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与锈”经典科幻系列3:图尔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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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神军落幕

图尔竖起耳朵,追踪着远处的枪声和淹没之城中闲适的交谈声。

声音里有多种语言,图尔全能听懂——AK-47和M-16的扳机声、12号和10号口径霰弹枪的沉闷轰鸣声、30-06猎枪的脆裂声以及5.6毫米小口径步枪的爆裂声。当然,999弹的尖锐之声会穿透一切,为其他所有战斗画上句号。

这是一场熟悉的对话,来来回回——询问、回答,侮辱、反驳。但在过去的几周里,对话发生了变化。淹没之城渐渐只使用图尔的语言,用他军队的弹药术语,用他团里的作战行话。

战争仍在继续,但这些声音正在融合,成为一声和谐的胜利怒吼。

当然,还有其他声音,图尔全都能听到。即使在自己的宫殿中庭,远离前线,他也可以跟进战争。他的耳朵总是竖得高高的,张得大大的,能捕捉到很多人类的耳朵听不到的东西,比狗耳朵还灵敏,同样,他的其他感官也能收集到比任何相应的人类感官都多的信息。

他知道他的士兵在哪里。他能闻出每个不同的人。他可以通过感受气流在他皮毛和皮肤间的流动变换来感知他们的动作。他可以在黑暗中看到他们,他的眼睛比暗夜中的猫还要敏锐。

他所领导的这些人类对于大多数事情都是又盲又聋,但他依然率领着他们,并试图将他们塑造成有用之才。他帮助他的人类幼崽去看、去闻、去听。他教他们将各自的眼睛、耳朵和武器结合使用,组成獠牙、利爪、拳头,组成班、组成排、组成连、组成营,成群地战斗。

他要组成一支军队。

透过宫殿裂开的穹顶,图尔可以看到风暴云的腹部闪烁着橙色,反射着肆虐的火焰。神军正在做最后一次绝望的尝试,试图建立一条战线来阻止他的部队进攻,实际上只是在自我毁灭。

雷声隆隆,闪电划过云层,一场飓风正在酝酿。这是数周来的第二场飓风,但它不会来得那么快,无法拯救神军。

图尔听到身后大理石走廊上的脚步声,有人向他匆匆走来。踉跄蹒跚的脚步声告诉他,这是斯塔布。这个男孩坚韧、敏锐、聪明,能勇敢地冲破K街上的路障,图尔已将他提拔为指挥人员。

当神军威胁要突围并摧毁他们当时脆弱的希望时,库尔卡特带头冲锋,为此牺牲。他身旁的斯塔布踩到地雷,失去了一只脚,但他自己绑上止血带,在指挥官都已经死去的情况下,依然吃力地向前爬行,鼓舞战友们继续战斗。他勇猛无惧,愿洒热血,敢抛头颅。

是的,是斯塔布——气味是对的,跛行的声音也没错。但还有另一种气味萦绕着这个男孩——刚凝结的血液的气味,应该是铁钉造成了新的腐肉。

斯塔布带来了一条消息。

图尔闭上他完好的那只眼睛,深呼吸,享受着此刻的气味——火药散发着浓烈的味道;风暴即将降临,天气闷热不已,闪电炙烤着空气,带来浓郁的臭氧味。他深深吸气,试图将胜利的时刻永远地刻在自己的脑海中。

他的许多记忆都支离破碎,在战争和暴力中消失了。他的历史是千变万化的图像、气味和翻腾的情绪交织而成的一片混沌,是漫无目的的欢乐和恐惧,其中大部分已被尘封,无从回顾。但这一次,就这一次,他想把这个时刻完整地、永久地记在心里,尝一尝、闻一闻、听一听,让这个时刻填满他,挺直他的脊梁,让他站得高高的,让他的肌肉充满力量。

他要享受这个胜利的时刻。

他曾驻守的宫殿已经成了废墟。它曾恢宏过——有大理石地板、宏伟的柱子、古老的大师级油画和优美的圆厅。现在,他站在一片破碎的穹顶下,站在已被轰炸的墙壁面前,俯瞰他为之作战的城市。他可以一直看到大海,潮水拍打着他正前方的阶梯,雨水溅了进来,在地板上形成了又薄又滑的水洼。炬火在潮湿的空气中摇曳着,为人类提供光明,以便他们能够看到图尔轻而易举就能看到的景象的冰山一角。

一片悲惨的废墟,一个胜利的地方。

斯塔布毕恭毕敬地等待着。

“你带来了新消息。”图尔背对着斯塔布说。

“是的,长官。他们完了。神军……完了。”

图尔的耳朵抽动了一下。“为什么我仍然能听到枪声?”

“只是一些扫尾工作。”斯塔布说,“他们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战败的,很笨,但他们很顽强。”

“他们真的被打败了吗?”

男孩立刻笑了。“好吧,帕金斯和米塔利给您送来了这个。”

图尔转过身。斯塔布举起了他拿着的东西。

萨克斯将军被砍下的头颅空洞地凝视着周遭,没有身体,十分孤凄。他是淹没之城的最后一位军阀。这名男子的表情在震惊和恐怖之间凝固了。他额头上的绿色保护十字被鲜血弄脏了。

“啊。”图尔拿起这个头颅,在手掌中掂量着。“看来他的唯一真神并没有救他。毕竟不是什么先知救世主。”

很遗憾最后没能到场,错过了将那个人的心从胸口剖出并大快朵颐的机会,错过了从敌人那里缴获战利品的机会。即使是现在,图尔也有强烈的冲动,但杀戮的荣耀是利爪的特权。他现在是一名将军,像曾经别人派遣他那样,他要派遣拳头、利爪和獠牙投入战斗,因此他错过了在战斗中肾上腺素飙升的机会,失去了屠戮的鲜血溅满脸颊的快乐……

图尔遗憾地叹了口气。

致命一击不是我的职责。

尽管如此,作为一名将军,看着另一位将军的眼睛,接受他的投降,还是有一种小小的乐趣。

“‘违背自然’,我想你是这么评价我的。”图尔沉思道,“你说我‘令人憎恶’。”他抬起头,凝视着萨克斯满是惊恐的死去的眼睛,“说我是‘弗兰肯斯坦笔下的拼接怪物,成不了气候’。当然啦,你还说我‘亵渎神明’。”

图尔高兴地露出了牙齿。萨克斯到死都生活在否认中,一直相信自己是上帝之子,按照上帝的形象塑造自己,以受到神圣的保护,免受图尔之类的东西的伤害。“看来他的唯一真神最喜欢亵渎。”

即使是现在,图尔也认为他能从这位死去的将军的眼中看到一丝否认——萨克斯被迫与被设计得比自认为得到保佑的可怜的人类军阀更迅速、更聪明、更坚韧的生物战斗,认为这很不公平。

单纯的萨克斯并不理解,图尔被不断优化,极能适应杀戮生态系统。图尔的神对现代战争的兴趣远远超过了这个伤心人对神的膜拜。这就是竞争和进化之道。眨眼间,一个物种取代了另一个物种:一个进化了,另一个灭绝了。

即便是将军,也并不一定了解进化的概念。

有些物种注定会被淘汰。

沉重的轰隆声震天动地,是图尔的999弹发出来的。宫殿的地基都在颤抖着。

整个城市安静了下来。

一直安静着。

斯塔布惊讶地抬起头看着图尔。图尔抽动着耳朵倾听,却什么也没有听到。没有枪声,也没有迫击炮发射声。图尔竭力运用着他的感官。风暴带来了一种强烈的期待感,仿佛在等待暴力的恢复,然而现在,淹没之城归于沉寂。

“结束了。”斯塔布充满敬畏地低声说道。然后他提高了嗓音说:“淹没之城是您的了,将军。”

图尔对男孩深情地笑了笑。“一直都是。”

周围,图尔指挥的人员中,年轻人都停下了手中的事情,包括正在进行中的任务。他们都在倾听,都认为会有新一轮的暴力,却都只听到了和平。

和平。在淹没之城。

图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品味着这一刻,然后停了下来,皱着眉头。奇怪的是,他的部队散发的不是胜利的气息,而是恐惧的气息。

图尔仔细地端详着斯塔布。“怎么回事,士兵?”

男孩犹豫了。“将军,现在该干什么?”

图尔眨了眨眼睛。

现在该干什么?

在那一瞬间,图尔发现了问题。看看他这些指挥人员,他们都是最优秀、最敏锐、最精良的属下,这无可厚非,从他们的表情和气味就能判断出来。斯塔布,一个勇敢的人,即使腿被摧毁了也照样战斗;萨沙是拳头里的那个铁手套,甚至连最冷峻的新兵都被他吓坏了;阿礼欧非常擅长国际象棋,因此图尔将他招入中央司令部;莫格和莫特这对金发双胞胎是闪电利爪的负责人,勇敢无畏,有在炮火下即兴发挥的天赋。

这些年轻人足够聪明,知道谋定的冒险和鲁莽之间的区别,但他们都未满二十岁。有些人脸上还没开始冒胡子。阿礼欧甚至都不到十二岁……

他们都还是孩子。

淹没之城的军阀们一直都很重视年轻人的可塑性。孩子们天生忠厚,很容易就能让他们习惯于为一个明确的目标努力。所有淹没之城的士兵都是在他们年轻时被招募的,很早就被洗脑了,被灌输了意识形态和绝对真理。他们无须辨识细微差别,也无须产生自己的见解。他们只知道对与错、叛徒和爱国者、善与恶、入侵者和原住民、荣誉与忠诚。

还有正义感。

炽热的正义感很容易在年轻人身上培养出来,因此年轻人就是出色的武器,是完美狂热的杀戮工具。对世俗的简单理解使他们被打磨成无比锋利、易于放血的刀子。

并且,他们会服从到最后一刻。

军事科学家设计图尔,就是融入了恭顺物种的基因,通过基因控制和无情的训练令他盲目服从,像奴隶般忠诚。而根据他的经验,年轻人的可塑性还要高得多。他们甚至比狗更听话,真的。

而他们一旦获得自由,就会感到害怕。

现在该干什么?

萨克斯将军的头仍在图尔手里,他皱着眉头看着它。当所有对手都被斩于剑下之后,这把剑该再干些什么?当一把枪不再有敌人可扫射的时候,它还有什么用?在没有战争的情况下,士兵的意义何在?

图尔把那个血腥的战利品递还给斯塔布。“把它和其他那些码在一起。”

斯塔布小心翼翼地抱着那颗头。“然后呢?”

图尔想冲着他号叫。自己摸索吧!建立你们自己的世界!你们的同类建造了我!为什么我必须建造你们?

但这种想法并不友善。他们还是原来的他们。他们受到的训练就是服从,因此没有指令便迷失了方向。

“我们要重建。”图尔最后说道。

士兵们脸上洋溢着宽慰。他们再次从不确定性中被拯救出来。他们的战神甚至已经做好准备迎接“和平”这一可怕的挑战了。

“传令,我们的新任务是重建。”图尔提高了音量,“淹没之城现在是我的。这是我的……王国。我会让它蓬勃发展。我们会让它蓬勃发展。这是我们现在的使命。”

就在他这么说的时候,图尔还在想是否可以做到。

他的爪子能把肉撕碎,他可以拿枪屠杀大量的人,他的牙齿能把骨头碾成粉。带着他的拳头强化人,他可以入侵一个国家,出现在外国海岸大肆屠杀,让鲜血遍洒,大获全胜——但一场和平战争是怎样的呢?

一场没有人死亡,以人人吃饱肚子、家家炊烟袅袅为胜利标志的战争,是怎样的呢?

是农场上的丰收吗?

图尔翻起嘴唇,露出老虎的牙齿。他厌恶地咆哮着。

斯塔布匆忙撤退。图尔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

杀人很容易。任何一个孩子都有可能成为杀手。有时最愚蠢的人反而是最好用的,因为他不太理解自己所面对的危险。

但是务农呢?耐心地犁地?翻土?播种?懂得这些事情的人在哪里?明白该如何耐心、安静地完成这些事情的人在哪里?

他们要么死了,要么逃走了。他们中最聪明的人早就走了。

他需要一个完全不同类型的指挥班子。他需要想办法引进培训师、专家,一个由知道该如何设计生命,而不是设计死亡的人类组成的拳头……

图尔的耳朵竖了起来。

淹没之城的宁静被一个声音打破——一个从高空传来的鸣笛声。

一个可怕的,几乎快被忘记的声音……

但很耳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