又笑起来,“我要走了,小红。正好你来了,权当作别。”

“你要去哪儿?你这个样子要去哪儿?你还没有跟我说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哪儿都不准去!”帝江一把拽住他,大声说道。

“别这样,小红,我只是想出去走走。至于发生了什么事,现在这是我的秘密了,我还不想说。你放心,等有一天我想说了,我会回来。”说罢,美丽的青鸟幻化而出,临风展翅。

“我……我不能陪你去吗?”帝江站在原地仰望巨大的青鸟,犹豫了片刻,终是开口道。

“抱歉,一直以来谢谢你了,小红。但是这次我想一个人走。”说罢,青鸟不再迟疑,双翅振动,直上九天。

远处传来一声清脆的鸣叫,似是道别。

7

忆起往事,帝江和大青一时无言。

半晌,帝江开口道:“阿青,你说谎,你说回来就找我的,可是你早就回来了却不来见我,你是不是一直躲着我?”帝江语带质疑。

“我……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抱歉,帝江。”

帝江一听更生气了:“你也知道不知该怎么面对我!你说,你为什么又要跟着她,还要去当她的使者?你难道不记得你当年有多受伤狼狈了?小瑶,她早就不是当初的小瑶了!她现在是西王母,昆仑的神!”

大青的语气却仍然平静:“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还要去?难道真像他们说的,你是为了不死药?”帝江有些不敢置信,“你还记得你是一名歌者吗?记得你说过只为自己而歌吗?”

“我记得,我当然记得!”大青铿锵有力地回答。

“你记得就好!那你说,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今你又为什么要这样做?既然你回来了,就跟我一次说清楚!”帝江一听这话,步步紧逼,连声追问。

“小红。”大青的语调忽然缓了下来。

“不许叫我小红!”帝江没料到他突然又这样唤自己,一如当年般下意识地回道。

看到帝江还是一样的反应,大青笑了:“你还是老样子。”

“是又怎么样?谁像你似的,就像完全变了个人。”帝江有些气恼地说道。

“我吗?也许吧。”大青自嘲,“既然你这么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当年……”

二青和三青在原地等了大青许久都不见他回来,三青只得不停地问他二哥。

“二哥,你说大哥和帝江先生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为什么他们一副很熟悉的样子?”

“那时候我都还小,更别说你了。”二青好笑地说道,“那时候帝江先生总是来找大哥,两人结伴而行,一起游历昆仑,探讨歌舞。”

“那你说大哥和西王母又是怎么回事呢?”三青像个好奇宝宝,一朝发现了自家哥哥身上的秘密,恨不得立马挖个底朝天。

“他和西王母,”二青话音却是一顿,“一言难尽……”

“有什么一言难尽的,他喜欢她呗。”一个声音突然插入。

“你……你说什么?你是谁?!”三青一听大惊,结结巴巴地问道。

“我是谁?我也歌一曲你们就知道了。”

忽然又有歌声起。歌声浑厚如彤云密布,冷雾乍临,肃杀之气凛然。声音再转,其中又似有两方列阵,呐喊声震天,令人血脉偾张,战意陡升,似乎眼前出现了生死大敌,恨不能马上就与之拼死搏杀。

“如此歌声,这是勃皇!”三青不禁喊道。

“不错,正是我!”随着歌声停止,一个魁梧的汉子信步而出。

勃皇之名在于其歌声慷慨激昂,与昆仑大部分歌者平缓祥和的歌声截然不同,独树一帜。所以有“闻其歌,战将起”的传说,今日一听,果不其然。

“刚才听你们论了半天歌,我也有点心得,所以忍不住出了一声,见笑了!”说完他爽朗地笑了起来,与两人见礼。

二青知勃皇的战歌名声在外,见其亦是个磊落之人,也回了一礼,道:“您客气了,有何高见,我们洗耳恭听。”

三青正要开口,却见二哥如此模样,只得先不出声。但勃皇显然看到了他一副急不可耐的神情,又开口道:“小三青别着急,听我慢慢跟你道来。这段过往本不应该随意向人提起,但是因为你们大哥就是当事人之一,而且我觉得所谓秘密终有被揭穿的一天,就由你们自己决定要不要守密吧。”

“想必你们也知道我歌声特别,是因我认为堂堂神族就该击节而起、慷慨而歌。不过昆仑安乐,少有战事,我的歌声自然也难有人认同。但是有一场战,却是值得我一歌的,你们猜猜是什么?”说到这里他竟然卖了个关子。

“昆仑久绝战事,又有烛龙和西王母两位大神坐镇,并无大荒的其他势力侵扰,不知先生说的是哪一次大战?”二青凝神想了一下,疑惑地问道。

“正是烛龙与西王母之战!”勃皇正色道。

“什么?!”二青和三青都瞠目结舌。

勃皇作为歌者,平时却绝少唱歌,因为他总是与其他人格格不入。青鸾、鹂鸟唱的歌曲调清越,耆童、毕方歌声如诉,更不用说那公认的歌中王者青鸟三青,曲尽其妙。

但是他并不因此自轻,只是在心有所思时,一个人唱歌自得其乐。

这日他行走至一处钟山近旁的偏僻峡谷,突然见周遭景物变幻。从远远的天边开始,时间仿佛停滞,活物一一停止了动作。他忙找到一处山洞藏匿身形,因为这是大神在铺陈屏障,隔断内外,并不是自己可以抗衡的。

他刚在洞中藏好,就觉一股威压袭来,不得动弹。但从空隙中他正好可见外间情景,一望之下不禁暗暗心惊。因为他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屏障,正在心中猜测到底是何人所设时,远处走来了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暗赭色的衣服,身影飘忽,倏忽似从天边到了近前。从另一边则走来了一男一女,男子着一身青衣,女子则是一身豹纹裙衫。

勃皇一眼就认出这女子正是现在的昆仑主神西王母,陪在她身边的则是青鸟族长大青。对面的那名男子他却不认识。

他正在诧异这天下有谁堪为这两人敌手时,忽听得西王母唤了一声:“烛哥哥。”那名赭衣男子并没有回应。

整个昆仑甚至大荒,以烛为名者只有一位,烛龙烛九阴。

竟然是烛龙大神!

勃皇顿时激动了,因为他和昆仑之人一样已经太久没有见过烛龙大神。这位大神在钟山之上,几乎没有外出过,没有想到今日竟然有缘在此一见。要不是屏障之内不得动弹,勃皇实在是很想出去问候一声。

可是,看如今这架势怎么有些奇怪?传闻中西王母不是和烛龙大神关系极好吗?两人素以兄妹相称,怎么如今却形似对峙?

勃皇还来不及细想,就听西王母又唤了一声:“烛哥哥!”声音凄切惶恐,听之令人不忍。

西王母终于等来了烛龙的一声回答:“小瑶。”

“烛哥哥,你终于肯应我了。”西王母说着走了几步,快到烛龙跟前却又停下,黯然开口道,“我知道你只是以幻象前来,你是一步也不肯离开钟山的。”

烛龙不置可否地侧身站着,并没有搭话,既不理会西王母,更不用提旁边的大青。而大青也只是远远地站着,神色不改。

“烛哥哥,如今你的幻象比我初见你时更加不稳,你还不肯离开钟山,那里只会拖死你呀!”西王母见烛龙如此,悲声更甚,终于忍不住走向前去拉他的衣袖,却只见自己的手穿过了一片虚影。

“烛哥哥!”西王母语带哽咽,一时说不出话来。

烛龙见她如此,开口道:“小瑶,不必如此。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你又何必如此?我的决定是没有人能改变的,你也不行。”

“烛哥哥,我知道我不自量力,但同样,我决定的事也没有人能够改变,哪怕是你。”西王母一步步后退,又回到了开始与大青并肩而立之处。

“小豹子,你真是一点儿都没有变。”烛龙叹了口气,说道。

“是呀,我们都是倔强的人,谁也改变不了谁,那就只有一个办法。”西王母说道,忽然收住悲声,伸手起势。

勃皇一见大吃一惊,西王母难道要动手?可是刚刚两人还……

“你的神力本就承袭于我,难道真要跟我动手?”容不得勃皇细想,就听烛龙不紧不慢道。

“我知道我打不过你,但如今你只有幻象前来,仅靠神力维系,我只要把这个幻象打败,就有可能去钟山再打败你,哪怕只有一丁点希望,我也要试一试!”西王母眼眶犹红,但声音坚定。

“青鸟,你也一起吗?”烛龙第一次看向大青。

“是。”虽然只有一个字,但是大青回得毫不犹豫。

“好,那你们就一起上吧。”烛龙说完袖手而立。

于是西王母不再多言,只有啸声突起。

勃皇从来不知歌声竟也能成兵!

西王母的啸声勃皇以前也是听过的,那时她化为雪豹原身,立于山巅,仰天一啸,底下各族一齐应和,声势震天。此时却见西王母站在原地,同样还是仰天一啸,但神力已不同从前。

那啸声初闻极远,慢慢逼近;开始极小,后来渐大;初时还只是尖细,而后雄厚坚定,无坚不摧。它充斥于耳旁、身周乃至天地之间,无处不在。在啸声来往间,就见山丘开始震动、摇晃,渐有山石滚落,直到其中一座崩裂、坍塌,化为齑粉。

勃皇目瞪口呆,一啸之威竟至于斯。

烛龙站在原处,面露欣慰之色:“小瑶,你能将神力融于啸声,已是大有长进。”说完,他轻轻挥袖,那啸声戛然而止。

西王母神情不变,啸声再起。同时身边的大青也开了口,但是没有声音发出。

勃皇正在诧异,忽觉目光所及之处似有异样,银光一闪而过。再仔细一看,他大吃一惊,眼前突然凭空生出了无数丝线,纵横交错。竟是声波成了线,结为网,并迅速缩小,缚住了烛龙!

勃皇从未见过此等奇景,一时屏息。烛龙站在原地,想是也未料到会身陷声阵。

“不愧是昆仑第一歌者,声外之声,已成实质。”烛龙赞了一声,“但那又如何?”

他话音一落,如虚影飘曳的身影突然实在了几分,似有鳞甲凸现。衣袖飘飘,却在碰到银线时被切下片缕。

烛龙毫不在意,踏出一步。只见原本锋利无比的丝线在碰到他的身体时瞬间断裂,消失不见。因为它们根本无法与烛龙的一身鳞甲相比。

烛龙毫发无伤地穿过声阵,然后看向西王母,一言不发。只是片刻之后,那身影重又缥缈起来。

“烛哥哥,你如今这样的身体,为何还要阻我?你这样让我情何以堪?你明知道……明明知道……我这样做是为了……”西王母一看烛龙此状,声音颤抖,眼中又有水光闪动。

“小瑶,你知道我不会同意你的做法,哪怕你是为了我。”烛龙看着对面的女子一脸悲戚,神情未变,坦然说道。

“好,好。”西王母喃喃出声,未几,她仰天又是一声长啸,巨大的豹身应声而现!

就见天地之间忽现巨大的雪豹,它是如此庄严美丽,又带给人以极大的压迫之感,四肢挪动,缓缓而来。它身后同样庞大的青鸟展开双翅,腾空而上。

两者一青一白,一上一下,再度发声。

肉眼可见的声浪如潮水涌动,滚滚向前,没顶而至!只见那个赭色的人影霍然投身其中,奔涌而至的白浪哗啦一声将其淹没。声波如刃,在他身周往来穿梭,像茧一样把他包裹,要让他溺死在这片声海里。

见此情状,勃皇的心也一下提了起来,虽然知道烛龙大神神力通天,可是听西王母一番述说,似乎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此时他难道是在勉力支持?

勃皇正在思忖,忽然见那银白声浪中一道红光突现,如利锋一闪而过把那声浪从中劈开,分为两半。然后那红光脱出,腾空而上,舒展开来,又如一道赤练挂在天穹。

巨大的雪豹和青鸟直扑而上。三者在空中一触即分,接着雪豹和青鸟就像被什么缚住,动弹不得。再一转瞬,两人化为人形,从空中跌落。

勃皇也松了一口气。

西王母落在地上,发髻微乱,悲声道:“烛哥哥,是不是无论我怎么做你都无动于衷?就算你虚弱至此,还是可以轻易把我打败。只叹我不自量力,还妄想去救你。”

烛龙皱眉不语,只移步向前。

西王母见他不语,忽然开始低声吟歌。

“巍巍高山,不动不移。

蓬蓬白云,一东一西。

漫漫长路,流水从之,

心思匪远,南风送之。

将子无死,尚复来归,

生则同生,死则同死。”

烛龙一听歌声起,不由自主地止步。西王母见他停了步,抬起头来面对着他,泪水滑落。

“烛哥哥,这是我们初时见面我唱给你的歌,你还记得吗?”

“这是我一步一凿,从钟山脚下凿出一条路,最后来到你身边时唱的歌,你还记得吗?”

“这是我耗尽神力想要救你出来,说好生死不离时唱的歌,你还记得吗?”

随着她的字字句句和泪而出,烛龙神色犹豫,脚步迟疑,终于开口道:“小瑶,你实在不必如此,做一只自由自在的小豹子不好吗?就像我初见到你时那样。”

“不好!”西王母大声喊道,“我要和你在一起才是自由自在,你在那深不见底之处,我便把自己的心也留在了那里,怎么样再自由自在?!”

烛龙悲悯地看着她,叹了口气。

西王母又重新站了起来,啸声又起。随着她的啸声,屏障内忽然天光尽掩,一切仿佛都在一瞬失去了生机,花枝枯萎,草木尽折,大地干涸,鸟兽虫鱼瞬间灰化,丝丝缕缕的生气从它们身上抽离,汇集到西王母身周。同时西王母身后隐隐现出巨大的雪豹身影,却与之前完全不同,它面目狰狞,阴森可怖。

“小瑶!”大青和烛龙同时喊道。

只见烛龙勃然变色。他虽然还站在原地,但身后巨大的赤色蛇影盘旋在半空,昂首怒视雪豹。那雪豹一见赤蛇现身,又发出一声长啸,却和之前不同,隐约有了虎啸之声,声威更甚。

烛龙见那雪豹已然变了模样,终于不再犹豫,舒展身姿游走于天际。片刻后,闪电蜿蜒而至,雷声滚滚而来,天地之间只能看到红色的巨大身躯时隐时现,带来令人战栗的威压,无人能在其下站立。

就见大青和西王母身形猛然一顿,几次挣扎,却还是半跪于地。

烛龙之威无人可逆!

同时,那霹雳惊雷从天而降,直砸在地上。一阵轰隆巨响过后,火花溅起,三人立足之处碎裂成片。地势抬起,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如天堑般把站在两端的人分开,势成对峙!

那人终于动怒:“小瑶,你行此术,天地不容!”

空中传来隆隆雷声,如同天谕,八方回响,久久不绝。

“是,我做的都是阴险之事,你行的都是天地大道,反正我们始终是背道而行!始终是我一厢情愿!”西王母仰面朝天,厉声长啸,震人心魄。

烛龙却不再言语。只是空中忽然红光乍现,之后,那光便变成通天彻地的光柱,如一支巨大的烛照彻四野,驱散阴霾。天地一瞬重现光明,西王母吸收的生气又回归原处。

接着那红光又转瞬聚成一支利箭,直直对准西王母。西王母倒在地上,一看那箭悬空直指自己,微微振动,显然蓄势待发,她一时愣住了。

“烛哥哥,你真要如此对我?”她像是呆住了,不能动弹,只知道喃喃自语。

青鸟一见,立时变成原形,驮上她腾空而起,瞬息远去。之后烛龙一扬手,撤去屏障。他低头看了看恢复如初的山川大地,似觉满意,又抬头看向那只青鸟离去的方向,忽然身体微弓,抬手按住胸口低低咳嗽了几声,然后身影消失无踪。

听完勃皇的诉说,三青呆愣半晌,然后才回过神来:“你是说,西王母与烛龙大神打了一架,最后被我大哥救走了?”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勃皇说得干脆,“你看你大哥可不就是喜欢西王母吗?不然怎会这样舍命相陪?那可是烛龙大神!”

三青抚着自己的胸口,一副要缓缓的模样。那可是自己的大哥,歌者大青。自己从记事起就见大哥对谁都是一副冷漠的模样,那张脸就没变过,听他唱上一曲更是千难万难,自己作为他的小弟,也难有一闻。

这样的人,竟也有如此为别人的一天?!

三青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去看他二哥。却见二哥眉头紧锁,亦是无言。

片刻后,二青对勃皇说:“谢谢先生告知,此事干系重大,还希望先生保密。”说完他又施了一礼。

“这个我自然知道。”勃皇说道,“今日一时兴起才忍不住提起,你们又是大青的至亲兄弟,此事只我们三人知道,你们放心,我知道轻重,必不会轻易向他人提起。”

勃皇承诺后顿了一顿,又说道:“但就像我之前说的,秘密不会永远都是秘密。我之所以今天说出来,也是希望大青能再考虑一下。你们兄弟三人不是要去做西王母的使者了吗?我向来欣赏大青的歌声,自然希望他的歌声一如往昔,涤荡昆仑,不要被其他的东西影响了。我言尽于此,告辞。”

说完,勃皇一路纵歌,渐渐远去。

三青听完,还是一脸无措地看向二青。二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良久才开口道:“昆仑的天,怕是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