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梦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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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引动宫商

1.红玉金臂钏

细雨联翩,兰舟一叶。

雨丝落入湖面,溅起点点涟漪。小舟中一个女子倚窗抱膝,听着雨滴落入水中的点点轻音,望着湖面方生方逝、方逝方生的涟漪,静静地想着心事。

边城雄关,霜天衰草,英姿勃发的兄长和那时烂漫无忧的自己。

想着想着,不禁嘴唇轻咬,俏丽的脸上划过一丝坚忍。

她在等待,她在寻找。

“敢问,哪位是楼心月楼姑娘?”

舟子的话语打断了楼心月的淡淡愁绪,她见舟上同来的女伴正拦住舟子,问他有何事。

“有位公子,差小人送件东西给楼姑娘。”

楼心月自舱中走出,嫣然道:“我便是。”

舟子愣了一愣,因为此前的他从不知道,一个女子的巧笑嫣然,竟也可以如此动人。

他将一只平平无奇的木盒交到楼心月手中,楼心月见他呆呆愣愣、仍未回过神来的表情颇为有趣,便开玩笑道:“我说是你便信吗?其实呀,”纤长秀美的手指指了指她身畔的一个女伴,“这位姐姐才是真正的楼心月。”

那舟子总算回过神来,却摇摇头道:“那位公子爷说了,我不认识楼姑娘也不打紧,只管找那船上最美的姑娘送去,就不会错。所以还是请姑娘收下为好。”

几人皆莞尔,楼心月也笑道:“你家公子倒会讨女人的欢心。”

“好了好了,你回去告诉他,他送的东西楼姑娘已经收下了,有缘再见吧。”一名女伴取出一些铜钱打发舟子满心喜悦地走了。

被那位不知名公子一句话所得罪的其他女孩子们,都纷纷催促着楼心月打开木盒一看究竟。楼心月虽然面上笑意盈盈,心中却颇不以为意。无非又是哪家纨绔子弟送来一些名贵的金玉首饰,他们厌倦了寻常风月场中的女子,便打起官妓的主意来。难道他们不知道,凡在籍在录的官妓,其职责仅仅是侑宴佐酒而已。地方官员若是与营妓私通,甚至强迫其侍寝,那便是重罪。位高权重的大人们尚且不能随心所欲,又何况这些富家公子?

轻轻打开木盒,淡红色衬底上,一只金臂钏映入眼帘,旁边还叠放着一张蜀笺。

州府中的官妓所迎来送往的多是达官显宦、巨商富贾,她们见识过的珍异首饰也不知有多少,所以眼力极佳。眼前这只金臂钏,一望即知,定非凡品,弧形的红玉环镶嵌在雕刻有金龙流云花纹的黄金轴销中,开合自如,工艺精湛。若戴在皎洁的玉臂上,待其起舞之时,必更添一段别样风情。

贵重、精美,似乎不外如此,又似乎不仅如此。

玉色醇厚,仿佛藏着一段悲喜,在此被打磨;金饰华美,仿佛含有一段繁华,在此被雕琢。

赏玩中,楼心月发现玉环内侧刻有两个楷书小字:阿蛮。

“阿蛮是谁?”不唯楼心月不知,其他人也觉陌生。

“阿蛮……阿蛮……”

“哎,我倒听说,大唐开元天宝年间有一个歌姬名叫谢阿蛮。据说她舞跳得极好、极美,如今我们学的这凌波舞,相传就是她所创的呢。”

“是了,我也听说过她。红儿生在开元末,新丰谢阿蛮。那日知州大人称赞我舞跳得好,便题写了这首诗给我。还说那诗中的红儿叫杜红儿,你叫方红儿,一样都是红儿,一样都跳得那么好。”

“这样说来,这只红玉金臂钏是唐时谢阿蛮的东西了?”。

丝丝缕缕细雨润湿鬓边乌发,楼心月不禁悠然神往。

“不,不是!唉,也不是不是!是……”

不解的楼心月瞋了这说“绕口令”的女伴一眼:“看把你急的,话也说不清楚了,什么又是又不是的,到底怎么回事?”

那女伴的神情又是惊讶又是喜悦,连说话的声音也在轻轻颤动:“我曾听人说起过,大唐皇帝曾远征高丽,仗打胜了后,得到了高丽的两件珍宝:一个叫紫金带,一个叫红玉支。那红玉支后来传到了唐玄宗的手里,而唐玄宗最宠爱的妃子……”

“自然就是杨贵妃了。”有人脆生生地接口道。

“不错,所以这红玉支就被赏赐给了杨贵妃。贵妃最善琵琶,那时宫廷中的郡主们、妃子们都拜杨贵妃为师。她们每学成一曲,都会用厚礼答谢贵妃,可偏偏杨贵妃最喜欢的一个弟子出身低贱,没有可以进献的东西。贵妃就对她说,我知道你家贫没有可献的东西,你不要忧虑,让我送你一件东西吧。”

想不到万千宠爱在一身的杨贵妃竟会如此体贴温柔,楼心月不免感叹。

“你可千万别说贵妃赏赐的东西,就是这价值连城的红玉支?”

“正——是。”

大家彼此对望一眼,都猜到了这弟子的名字,却又都不大相信。

“那么,那个弟子的名字其实也就是——”终是有人轻声开口问道。

“新丰谢阿蛮。红玉支,其实就是红玉金臂钏。”

楼心月也深觉讶然,若这只金臂钏竟是唐时杨贵妃所用之物,那价值又岂止是金玉可以衡量于万一的?对方究竟是什么人,尚未谋面,就先送此异宝?

打开薛涛笺,笺上有字:

贵妃玉环,繁华梦散。万劫枯荣,难忘娇颜。

眉间心上,辗转难眠。啼月楼中,邀君一见。

“不知又是哪家害了相思病的公子,求我们楼姑娘前去治病呢。”。

面对女伴的调笑,楼心月亦抿嘴一笑:“就让他,为我相思欲狂吧,我、不、见!”

2.落籍

落日熔金,啼月楼中。

妖娆明丽的楼心月在见到画行云之前,大约怎么也猜想不到,自己推想中的翩翩世家公子却更像是一个天涯流落的游子。

衣饰简洁,眉宇间几分萧索,神色中写着故乡的明月、旧居的梅花和天空中的流云。

倒是在画行云眼中,这楼心月和世间其他好看的女子一样,一样的眉黛如远山,一样的双眸似秋水,一样地熟谙诗书琴画。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软语轻音,似是相询。

画行云却奇道:“楼姑娘与我同乡?”

楼心月摇摇头:“这是唐代大诗人王维的两句诗,难道公子没听过?”

“哦,”尴尬的神色在画行云脸上一闪即过,瞬作恍然顿悟状:“王摩诘的诗,那自然是读过的,只是见了姑娘,一时紧张忘记罢了。”

“这样啊?”楼心月眼中转过一丝狡狯,“那不知公子最喜欢哪一首,可否读给奴家听一听呢?”

“啊这,”画行云表情变化迅速之极,立作一脸怅然状:“都是一些断肠之句,何必又添姑娘愁绪呢?”

“与公子相处,朝夕皆是繁华,何来什么愁绪?公子不必过谦,请为我诵读一二,以慰妾心。”

闻言画行云叹了口气,将身上长剑解下,横置桌前,开口道:“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哦?这诗是王维写的?”

“不知道是谁写的,但我很喜欢。”

“不继续扮那满腹才情、风度翩翩的浊世佳公子了?”楼心月笑着揶揄道。

画行云苦笑一下:“人说腹有诗书气自华,果然扮是扮不来的。但我听说楼姑娘喜欢结交名士才子,说不得,只好硬着头皮试一试了。”末了又补充道:“那张小笺上的字也不是我写的。”

“结果如何呢?”

“书生本难做,况遇刁蛮女。”画行云拿过桌上清茶,如长鲸吸水一般一口饮尽,叹道。

这话倒用得准确,两人相与大笑。

楼心月喜欢那才情高绝、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向往那融融月、淡淡风,近赏阶前落花,远观寒山白雪的富贵悠闲日子。画行云无疑不是这样的人,但他身上的自在无拘、坦荡率直也令她颇有好感。

他不是自己可以倾心委身的人,但他也许是可以真正帮到自己的人。

“公子贵姓?”楼心月敛去笑意问道。

“姓画,画行云。”

“华山之华?”

“书画之画。”

“画行云,真是个富有诗情画意的好名字。那么画公子找我所为何事?”

画行云默然片刻,似在斟酌字句,片刻后开口道:“楼姑娘你所熟悉的人中,可有人曾以非常的手段接近你,甚至怀有不轨之心的?”

楼心月勾起一缕鬓边滑落的青丝,笑道:“我眼前的不就是?”

画行云一时语塞。

楼心月正色道:“画公子,微生高本无醋,乞诸邻而与人,夫子曰非。你想问什么,不妨直说。”

画行云自嘲似的一笑道:“好,虽然我只听懂了最后一句。如今的知县许斯是否贪色之人?”

“这种事,为何问我?”

“楼姑娘乃吴江官妓,又有国色,若许斯贪色,岂能无动于衷?”

楼心月闻言叹了口气,画行云不解。

“我看女人终究是女人,只要人家夸她漂亮,她就心中窃喜,就连被问了如此冒犯的问题,也不去计较了。”

画行云忙解释道:“我在追查一件事,不想贸然动手,故特来求证,楼姑娘请为我一言而决。”

“你送了那样珍贵的礼物来见我,就只为了这一句话?”

画行云摇摇头:“不止于此。”

楼心月点点头,表示欣赏画行云的坦诚,却并未回答。

画行云又道:“姑娘一言,或可决人生死。”

楼心月眼中的不可置信扫过画行云,然后终是妥协于他眼中莫可转圜的坚持。

“你想的不错,身为营妓,我对许大人知之甚详,也许我的话真的可以提供你想要的线索,只是……”

楼心月拈过一支毛笔,将指尖没入一方小巧秀丽的砚台中,抬头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这个,惩恶扬善,除暴安良?”

“不喜欢,换一个。”楼心月回答得十分干脆。

“那行侠仗义,替天行道?”楼心月全似未闻,下笔落墨,专心写字。

无奈的画行云只好道:“那姑娘有何心愿?画行云一马一剑,愿为姑娘成之。”

一按一提,笔尖离开宣纸。

楼心月抬起头,面带笑意:“这个我喜欢,我要你——为我落籍。”

官妓皆名在乐籍,若想要恢复自由之身,就必须得到知州大人的允许,签下准予落籍的公文才行。

笔底落墨,何其容易,却可以决定一个女子余生的悲欢,然而这悲欢在诸位大人们的眼中却并不如何紧要。他们总会寻出种种颇富诗情的浪漫因由,留下这些美丽的女孩子,任由她们的年华在桃花扇底、琥珀杯中渐渐老去。

她们就像精致的茶盏,置于高官显宦们的案头,或有怜惜,或有欣赏,但更多的,只是把玩。

名妓落籍尤为难上加难。本州曾有一艳动四方的官妓,多方告诉哀求,辗转周旋,才换得一次落籍的机会。当一纸乞求落籍,盛满女子希望的文书展开在知州面前时,知州大人只是笑着说了一句,怎可以令他人以为本州无人呢?便不签字。春尽花落,好梦难成,最后女子郁郁而终。

可惜这些都不为画行云所知,楼心月告诉他,只需带上自己写好的文书前往知州大人那里,由大人签下字准许即可。画行云便骑上自己心爱的白马,轻轻松松地出发了。

当画行云与白马在视野中渐渐消失至不可见,楼心月才收回目光,回身缓步走到桌案前,看着适才写好的“夜静春山空”几个字轻声道:“画公子,你莫要怪我。”

画行云的确不会怪“可爱”的楼心月姑娘,至少此刻不会,因为一个身陷囹圄的人首先要考虑的,总是要如何脱身。

昨日,画行云自称楼心月远房表亲,见到了本州知州郑大人,并呈上书信与礼金,恳请大人为之落籍。

画行云心中暗忖,楼心月依例乞求落籍,书信中已具道种种情由,自己所备礼金也甚为丰厚,郑大人只需签字即可,无论怎样想来,也都无不允之理。他却没有留意到,郑大人打量自己的目光正变得有一丝丝奇怪。

“你来,为楼心月求落籍?”

郑大人把玩着礼物中的一枚玉环,触手处温润细腻,是上好的羊脂白玉。夫人这阵子正好想要一件玉饰,这枚玉环可谓送得正是时候。

“不错,大人。”画行云语气坚定,毫不犹豫。

“你,是她远房表亲?”

虽然郑大人好似欣赏猎物一般的语气令画行云觉得哪里有些不妥,但素来喜欢直道而行的他依旧懒得多想,干脆地回道:“如假包换!”

知州大人嘿嘿冷笑了两声,用手掂了掂那枚银锭的分量,转头道:“本官再给你一次机会,你真是那楼心月的表兄?”

“断无欺骗大人之理!”

“好,很好,那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了!来人啊,抓起来。”

画行云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成了囚犯,只不过知州大人并不清楚的是,画行云对于和官府打交道很外行,但对于如何逃狱却很内行。

3.金屋藏娇

点点楼头细雨,不仅打湿了重重帘幕,也扰乱了伫立在窗前的楼心月的心绪。

她微微有些担心,不知道自己的这次试探是否有些轻率了,若画行云被知州下狱,她总不能不管不顾。

轻叹一声,一转身,便颇为惊讶地看到了坐在桌边的画行云。画行云面无表情,自斟自饮壶中酒,似乎已等待她多时。

楼心月全无半点愧意,径直来到桌前坐下,口中啧啧赞许:“想不到画公子竟然这么快就脱身了,奴家心下真是好生佩服。”

“我也想不到,你竟然全无半点愧疚。”

“落籍本非容易事,名妓落籍,就更是难上加难了。不试一下公子身手,奴家又怎能放心托付呢?你若连逃出来这点本事都没有,那我注定落籍无望了。”楼心月一派理所当然的坦荡。

“我若真出不来,你打算怎么办?”

“我自然也不会任由公子死在里面,自会往见知州大人去说明因果。我就说这人其实我并不认识,只因太过于垂涎我的美貌,才擅自做主去落籍,想以此举博得我的欢心。如此蠢人,大人留之何益?”

“你这样一说,知州大人就会把我放了?”

楼心月娇俏一笑:“那可未必,不过公子就算因之而死,也是一段佳话不是?”

画行云哭笑不得。

不过尘世难逢开口笑,楼心月的笑意也未能驻足多久,转而一声叹息:“画公子,实话告诉你吧,其实我是罪人之女。”

画行云一愣,楼心月继续道:“小时候,我最喜欢躲在书房中练字,若逢下雨便更开心,听着雨水敲打庭中绿荷的声响,仿佛笔尖也能漫出绿意来。可后来,一场变故夺走了这一切。那时我还小,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凡是与我家有关的人,都被牵连其中,或下狱,或流徙,我也被收入乐籍,成了官妓。”

画行云默然,楼心月也不再开口,似乎还在追忆着那难得的一段欢快时光。

“似我这般身世,恐怕终身落籍无望了。”楼心月淡然道:“画公子,你为我以身犯险,我不能不报。你不是想知道许知县为人吗?我告诉你,此人贪花好色,小有心计。”

画行云静待下文。

“依照宋律,官员不得与官妓过分亲昵,更不可迫其侍寝,否则便为踰滥之罪。托庇于此,我虽然身为营妓,倒也不会任人欺侮。许多官员即使有摧折之心,也终究是不敢用强。但那许知县,却曾设计在酒中下药,想令我就犯,也算大胆得很了。”

“他曾有一名侍妾因病而亡,可私下里,人们都说是因为不堪忍受他的凌辱才自尽而死的。”

那一次,楼心月席间演舞,舞至许斯身前,许斯伸手欲揽她入怀,她却以一个轻巧的转身巧妙避开。许斯脸色阴沉,趁楼心月转过身时,悄悄将一包药粉倒入杯中。他自以为得计,却不知团扇后的楼心月早已将这一切收入眼底,她极有分寸地推辞避让,许斯却软硬兼施,非要她喝下那杯酒。无奈,她只好佯作失手,将酒打翻在地才堪堪躲过。

自古红颜多薄命,其实薄命的,又岂止是那些青史中留下名字的红颜?世间又有多少不知名的平凡女子,命如草芥,就那样无声无息地被践踏、被欺凌?

“他曾在一次酒后失言,说自己有一样享受,好似帝王一般,虽死也无憾了。”

画行云眉头一皱:“那是什么意思?”

“谁又知道呢?也许只是一时吹嘘罢了。”楼心月淡淡道。

一枝竹筷,在画行云修长的指间飞快地翻飞舞动,有如蝴蝶穿花。

“你的手指可真灵活。”楼心月不禁有些讶然。

画行云笑笑,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诛一人,入我门,其是之谓乎?”

楼心月一脸不解,画行云依旧只是笑笑,却不回答。

未几,画行云忽然道:“楼姑娘,我有一事相求。”

“我就知道,一件红玉钏,才不会为了只问一句话。”楼心月没好气道:“说吧,看在贵妃的面子上,我帮你就是。”

许知县怎么也想不到,一向对自己不冷不热的楼心月会突然邀请自己品评一下她新学的曲子。

他垂涎楼心月已久,如此良机,自然不能错过。忙遣人置好酒菜,等待楼心月的到来。

盛妆而来的楼心月,宛如琼苑仙子一般,令许斯为之神迷良久。

寒暄过后,楼心月便入正题,手执玉拍,轻启朱唇,唱起那所谓的“新曲”。

她唱得是什么,许知县其实并不在意,他在想,这娇脆的吟哦之音若是在另一种情境下响起,那将会是怎样的一种动人滋味呢?想想也不禁为之销魂哪,销魂!销魂!

许斯双目渐眯,喉结微微耸动,粗浊的气息在半张的口中吞吐,已然想入非非。

“大人,我唱得,可还好吗?”

“啊啊,好,好听!”

一语将许大人从绮思中拉回,许斯知道自己失态,神情颇为尴尬,忙道:“夫子云:‘朝闻道,夕死可矣’。今晚听到心月这一曲,明天死了也甘心哪,哈哈。”

“大人!”楼心月佯为生气,薄嗔道:“心月以后还要仰仗大人,大人怎么能说什么死啊活啊的!”随后斟满一杯酒,送到许斯唇边。

“对对,心月姑娘说得是。本官不解风情,当自罚这一杯!”接过杯子的手轻轻自楼心月手背滑过,细腻柔滑的触感远胜这杯中美酒,楼心月故作娇羞地一低头。

许斯哈哈一笑,又道:“不知心月姑娘喜欢些什么?本官愿为心月上穷碧落下黄泉,好好求索一番。”

楼心月心念一动,笑道:“大人刚刚夸心月是美人,美人,自然喜爱的是那英雄豪杰。”

“哦?有意思。那不知在心月姑娘心中,何人才是英雄啊?”语气间颇为期待。

楼心月抿嘴浅笑:“这个英雄,大人可比不了,他就是汉武帝刘彻。”

“哈哈哈哈。”许斯大笑:“比不了,比不了,谁能想到,咱们心月姑娘心目中的英雄竟然是汉武大帝。不过说到这帝王般的享受……”忽然自觉失言,干笑了两声,不复再说。

楼心月似全未在意,又道:“我喜欢他,可不是因为他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而是他做了一件其他帝王都没有做过,也做不到的事。”

许斯也颇感好奇:“那是什么事?”

“金屋藏娇啊。”

说完,楼心月目光投向远处,似在神往,然而余光却在偷偷留意着许斯的神情。

许斯闻言,面颊仿佛不受控制般地极快极细微地一动,马上又恢复如常,可这一切并没能逃过楼心月的眼睛。

“这,本官可不明白了。”

“汉武帝为陈阿娇造了一间金屋,万千宠爱在她一人,试问天下间的女子,谁不希望如此?”

“心月说笑了,什么样的金屋,能藏得住你这样的美人?”

楼心月不悦道:“大人以为,心月是那贪图财货名利的女子吗?心月要的,不是那金屋的金,而是那金屋所藏的宠爱。若真有这样的金屋,心月也愿像那陈阿娇一样,每日守候在其中,等他回来,与他尽情恩爱缠绵,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末了这几句话说得极是暧昧,楼心月似又羞不可抑地将身子往许斯处藏了藏。

软玉温香,近在身侧。许斯轻轻一嗅,楼心月身上的香气丝丝缕缕,若有若无地钻入鼻孔,直如脑际。许斯只觉得心醉神荡,血气上涌,不禁脱口道:“如此金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哪。”

楼心月叹道:“这回可是大人说笑了,它什么样子,又在哪里呢?”

许斯面露得色:“子城西北隅,臻莽荒废处,做小楼一间,效晋时桃园。”

楼心月闻言嗔道:“大人!您又在奴家面前炫耀才学了,这文绉绉的古文,我哪里听得懂啊!”

不待许斯回答,又神色凄然道:“大人,心月前言戏之耳,还请大人勿怪。我再唱一次方才的曲子给您听吧。”

许斯此刻也清醒过来,颇为后悔适才的失言。但他料想楼心月不过是无心之问,自己说的话她未必能听得懂,更未必就记得住,便又放下心来。

他不会知道,当他说出“金屋”所在的那一刻,他的性命就已悬在了一支弩箭之前。

4.救人

当画行云了解这一切后,满意地吁出一口气道:“楼姑娘,大恩不言谢。几日后,我带件礼物来托你照顾。”

“礼物?还需要照顾?”饶是楼心月心思灵巧,一时间也想不出这礼物究竟为何。

直到画行云带着一个水灵灵、怯生生的小姑娘来到楼心月面前时,楼心月才明白这即是所谓的“礼物”,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地问道:“你的女儿?”

“能有这么个女儿委实不错,可惜不是。”画行云爱怜地抚了抚小女孩的头发。

“难不成是你拐来的?”

楼心月虽然是玩笑之语,但拐劫女子的事,在当时却并不少见,即使是富户名门人家的女儿,有时也难保无虞。

就在数月前,长洲县一富户的女儿燕燕被拐一事就曾轰动一时。那燕燕已经定亲,两方亲家约定在元宵节那一日男方将燕燕接出来游玩一天。那天早晨天还未亮,便有一顶轿子自称接人,将燕燕接走。然而半个时辰后,男方家的轿子始至。质询之下,对方大惊,怎么会有人比我还早呢?这才明白燕燕是被人劫走了。双方家人立即报官,然而直到今日,也没有查出燕燕的下落。

这贼人胆子之大,手段之巧,令人骇然。富户人家的子女尚且如此,那普通百姓家的子女就更加无助了。是以楼心月有此一问。

画行云没有理会楼心月的调侃。

几日前,行事苦无头绪的画行云正在城中一酒楼借酒遣怀,却见一个面容憔悴的小女孩来到楼中讨饭。

有人不忍,随意盛了些饭菜给她,有人不耐,大声斥责几句赶她走。

她走到邻近一桌,桌上似乎是一家人正在吃团圆饭。正座上的老人衣服华美,旁边胖得如同满月的小男孩大约是他的孙子,正开口大嚼一只桂花蒸鸡,老人一脸慈爱地看着。左右陪坐诸人有男有女,也尽皆欢声笑语。大约是嫌弃小女孩影响到了自己吃饭的心情,那胖孩子一脚踢去,将小女孩踢得滚倒在地上,仍嫌不够解气,将手中盘子狠狠砸出。老者转头看了看,脸上的慈爱之色已经不见丝毫,神情凶狠:“这是哪家的野孩子,敢打扰我孙儿吃饭,给我打!”

闻言立刻有数人自角落里闪出,走向小女孩,便欲动手。画行云一眼扫去,酒楼中食客甚多,但无人敢出言阻止。只有几个似乎是书生模样的人兀自摇头叹息,却也不敢挺身离席。足见这老者颇有势力。

小女孩呆呆地坐在地上,吓得面色惨白。

画行云心中却颇有几分高兴,这几日苦闷得很,早想找个机会出出这股无名之火,眼前可不就是现成的机会?

走在最前面的两名家仆只觉得眼前拳风掠过,便跌飞出去,然后才感受到一种碎裂的痛苦自鼻梁传来,方才嚎叫出声。

见前面几人被打,老者身后立刻又涌出七八名壮汉,扑向画行云。

画行云掣过一条短棍,这种短棍亦名手杆,是远行赶长路之人随身携带用来防身的武器。险山恶水之间,所遇盗匪亦凶恶异常,这手杆形成的打法,自然也是刁钻狠辣。

画行云挽了个棍花,疾步而上,抽劈挑挂,出手毫不留情。直打得鲜血共佳肴一色,哀号与杯盏齐飞,不多时,已放倒一片。

走过一地狼藉,棍头遥指:“到你了。”画行云冷冷道。

胖孙子躲在老者身后,老者眼中凶光大盛:“你可知道我是谁?我……啊!”尚未出口的半句话随着被抽飞的几颗牙齿一同不知所终。

“你一定也不知道,有多少不可一世的人物,都悄无声息地死在我手上。”画行云语气波澜不惊,手中劲力连发不停。

“你小小年纪,就如此霸道,给你个教训。”棍劲横吐,一棍抽昏那孙子。

打得心满意足的画行云,扔掉短棍,撮口作啸,啸声中,一匹白马飞驰来到门前。画行云抱起小女孩,纵马而去。

“马踏酒楼,棒打老弱,画公子真神勇也!奴家心下好生佩服。”

听完画行云的讲述,楼心月一面为那小女孩梳理秀发,一面一本正经地称赞道。

画行云倒是满不在乎。

“那,然后呢?”

“然后这小姑娘告诉我,她娘不见了,已经失踪了数日。”

“怎么说?”

“她们并非吴江县人,她娘带她来此谋生。按律,要先前往县衙籍录户籍,可她娘却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她在这里无人可以依靠,只好靠讨饭来填饱肚子。”

“那你又查到了些什么?”青丝绕指,牵挽盘缠,楼心月继续为小女孩梳着头发。

“这个,一言难尽。”

夜入官署,打昏衙役,盗看户籍,恐吓官差这等事自然是不方便说的。

“总之,依那日接待的差役所言,那日是知县大人吩咐暂时不准给她们登记户籍的。待查明身份、来历后再做定夺。没有户籍,就无法立案。她们又没有亲人,这件事便无人理会。”

楼心月若有所思:“知县不准录籍……无籍便不能立案,即使有人告官,也无人理会……”

她低头看了一眼梳洗之后的小姑娘,梨涡浅浅,明眸皓齿,无疑是个美人胚子。突然心中一动,抬眼望向画行云。

“不错,她娘一定也很美。”画行云淡然道。

“所以,你让我从许大人口中套问线索?”

“不错。食色性也,从人性去推想,岂非最为简单直接?”

“现在你既已有了线索,心中一定也有了结论。”

“所以我来托你照料她几日。”

“这你放心,你亦小心行事。”

远山半衔朝日,春花次第开放。

城中赏花寻芳的游人为这山间美景又添几分生机,可惜此刻的画行云并无暇欣赏这暮春烟景,却在追踪一辆不知驶向何处的马车。

依着楼心月所提供的线索,他几日前便已找到这里。但那一间小楼究竟藏于何处,却始终无法确定具体方位。今天春假,官署亦不办公,他料想许斯会有所动作,便预先守在此地,果然发现一辆马车。

马车行路,画行云行舟,不疾不徐地跟着马车。马车转了个弯,没入林中,画行云也顺舟靠岸,没入茂林修竹之中。

“少在那哭哭啼啼!今晚能让你伺候大人,那是你的福气。只要大人开心了,你要什么有什么,大人要是不开心……”

“你就再不用想见你的女儿了。”另一人冷冷接口道。

梳妆台前的菱花镜中,一张秀丽端庄的脸却空洞木然,两道泪痕蜿蜒,一如她曲折崎岖的命运。

她的手腕被一条细细长长的银色链子锁住,另一端连至地面上靠近床脚处的一铁环上。

她毫无表情地任由身后老妪梳着自己的头发,调匀桃花色的胭脂,她知道终于还是逃不过,知道今晚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但她想见自己的女儿一面,所以她已决定忍受即将到来的一切。

每个人都有命,除了认命,又能如何?

身后两人贪婪的目光在妇人身上逡巡游走,但他们并不是常常有机会得到许大人的“赏赐”。

小楼外偷听多时的画行云此刻轻叹一声,推门而入。

“什么人?”

画行云懒得答话,直接进步出手!

如风扫落叶,如剑断青丝,画行云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给对方,便以手搏之术放倒两人。

“你,你要做什么?”女人惊恐不已。

“带你见女儿。”

啼月楼中,画行云与楼心月两人静静听着那少妇讲述事情缘由,与画行云之前推测大致不差。知县许斯见色起意,派人虏走女子,藏于小楼中,又以细链锁住,并名之曰锁娇。

这期间,许斯仅来过一次看看,行色匆匆。

“他还没来得及……本来是今晚……我还没,还没……”妇人紧了紧自见面后便一直伏在自己怀中的女儿,面色羞赧,不想再说下去。

楼心月却秀眉微蹙,追问道:“你刚才说,今晚能让你……”

女子点点头,画行云不解:“这有什么问题?”

“今晚能让你,这能字的言外之意……”楼心月缓缓道。

“还有,其他人?”画行云方惊觉。

楼心月点点头:“锁住的娇,很可能大约不止一人,他之前所谓的帝王般的享受,应该就是指此。”

画行云叹息一声:“怪我!竟没有仔细查验一番,我这就再回去救人!”

言毕,人已自窗中跃下,有如一只灵巧的雨燕。

楼心月追至窗边,却仅能看见一道远去的黑色影子,她看着画行云消失的方向,目光中闪动着深深的忧虑。

5.换君一诺

云片糕乃吴江特产,味道幽甜,既糯且软,缀以杏仁、芝麻、核桃等各色果仁,白如雪,韧如丝,可绕指三匝,亦可入口即化。是进贡于朝廷的落盘珍馐。

画行云即使深陷牢狱之中也依然吃得赞不绝口,一口清茶,一片酥糕,惬意悠然。若非所处之地乃是专囚重犯的监狱,楼心月真想就画行云的不以为意佩服一番。

楼心月的担忧,终究还是成了现实。

“你难道不想知道,我为何救人救到了这里吗?”

楼心月叹了口气:“你想说就说吧。”

“那日我才一回去,便被数十差役包围,人人手擎弓弩,有备而来,我自然不敢妄动。许大人负手走了出来,说是已经等候我多时了。”

“然后呢?”似乎有点心不在焉,楼心月也拿过一片云片糕,纤指拈起,送到唇边,却又未吃。

“然后我就成了杀死官差,劫走少妇,途中想起自己疏忽,便回来欲放火烧楼以毁尸灭迹的罪不容诛之徒了。”

“你没杀人?”

画行云冷哼一声:“若当时便杀了,倒也不会有此刻的麻烦。我只是打晕了那两人,想来是他们清醒后,不知用什么法子通知了许斯,这才设伏抓我。”

楼心月似乎在听,又似乎不在听,望着眼前洁白如雪的云片糕有些发呆。良久,才道:“你怎么也不问问我,除了这云片糕,还带了什么来?”

“哦,什么?”画行云笑着问道。

“一则喜,一则忧,两个消息。”

“人常说未料胜、先料败,我先听忧的吧。”

“为你所救,能证你清白的那个妇人,因为害怕不敢作证,央求我放她走。我答应了她,她是不会回来了。”楼心月别过目光,淡淡地道。

画行云动了动眉,并没有觉得很意外:“人之常情,不足为怪,那么喜的呢?”

“你不会死。”楼心月语气依旧平静。

“为何?”

“因为,”楼心月眼中有着不可动摇的坚定,直视着画行云:“我和他做了一个交易。”

“什么交易?”

“只要我肯陪他三个晚上,他就不杀你。”

画行云笑意渐消:“许斯贪忍好色,还是你告诉我的。这三个晚上,恐怕你会生不如死。”

“想必是的。”

“但你答应了。”

“不然呢?”

“你那么聪慧,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

“巧媳妇遇见急色鬼,能有什么法子?”

画行云卷起一片糕,看它如素如锦,忽然想起古时候的妇人,是以怎样的心情与隐忍,将一粒粒米慢慢剥开,细细淘洗,又下下舂捣成糕的呢?

云片糕韧性极好,绕成一圈,竟然不断。

“你为何如此帮我?”

楼心月强自笑了笑:“画公子不必自作多情,你并非我心中良人。只是当时我一句戏言落籍,想令你知难而退,结果你竟真的以身犯险。这份情义,我不能不报,如是而已。”

“那也无须做到如此地步吧?”画行云并不大相信。

楼心月默然片刻,方道:“实不相瞒,虽然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何身份,但我猜想,你必然是个能以非常之法行非常之事的人。今日我为你牺牲至此,他日我若有事相求,你必然也不能拒绝。”

“如此说来,他日你所求之事,定然险阻重重。”

楼心月不语。

“你为了有朝一日可以用我,不惜连自己的身体都可利用,值得吗?”

楼心月凄然一笑:“画公子,人生于世,有所为有所不为,有些事是必须要做的,不管代价如何。”

一时间,两人尽皆无言。

半晌,楼心月收起食盒,起身欲走,却听到画行云一声轻喝:“断!”

他的手指并未有任何动作,手中那卷成一圈的云片糕却如惊雪碎玉一般,瞬间化为齑粉,四下溅开。

画行云并未在意楼心月讶然的神情,自顾说道:“楼姑娘,你信我吗?”

语气是从未有过的郑重。

楼心月慢慢点了点头。

“那好,那你就听我的安排,回去收拾好行装,莫出庭院,静待七日,七日之后,当可落籍。此后江湖之远,天地之大,你想去哪就去哪。”

楼心月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平静地回了一个字:“好。”

皆欲杀

宋代役出于民,县衙中的许多差役都是由当地百姓按户出人充任的。当然,也可以由知县自行招募任命,至于究竟招了哪些人,就只有知县才清楚。

在此刻的两个衙役眼中,画行云早已如同一个死人了,所以无论说什么,自然也都无须顾忌。

“刚刚走了的那小娘子,可真是……啧啧……要是能玩上一回,死也值啊!”

画行云没有说话,手中不知在把玩着一枚什么东西,似乎是某种头饰,隐约可见的轮廓昭示着一种危险的气息。

“那是官妓,轻易动不得,就算是咱大人也只能眼馋看着。”

“错了不是?听说她已经答应了大人,要陪咱大人三个晚上,就为了救这里的小子。可她不知道,大人让咱们这就杀了他,哈哈!”

“三晚?那还不被……”

“哈哈哈哈!”两人的笑声中充满着欲望与残虐。

画行云依旧默不作声,但他们似乎终于想起了画行云,其中一人看了看已空的食盒,漫不经心地说道:“吃完了?嗯,不错,吃饱了好上路。”

说完慢慢抽出桌上的朴刀,刃与鞘间的刮擦之声凄厉,仿若垂死之人的挣扎与哀鸣。

“我真是爱极了这个声音,不过今天爷心情好,会给你个痛快的。”另一人笑嘻嘻道。

“你们就这样随便杀人,都不怕律法吗?”画行云终于开口。

“怕?你怕是不知道我们兄弟是做什么的吧?”

“哦,做什么的呢?”

“杀人越货,打家劫舍,干的是刀头舔血的买卖。”

画行云冷哼了一声:“你们这样的人,许知县不仅不抓,反而重用?”

“因为有些见不得光的事,必须我们来做。不过,也有好处,大人偶尔会赏赐我们一回,那滋味……嘿嘿。”

“这么说,你们大人劫来囚禁的女子,不止一人啊。”

“我们许大人计狠心毒,那是枭雄一般的人物,多找几个娘子陪陪,有什么大不了的!”

取过钥匙,打开狱门,两人提着刀向画行云走去。

“她们的家人,不找吗?”

“大人自有手段应付,玩够了,就卖给别人做小妾,谁又找得到?你都要死了,哪还这么多话!”

画行云揉了揉手腕,笑了笑,“这是最后一句了,你们经常做这种事?”

“抓个无亲无故的外地女人有什么难的?不妨告诉你,曾经轰动一时的长洲燕燕一案,也和我们有关。假扮亲家,直接将人用轿子劫走,兵不血刃,高明吧?这可是大人的计策。”

“高明,真是高明。”画行云击掌赞叹:“可吴江的许大人为何要去劫长洲的燕燕,这么远?”

“有人要买她做妾!你把爷问烦了,爷现在要慢慢弄死你!”

另一人从怀中抽出一柄解腕尖刀,又尖又细的刀刃闪动着瘆人的白光。

这刀是用来割肉的,刀锋微有弧度,最利切割。如果出手够快,被割的人甚至都感受不到最初的痛苦。这种短兵器虽然很适合刺杀,但自己并不喜欢。画行云悠然地想着。

“你们这么着急?难道今晚大人又有赏赐?”

两人狞笑了一下:“你去问阎王大人吧!”

已经回到啼月楼的楼心月坐在梳妆台前,她不知道是否应该相信画行云的话,不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会如何,纷乱的心情大概只有在梦中才能被安抚吧?

于是她卸去妆容,准备入睡。

手指拂过秀发,想摘下那枝熟悉的发钗,却讶然发觉,那支锐利的发钗早已不见。

自己是何时遗失的?还是,被某个人所取走?

县衙监狱内的地上倒着两具尸体,咽喉处一点殷红,有如稍加渲染的胭脂。他们并非死于失血,而是窒息。生命的气息一点一滴从那个小孔中消逝,你慢慢挣扎,可无济于事。你只有看着死亡一点一点将自己吞噬,或许在那之前,惊惧就已经先杀死了你。

何其利落的出手,何其冷酷的手段。

许斯今夜心情甚好,垂涎已久、艳动杭州的楼心月竟然答应陪自己三个晚上。

春宵啊,一刻千金,这每一个夜晚,都切不可浪费一丝一毫的光阴,要尽情享受这美人的每一寸肌肤,要令她欲罢不能,欲死不得,哈哈哈。

那个画行云已经安排手下去杀掉。

至于跑了一个新抢来的妇人,和楼心月相比,那又算得了什么?况且,不是还有之前的三个么?

春秋时卫灵公曾与南子和侍妾三人同浴,那不胜旖旎的风光想想都令人神往啊!今晚,我就来个效法先贤,四美同浴,这才是帝王般的享受啊,哈哈哈哈!

知县大人的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当他推开门的那一刻,他看到的并不是被他锁住的美人,而是画行云。后者此刻正靠着檀木椅,将一双长腿舒服地搭在面前的小桌上,手中握着一张已经扣好弦的弩,弦上的箭,正等着他。

“你,你没死?!”

“所以,你就要死了。”

“我是吴江知县,大宋皇帝钦点的进士,你敢杀我?”

“本来不想,不过当我逐渐了解到许大人的所作所为后……”

“怎么?”许斯颇为不屑地冷笑了一声:“你要做替天行道的侠客?”

“那倒无所谓。而是我发觉,你简直就是寒江先生所出题目的最佳答案。”

“寒江先生?那是……”

然而许大人的疑惑再也没有机会解开了,画行云拨动悬刀,一枝弩箭激射而出,一箭便洞穿了他的喉咙,带着一丛血珠飞溅而出。

画行云走到兀自挣扎蠕动不已的许斯身边,将一柄样式古朴、青铜浇铸的匕首放下,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烟火红烛隐去,车马喧嚣渐起,这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

楼心月刚到乐坊,便从又惊又惧的女伴那里听说,知县大人死了,两名狱卒也被杀了,犯人不知所踪。

楼心月暗自心惊:“画行云,你连知县都敢杀,你究竟是什么人?”

出了这样大的案子,接下来必然是全县缉捕,严厉搜查,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想象中的山雨欲来,仅仅过了数日,便消弭于无形。

一封来自枢密院的公文,称该案案情重大,由刑部派遣专人接手,其他州府郡县、任何人不得擅自追查。

因为他们都不知道,那柄青铜匕首所代表的含义。

楼心月又是疑惑,又是惊喜,她想不出画行云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她当然也想不到,看到她的名字,心中只有惊,没有半分喜悦的人,是此刻的郑知州。

6.江涛烟柳

郑知州的书案上摆着一纸为官妓楼心月求落籍的文书。

这份文书,他当然并不陌生,之前便已见过。他惊讶的是,明明已经将那自称楼心月表亲的人抓了起来,如何这文书又出现在案头?

忙遣人去狱中查看,才发觉,原本应关着画行云的牢房空空如也。

“贼子竟敢如此欺侮本官!”

郑知州勃然大怒,将文书弃之于地,即刻调遣当值差役,缉拿画行云。

日暮时分,郑知州公退回房,焚香一炉,执周易一卷,正欲潜心读诵,却忽然发现书中夹有一张白色小笺,取出来一看,上有六个字:

明日,斩君良马。

郑知州冷哼一声,并不在意。

然而当次日办公完毕,来到马厩,想要乘马出行之时,却发现自己甚为喜爱的那匹四蹄洁白、名为踏雪的良骏,被人以利刃刺穿心肺,早死多时。

马尸旁,留有一张字笺:

明日,斩君爱犬。

“不杀此竖子,我枉为知州!”

可是盛怒归盛怒,郑知州依旧没有抓住画行云,但他这天竟日将自己的猎犬带在身边,须臾不离。

这只猎犬尖头尖嘴,细腰细腿,既忠于主人又敏捷骁勇,是狩猎时的良助。它陪伴郑大人已有数年之久,感情深厚。在郑大人眼中,只怕这只狗的性命比那些草民的性命还要更贵重一些。看着它在自己脚边活泼地绕来绕去,窗外日已西沉,这一天就要结束了,郑大人安心地长吁一口气。

舒缓的气息被一声锐啸戛然截断!

一支不知从何处飞来的鸣镝箭准确无误地直接钉入猎犬的脑袋,夺命于瞬间。猎犬的眼中还保留着前一刻对郑知州的眷恋,却就在他的眼前被人顷刻间射杀。

鸣镝箭余音凄厉不绝,似在提醒着郑大人。

“刺、刺、有刺客!来人!给我搜!搜!见之即杀,不问因由!”

箭羽上系着一张字笺:

明日,取君爱妾青丝一缕。

郑知州最爱的侍妾名唤如意,生得乖巧甜美,惹人怜爱,一头乌发更是柔顺润泽,平添许多风情。

郑大人怕吓到她,并没有详细说明事情,只说今日恐有贼人骚扰,故不得出内室半步。另择二十名武艺高强的侍卫,门内门外加以保护。

日中十分,一股浓烟起于院落,随即火光闪闪,众人赶忙前去救火。如意吓得花容失色,也顾不得郑大人的嘱咐了,跑出屋去。一阵慌乱过后,并无人为火所伤,众心少安。

然而,郑知州却发现如意脖颈后的一缕秀发被人齐齐削去,露出雪白的肌肤,郑大人只觉得浑身发凉。

夜晚,如意前来侍寝,可郑大人全无半点心情,却又在枕下发现一束青丝与一张字笺:

事不过三,明日斩君之头,可乎?

郑知州面如土色。

次日,他早早起来,找到那张落籍文书,签好字,盖好官印,恭恭敬敬地放置在书案上。

楼心月虽然是罪人之女,但事情已经过去多年,多半不会再有人查问,即使追查下来,自己也有周旋之法。眼前,却是保命要紧。

依旧是点点细雨敲打在水面,泛起阵阵涟漪,曾经微微显露于柳际花边的丝丝春意如今已近阑珊。

春色正好,春色且阑,正如人有相聚,亦有离散。

“送我一程如何?”楼心月心情甚好。

“江涛烟柳,终须一别。”画行云难得风雅一回。

“那就送我一生如何?”

画行云微微一愣,随即看见楼心月唇边狡黠的一抹笑意,知她是在打趣自己,洒脱一笑道:“楼姑娘虽明丽动人,却非我之良伴。”

楼心月亦笑曰:“画公子虽有仁有勇,亦非我心中良人。”

两人不觉都想起昔时言语,遂相与大笑。

兰舟一叶,顺风离岸。

“我们,还会再见吗?”

“随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