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通往世界的尽头
就当时而言,世界上没有一条铁路可以与之比肩。
西伯利亚铁路从波罗的海之滨一路向东,穿越欧亚大陆,直到远东的另一端——日本海,在这个星球划出一道激动人心、蔚为壮观的弧线,世界上再没有可以与之相提并论的铁路旅程,漫长得好像要抵达世界尽头。
从列宁格勒开出的列车短暂停留莫斯科,就一路向东,让旅客在足够漫长和苍凉的时空里周而复始地体会等待和希望,并在其中摸索出什么非同凡响的意义来。
天色渐暗,高轼珩悠然坐在餐车里。
一个男人,如果不幸有着一个四分五裂的祖国,那他通常会有着一览无遗的破败个性和单薄孑立的气质,再伪装也会被人觉察出张皇的神色和草率的思索,是缺乏魅力的。
轼珩却不是。
他三十岁出头,坐着沉稳如山,但没有表现出任何压力。他潇洒地跷着腿,肩膀处在放松状态,带了一点自然随意的玩世不恭,准确说是富家公子的骄矜。修长光洁的手里是一支德制斯克维纳石楠烟斗,“S”形的黑色长柄,赭红的斗身布满木质纹理,是花了心思才选到的上乘好物。
这人轻轻一口烟吐出来,把自己棱角分明的面庞变得朦胧起来。烟雾稍散,露出了他清爽利落的精致五官,较多数人更为立体,但不缺少中国人大都有的和善,只是眼神里的坚毅更多些。薄薄的嘴唇线条明晰,不干也不湿。人是瘦削一点,说不清楚是战士的瘦削,还是艺术家的瘦削。那双东亚人的黑色眼睛,即便在昏暗的环境里,也带着熠熠光芒,像珍贵的黑宝石,深不见底,有着令人心疼又难以言表的忧伤。
这是一节沙皇时期留下的豪华车厢,豪华得让人忘记了旅行的存在。因为空间开阔,除去列车固有的蒸汽供暖系统,中间还加装了一个暖炉。
两年前,美国金融市场天塌地陷似的崩盘,把全世界带入史无前例的经济萧条之中,一战后的好日子已经一去不返。至于另一个大国苏联,刚开始的第一个“五年计划”效果如何尚未可知。暗淡拮据的年代,能买得起包厢票的旅客寥寥无几,更多的人,在豪华车厢前面一眼看不到头的硬卧车厢里。
这列火车的尾部是豪华车厢,十九号车厢是专门的餐车,二十号到二十二号是旅客车厢,二十三号是供客人消遣的沙龙车厢,二十四号是行李车厢。
轼珩一手握着烟斗,另一只手端着一份《哈尔滨新闻时报》。上面的报道让人忧心忡忡——“日本僧人上海遇袭,日军提出严正交涉”“国联成立调查团,学良发表救国宣言”。铅字下面的狰狞面目,一望便知。他心下一沉。
餐车的就餐时间是固定的,少顷,轼珩这张餐台就坐过来几个人,大家互相打着招呼。漫长旅途让交流变得自然和必需,价格不菲的车票让陌生人之间也消除了几分隔阂。
身份,是世上最容易让人彼此产生认同感的东西。
轼珩对面是一位拄着拐杖的绅士,他穿的绛紫色西装是一种类似天鹅绒的质地,光泽细腻柔和,看款式是意大利货。斜对着是一个日本人,笔挺身材,一派大和民族的执拗和骄傲。日清战争以来,他们是愈发自信了。这人着素色亚麻外套,里面是一件羊绒高领毛衣,藏不住浑身健硕的肌肉。他平素应该很注意运动,不高的身躯爆发力应该极强。
他为淡淡的一丝清香吸引,是中国独有的古老香气。这是一位垂垂老矣的女士,戴着金边雕花眼镜,在端详着什么,时不时用手扶一下。她手里拿着一只法国女式包,粉红色小牛皮,黄铜色纽扣,银质拎手。这位太太手上戴着几个不同颜色的宝石戒指,造型色彩都可圈可点,细看还带着岁月的沧桑感。修身的蓝色短大衣被侍者取走后,她就穿一件西方宫廷折花衬衫。虽然她的眼睛藏在褶皱的皮肤里,但还是能从中看到高寿之人独有的、阅尽人间百态的从容和睿智。老人的亲随站在身后,一位干练粗壮的中国女子,像呵护孩子一样小心地注视着主人。
挨着车窗刚刚坐下的这一位,似乎有些来头。他看着四十岁上下,上嘴唇微微上翻,有些天生的傲慢。他脸色惨淡,有一些病态的苍白。他穿着深色长褂,蓝色夹袄;鼻梁很高,一双三角眼犀利无比,只是有一点雾蒙蒙的颜色,愈显得冷漠。他的表情有一丝特别的疏离感,与其说是一种倨傲,不如说是藐视。他的手有点不自觉的轻微抖动,摆弄刀叉的时候就更明显。他还有些中国富人所特有的气质——骄傲、戒备和深沉。他的随从站立在餐车入口,衣着风格随这位先生,不同的是随从身上有枪——他腰间凸起的部分。身穿这种中式长褂不适合在腰间挂枪,因为紧急情况下要从长褂右侧开口处伸到腰间拔出,太费时间。轼珩暗想,他拔枪耗时这么久,还能活到现在,那他的敌人一定不是像自己一样的人。
“我听说啊,最近朝鲜军,足有四千人越境进入了满洲,这是给关东军助威啊。国联的调查团正准备去满洲调停,看来,人家日本人根本不把国联放在眼里啊。我看远东,苏联和日本还可能像三十年前一样,在东北开战。”对面的绅士自我介绍叫陈怀山,他注意到轼珩手中报纸的标题,就声如洪钟,滔滔不绝。说完又扭头对桌上唯一的日本人说:“哦,对不起,山口先生,我无意冒犯。”
轼珩知道苏联也已在东部边境增兵,远东的局势剑拔弩张。不过刚才报上看到的新闻明显是日军设计在上海挑衅,他们似乎想在华东有所动作。那样,在远东再和苏联人大动干戈的可能性就不大。这种紧张的对峙状态可能会持续下去,日本人还没那么傻,也没那个实力腹背两线作战。只是一旦淞沪失陷——他没有再想下去。
“不,不,先生,当然——不会!”山口中文不错,他毫不在意,语气轻松,像个见过世面的人,“我们家族在大阪从事酒类贸易已经五十年了,从来不涉足政治,从来不。而我母亲的家族是山崎县的工匠,祖祖辈辈都是,为江上的渔民提供最好质量的渔船。我们家的人和政治没有关系,也没有兴趣。至于我,嘿嘿,只是对旅行充满热爱。”说罢他亲热地伸手拍了一下陈怀山的肩膀。
“那就好!那就好啊!”怀山笑笑,语气有些不甘,说到底是有些愤懑,“只是啊,贵国近期在满洲,或者说在中国的一些行径——有些让人担心。”说着他轻轻摇摇头。
“对不起,这我不知道,”山口摆摆手,一副漠不关心、超然世外的神情,“我也没问,谁知道呢?你知道,明治以来,日本的政治正在走向一种什么主义?我在欧洲听过的,不过,对不起,我忘了那个词。”
“波拿巴主义。”优雅的女士慢悠悠开口。
“是!对!是波拿巴主义。”山口尊敬地看了一眼老人,脸上露出钦佩的笑。三十岁左右的人,在这老人面前就是个孩子。尤其是一个富家公子,又比同龄人保留了更多单纯。
“你们看看,列宁主义,放弃了在国外的一切利益,这才是崇高的!为了无产阶级、工人阶级,以解放为名,一切都可以舍弃!”陈怀山的语言简单,但带着某种煽动语气。轼珩对这种语气早习以为常。
“面包来喽。”长褂男子并没透露名字,扭头看侍者端来的琳琅满目的面包,轻咳一声说。
“都是俄罗斯面包,大列巴的切片,太硬了,这些日子受够了,很难消化。那个是什么?”山口看着面包篮,皱皱眉头。
“噢,这个是塞克面包,比大列巴在烤箱里面的时间更长,发酵时间更短。”陈怀山好像在补偿刚才的冒犯,关切地回应,“不过,也更硬一些。”
“喏,小伙子,你可以尝尝牛角包。”高龄女士拿着叉子轻轻指了一下。
“嗯,这个还不错,很软的,您也试试。”山口尝了一口。
“唉,”女士叹了口气,表示遗憾,“我年纪大了,这种松软的面包看着好消化,实际热量太高了,加了很多黄油,好像还有起酥油,我不是很喜欢。最重要的是,糖分也有点多,我已经过了吃糖的年龄了。”
“不过,太太,”山口想起什么,“我倒觉得欧洲的面包啊,就是那个法棍面包,很不错,在巴黎时我真是大快朵颐。”
老人柔声说:“你这个年轻人还真是见多识广。法棍是小麦粉加蚕豆粉和大豆粉制作的,我在巴黎好多年,每天的早餐都是它。小伙子,我考考你,你知道法棍的由来吗?”有时候,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的赞扬其实是对自己的肯定,而对一个人的测试是在回味内心深处的一种记忆。
“这个嘛,这个——我还真不知道,请您指教!”山口挠挠头。
“法国大革命以后啊,政府就规定工人不能再通宵工作了,也不知道这都是什么矫枉过正的政客伎俩。这样做呢,对于大多数面包房来说,很多面包的发酵时间就不够了。怎么办呢?很多地方开始做这种法棍面包,因为这种面团发酵只要三个小时,所以面包师四点钟上班,就来得及在早餐时段供应面包,慢慢地,就这么流行开了。”
长褂男子此时喝着汤,又拿了一块切片面包吃了起来,听到“革命”两个字,眼神是一种不屑,也有一点警惕。轼珩又用余光瞄了瞄陈怀山,不出意料地看到他有点兴奋。
山口打开了话匣子:“我这次欧洲之行,历时一年多,攀登了很多欧洲的高山,真是收获不小。尤其是那个中欧的多洛米蒂山,高山上战壕纵横,还有很多铁索以供攀登,听说都是一战时候奥地利和意大利军队战斗的遗存,不错的体验。”
老人悠然说:“那里现在是奥地利和意大利共管的区域了,离威尼斯很近,风光优美,只是知名度不是那么大。威尼斯的光芒太强烈了,把周边的美景都压下去了哟。”
轼珩抬抬头,桌上所有人都对老人的博学感到惊讶,心里在思量她的身份。可老人似乎浑然不觉,扶扶花镜,抬起头眯着眼睛看侍者端上来的牛排,露出生活优越的人独有的挑剔眼神。
轼珩又不动声色用余光打量了一下站在餐车门口的那位随从,有点担忧。他的眼神冷冷的、有一点杀气,但是缺少内涵,属于锋利的、见过血的刀子,但不是上等的钢材,没有不容置疑的霸气,轻浮了些。他守着的门,通往车厢前端,是厨房,再往前是望不到头的硬卧车厢,中间还有列车警察把守,以便隔绝两个世界。他的眼神过于警惕,这持续不了多久,反而会让自己因疲惫而反应迟钝。
餐车的门被推开了,进来一男一女。
他们注意到轼珩,露出一丝惊讶。两人对视一眼,然后匆匆坐到了预定好的座位上。
轼珩第一时间也注意到了,但是神色平静如水,低头拿起汤匙,慢慢喝着红菜汤。
这二位之前在苏联内务人民委员部的同事出现在这里非比寻常。“格别乌”是目前苏联国内最让人心惊胆战的名字。
因美丽而闻名遐迩的女人叫娜莎,绯闻在卢比扬卡广场人尽皆知。她比轼珩年轻,职级比他高出三级。而一个办公室待了三年的佐西莫夫还是一身土气的灰色西装,和豪华的车厢完全不搭。轼珩觉得他除了制服以外只有这套衣服。不过,娜莎的长款制服式黑纽扣大衣很漂亮,她踩着崭新的黑色皮靴,手里挎着一个褐色真皮手袋,显得典雅又干练,看上去像个在重要领导身边工作的行政人员,或是刚晋升的名牌大学毕业的外交官。佐西莫夫呢,作为一个护送女士的下属或者武官,还说得过去。
他们旁边的餐台坐着个中国贵妇。这女人进了餐车后,就吸引了包括轼珩在内很多男人的目光。她是那种让别人看不出年纪,只能看到艳丽和性感的女人。镶满水晶的紧身长裙是对自己身材非常自信的女人才能穿着的——她的自信确实是罕有的,百里挑一。她长臂外露,洁白泛光,腕子上是名贵的钻石手镯。她坐在那里,上身的曲线几乎让任何一个男人都想帮她挡起来。
轼珩蓦然觉得,世上有一种女人,她在哪里,哪里就是享乐之地。
她对面是位年轻的男士,或者说是个大男孩,和轼珩当年出国读书时候的年纪相仿。他穿着得体的格子西装,有点青春色彩,还有些纨绔子弟气质。他们偶尔对视说几句话,母子之情溢于言表,他们看着彼此的眼神有着世上最温柔、最信任的光芒。
这时唐先诺才匆匆进来找个空位随便坐下。他和轼珩共享一个包厢,两人年龄相仿,他自我介绍是哈尔滨《满洲评论》的记者,也是合伙人。
先诺看了一眼轼珩,举手示意了一下,轼珩微笑还礼,就低下头自顾自吃着牛排,偶尔抬头看看窗外的风景,玻璃上还能看到餐车里面的倒影。
天色渐渐全黑了,玻璃上映出了更清晰的车厢景象。大家酒足饭饱,酩酊畅聊着没有什么心理负担的话题,尽量延长晚餐时间,打发漫长的旅途,也是在享受这亘古荒原上的舒适时光。列车旅行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在自身处境不变的假象下,尽览时空变幻,风云起落。尤其是外面一片苦寒,而车内温暖舒适,这种反差就更让人享受。
晚餐后,大家寒暄着告别。今晚来来回回就餐的一共二十七个客人。他想起爱好文学的妻子跟自己说过,每一个旅途中的人都有不能言说的秘密。他拿起刚才的报纸起身,回到了自己的包厢,回想着佐西莫夫整晚不停盯着那位神仙般的女士,觉得他积习难改,苦笑了一下。
“高先生,感觉刚才的晚餐怎么样?”先诺已经躺在自己铺位上读书,看轼珩进来说道。
“唉,列车上,已经很不错了。你说呢?”轼珩坐到自己床铺上。
“嗯,这么说比较客观。以前沙皇在的时候,条件会更好些。对了,你拿的《哈尔滨新闻时报》?他们的消息比较注重时效性,深度就远远不够了。不过,受众也不同。”先诺有些清高。
“是吧。”轼珩心里在跟妻子说,时局艰难的时候,每一个付得起大价钱享受的人,都有着秘密使命。他躺下来,又翻起报纸。离开哈尔滨许多年,他对这方故土已经有了强烈的陌生感。他要尽量吸收信息,从而让自己彻底地、快速地融入其中。
轼珩的目光掠过报纸,注意到床铺上面的行李架,透过木质横梁,可以看到一个大大的德制行李箱,还有他的“弥赛亚”,装在琴盒中,作为一个从小学习小提琴并且在德国进修音乐多年的人,这是他最为看重的东西,而旁边是他之前从行李箱里拿出的洗漱包。是列车的晃动,导致这些东西的摆放稍微有些变化?轼珩在脑中搜索对照一个多小时前的影像,印证了自己的直觉——它们移动了,轻微的移动!他有着让人匪夷所思的记忆力。
轼珩放下报纸,起身,伸手摸向德制行李箱,试着往里推了推,这当然是掩人耳目,他趁机看了一下箱子的把手,他放置的时候,有着折叠金属扣的皮质把手向左耷拉着,现在则是向右的。轼珩瞥了一眼先诺,他还在津津有味地读书。
火车突然进入了一条隧道,风噪变得很大,车厢内的灯光被隧道的墙壁折射回来,在玻璃上形成一道道刺眼的、剑一样的亮光。月色星光瞬间消失,没有了参照物,列车是在向前,还是向上,甚至是向下坠入深渊,都取决于旅客的想象了。外面走廊很安静,靠着先诺那一侧的隔壁包厢传来开门、关门的声音。从上车后,那个包厢门就没开过,他本来觉得是没有客人的。
出了隧道,噪音就消失了。轼珩又拿起报纸,看到社会版上说某人在旅馆偷情,被捉奸在床,厮打之中,他光着身子跑到冰天雪地的马路上,又怕冷,回去取衣服,走错房间,进了一个粗心没锁门的女子房里,那女子尖叫,这人被后进来的男伴撞倒,又被痛打一顿,还被踢伤了下体,一怒之下他告到警局,媒体惊动,来采访花边新闻,一番调查,发现这打人男子也是一个偷情郎,从长春到哈尔滨想着掩人耳目,好好逍遥几天,未想刚刚入住,要行好事没成,遇此一出,惊动媒体,家里闹翻了天,而他幽会的荡妇又是哈尔滨警察局高官的小老婆,真是捅了马蜂窝,满城风雨无法收场。
轼珩想着大千世界的荒诞闹剧,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这时,包厢门被轻敲几声,先诺放下书,起身打开房门。
“您好!我是这趟列车的铁路警察队队长,我叫郑墨。”一个粗粗的严厉声音传来。
“噢,您好,请问,有何贵干?”
“请配合我们查验护照,谢谢。”
国际列车上的旅客十几天里会被车上还有各车站的巡警数次查验护照,司空见惯。轼珩取出随身护照,递给郑墨,他身后的年轻警察举着煤油灯,毕竟走廊里的灯光不强。两人刚走不久,走廊里又喧闹了一会儿,是有人去沙龙车厢聚会。没多久,就恢复了安静。先诺有了鼾声,轼珩也有了困意。
火车的晃动是很好的催眠药,半梦半醒间,一种舒适和惬意驱散了轼珩心中的警惕,让他想按照本能就这么舒服下去。但是,他的耳朵没有完全休息,走廊有声音,不是警察,是一个人在蹑手蹑脚。他不能做到了无痕迹,这和之前有人翻弄自己皮箱的结果是一样的。难道是同一个人?轼珩想知道究竟,睡意顿无。
他没有动,只是手肘向腰间挪了挪,一种力量被调集到了全身,蓄势待发。刚才包厢门被先诺随手锁住了,此刻那儿传来一点点声响,那个人应该是想打开门。轼珩还在想着,突然左侧远处传来车厢连接门被推开的声音——应该是二十号车厢和自己所在的二十一号车厢的连接门,声音也不大。这时,门前的人突然快速向反方向——餐车方向,迅速移动,而那打开车厢连接门的人似乎停顿了一会儿,想了想又折身回去了,因为之后没有人走过来的脚步声。
轼珩摸摸自己的耳朵,回想起在捷尔任斯基学校的时光。
在那里,他接受过专门的听力训练课程。
轼珩连续很多天被关在一个不隔音的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里。
周围不同方位、不同远近会有各种精心设计的、由易到难的用于进行听力锻炼的声音——各种物体、各种动作、各种场景,时而万籁俱寂,时而喧闹震天。与此同时,会有一个聪慧的盲人住在隔壁房间,参照进行考核。
这种训练分为三个阶段,每一个阶段考试合格后才能进入下一个阶段,准确率低于百分之八十就会被判定不合格,不合格则要重复受训。这种测试曾经让一些人被送进了医院,因为一旦视觉和所有辅助认知的渠道消失,认知系统就完全被孤立了,难以适应自身和外部世界间只有一条通道。唯一的听觉会让人进入另一个完全陌生的时空,所有熟悉的声音或者其他声响都会被人当作挽救自己的上帝之手,它们变得陌生而且神奇,甚至恐怖。时间久了,这种虚无的情绪和频繁的误导声音会很容易让学生的神经系统崩溃,出现可怕的幻觉,甚至出现自残现象。
在第一阶段的结业考试中,轼珩已经能够在数十种不同噪音组成的喧闹环境中泰然自处。当有一种或者几种声音开始向他逼近的时候,他能够以最短时间判断哪种声音是离他最近的、传播最快的,并且告诉考官,这个声音第一次出现是在几分几秒之前。
第二阶段的考试只有一道题,他顺利通过。只要有上楼的脚步声,轼珩就能知道这人的大致身高和体重,以及他大概属于哪一种性格、他的情绪处于什么状态,并且计算出以这种速率还有多久就会到他所处的房间。
在学习完最后阶段的课程后,他已经能根据关门的声音判断大门用的是何种木料,并且能够屏蔽所有和自己无关的声音,迅速判断在喧闹环境里突然小声说出自己名字的人在什么方位、距离自己多远,以及大概多大年纪。课程的结业考试之后,隔壁听力超群的盲人得分八十四分,而轼珩是八十五分。教授兴奋地说轼珩胜出的一分是由于他超群的音乐天赋。
后来,教授发现这个学生在嗅觉、视觉、触觉等各项针对人体天生赋能的极限训练中都获得了相当不错的成绩,于是跑到教务室,找来轼珩其他学科的成绩,发现除了手枪射击、体力测试差强人意,其他各项学科成绩都极优异,他的记忆力科目和耐力、专注力评估更是获得了惊人的满分。
即便在人才荟萃的俄国,每项都如此出类拔萃的确实是凤毛麟角。这名教授拿着他的材料,用了很长时间仔细阅读,不由想起曾有一个同样天赋异禀、卓越无双的学生,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教授放下材料之后,自言自语说了一句话,然后为这个钟爱的学生担忧地摇了摇头。
轼珩想着往事,透过车窗看着外面的星空。
他神奇地发现,在西南天际,出现了灿烂的流星雨……
这让轼珩有些感伤,那是比学校时光更为久远的过往。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隔壁突然传来一阵搏斗的声响,时间很短,最后是一声清脆的撕裂响。“咔嚓”的声音不大,但轼珩听得很清晰。没有对话,没有争吵,见面就是你死我活。而此时,先诺还在轻轻打着鼾,和火车行驶的车轮声形成和谐的旋律。
轼珩又仔细想了一下,判断刚才是利器劈开骨骼的声音,而且利器凌空而落未被阻挡,所以是痛快凌厉的致命一击。
他缓缓坐起来,双手从额头划过,拢了一下头发,长吁一口气,是被搅动睡眠的无奈,也为那人的头顶感到一点痛。
过了一会儿,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过来,隔壁包厢吆五喝六冲进去几个人。
刚才那人动作不慢,轼珩听着他也是往餐车的方向跑了。他眼睛轻轻眯了一下,面无表情,转动了几下脖颈。
抬头看到天上的流星雨消失了,轼珩重重闭了一下眼睛。
这时,敲门声又响起,从不久前的例行公事变成了迫不及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