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贫民区小子(1)
一九七一:东新奥尔良
四岁那年,我的家散了。关于全家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我记得最清楚的是纷争和吵闹。我和姐姐布里奇特惊醒过来,躺在床上凝神静听。十岁的布里奇特握着我的手,试图安抚我,让我再度入眠。但喊叫声越来越大。
我不知道是谁先吵起来的。妈妈和爸爸总是为了这个或那个争吵不休,但那天晚上他们吵得比平时更凶。听起来,要么像爸爸说的那样,妈妈有相好了;要么像妈妈说的那样,那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谎言。布里奇特和我把头伸出卧室去张望的时候,他们已经嘶吼了半个钟头。
妈妈正好拿起一个装满烟头的笨重玻璃烟灰缸朝爸爸的脑袋砸去。他躲开了,烟灰缸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接着爸爸给了她一拳。据米迪婶婶说,他曾经是一名业余拳击手,而且相当出色。但我从未见过爸爸对妈妈动拳头。那天晚上,他挥拳击中了她头部的一侧。她像袜子玩偶一样倒了下去。她一倒下,爸爸就跪到她身边,又是哭又是道歉,一遍遍地爱抚她、喊她亲爱的。
但妈妈一笔笔账都记着,她宁愿报复也不肯和好。爸爸求她上床睡觉,妈妈背对着他,摇头拒绝。布里奇特把我抱回床上,用慵懒的声音给我唱摇篮曲,哄我重新入睡。妈妈却有别的念头。那天晚上,爸爸睡着后,她从烤肉架上取来一罐打火机油,喷在她睡的那一侧床边,把打火机凑到床垫边……我想爸爸醒过来的时候以为自己在地狱。
听到他的尖叫声之后,布里奇特和我慌忙跑到客厅,正好看到爸爸把着火的床垫拖去后院。我们跟在他身后冲出去,穿过弥漫在屋里的浓黑烟云。
那天晚上一定很暖和,因为邻居们全都穿着内衣跑到自家后门廊来张望。爸爸把一整壶水倒在床垫上,瞪眼看门廊上的人们。“看什么看?床上有虱子而已,有什么好看的。”
布里奇特牵着我穿过烟雾缭绕的走廊回到我们的卧室,一路摇着头,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和这种疯子同住一个屋檐下。妈妈留在后门廊上,双手叉腰,盯着冒烟的床垫抽薄荷烟。
第二天早上,她告诉我和布里奇特,该收拾收拾跑路了。“动作快点,别磨蹭到你们老爸回来!”
我们一个行李箱都没有,就把衣服和其他能从屋里拿走的东西装进几个塑料垃圾袋里。我们用力把东西塞进红色福特翼虎的后备厢,直到妈妈说:“够了。”我爬到驾驶座后面的座椅上,布里奇特把剩下的东西堆在我旁边:一捆鞋子和保龄球奖杯,一条旧毯子和一堆妈妈的衣服——衣架都还没取下来。
然后我们开车离开了东新奥尔良,离开了古斯,那是我唯一知道的街区。我问妈妈我们要去哪里,她说“加利福尼亚”。我不知道“加利福尼亚”是什么意思。我问她爸爸来不来加利福尼亚,她回了一句“从现在开始,闭嘴”,然后点起一支薄荷烟。我不想当爱哭包,可我的嘴唇开始发抖,然后我的整个头都抖了起来,鼻涕涟涟。我透过后车窗看古斯,跟它告别。
布里奇特坐在副驾驶座上,挨电台搜索摩城唱片公司出品的歌曲。斯莱和斯通一家乐队唱《家务事》(“Family Affair”)的时候,我数了数,总共播放了一百八十五秒。然后我数出城路上我们的车飞驰而过的路灯杆子。每当我感觉事情发展得太快时,我总是用数数儿的办法让它们慢下来。我数心跳,数楼梯台阶,数吊扇旋转的圈数。开上大路之后,我数对面方向开来的汽车。太阳落山了,我就数路上那些车的车灯,直到睡着。
天黑后我醒了,要小便。妈妈把车停在路边。我从车里爬出来,夜寒彻骨。没有别的汽车,也没有月光——只有两束车头大灯光直指暗夜。在我见过的最大、最黑的天空下撒尿,我觉得自己很渺小。妈妈在车旁抽烟。我问她为什么天空这么大,她告诉我:“这是得克萨斯的天空。得州的东西都比较大。”等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头顶上的星星越来越亮,而我感觉自己越来越渺小。
然后,车轮滚滚,我们继续向西行去。漆黑的公路上没什么可数的。于是我躺在妈妈的那堆衣服上,透过窗户看一小片狭长的天空,开始数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