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猫鬼(一)
“猫鬼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背后驱使猫鬼的人,你放心,雪儿的使命就是找到那个人,她应该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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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夜晚,总是特别黑,特别寒冷,也特别漫长。
前宰相韦嗣立位于京都宣阳坊的大宅,浓墨浸染的夜,掩住了一片残垣断壁,只有后院残破的祠堂透出点点黯淡的烛火。
寒风疾入,将灯烛吹得瑟缩将熄,丧幡飘摇,明灭昏暗间,映出漆黑而冰冷的棺椁。
一个清脆的声音疑惑道:“明日就要下葬,今晚再不来,这连续三晚,咱们就白守了......”
另外一个疏朗的声音回答:“我算准了,今晚肯定来。”
“长安城那么大,又不是只有这里才有死人,你就那么肯定?”
“当然,”料事如神的当然是谢蕴,“我观察数日,这诡物专挑怨魂厉鬼,如今,京都急疫已平,可它的胃口已经被养大,找不到充足的食物,饥肠辘辘,四处寻觅,它的鼻子灵得很,一定会找到这里来。”
现在,最喜欢跟谢蕴抬杠的,当然就是苏清芜,“唔,你就那么确定王夫人死得冤枉,怎么说,她可是八旬老妇,也是时候了......”
“王夫人虽已过八旬,然而身体康健,若不是虢国夫人恃强凌弱,看上这间大宅,直接领人冲进来,上房揭瓦,还将宅中的藏书、家具物什抛掷到街上,老夫人又怎会气得一命呜呼?”
昔日门前宾客如云、尊贵典雅的府邸,如今只剩下残砖碎瓦。
寒风侵袭中,只听得砖隙窗缝间,风声如泣如诉,凄凉萧瑟。
韩家一夜灭门,回忆起那片被烈火吞噬的家园,苏清芜感同身受,轻声叹息着:“韦大人一世正直敢言,若不是韦后乱政,大人受到牵连,韦氏一族又怎会衰微至此,无势以自保。”
谢蕴冷笑:“古往今来,盛极必衰,今日的虢国夫人,说不定明日就曝尸荒野呢。”
苏清芜道:“这老太太脾气够倔的,死了也要给虢国夫人心口添堵,强过那些个没用的子孙。”
谢蕴轻声叹息道:“那些曾经居住在此的韦氏子孙们,却无人敢于前来陪伴她,送她最后一程。”
苏清芜轻语喃喃:“人生本就孤独,孤独地来,孤独地去。”
“不,”谢蕴已抓紧苏清芜的手,那手柔软纤细,指尖带着练习剑术、给百姓治病劳作的痕迹。
苏清芜的手微微一颤,随即僵住。
寒夜里,两只手紧贴在一起,相互温暖着。
“你跟王翰退婚的事情……”谢蕴犹豫着,这个问题已在心里咀嚼许久,却脱口而出:“你不孤独,无论将来如何,我都会永远陪伴着你……”
就在这时,一道阴风袭来,吹得两人后脊涩凉。
灵台上的四五盏烛火刷地熄灭了。
冷月下,丧幡森冷,飘摇间,投下凌乱阴影。
周遭虫声忽地一噤,谢蕴偏头望去,棺盖上悄然多了一物。
那东西通体漆黑,几乎完全融于夜色,只有一双眸子,在魖暗中射出绿莹莹的光芒。
那光映出额际一抹雪白。
谢蕴手上一紧,出于紧张,苏清芜也攥紧了他的手。
来了......不能说话,也不需要多说一个字,他们早已心意相通。
月光下,黑猫在棺盖上悠闲踱步,不时凑近嗅闻,巡视几圈,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来到棺椁摆放尸首头部的方位。
它伸出前爪,很熟练地勾住棺盖一角,随即整个身子攀到棺壁上,伴着可怖的咯吱声,诺大的棺盖,竟然在爪下缓缓移动起来。
那可是四条壮汉同时发力才能移动的楠木棺盖!
谢蕴心中暗暗吃惊,想不到这诡物竟有如此神力。
而躺在棺椁里的尸身,在阴阳交合之时,竟似感应到了什么,牙齿咬合,发出阵阵恐怖的磨牙声音。
一只噬魂猫已经难以应付,宣阳坊住的都是皇族高官,如果此刻诈尸,后果不堪设想。
棺盖已经移开一条罅隙,冬夜寒冷,忽而阴风骤起,就在这时,黑猫触动机括,预先布置在棺椁上的罗网一收,将那猫网起,悬挂空中。
那猫受惊,在罗网中死命挣扎,却是越挣扎罗网收得越紧。
“喵”的一声,那猫怒极,利爪挥舞,用麻绳编织的罗网竟然被撕开一道口子。
那猫身体一扭一缩,从豁口钻出,“扑通”跃到棺盖上。
这时,十数名大理寺的捕快已从四面八方奔出,围拢上前,挥刀便砍。
然而那猫却临危不惧,后足一蹬,凌空跃起,前爪在劈刺过来的刀尖上一点,身体借力,四爪伸直,竟然扑到其中一位个头瘦小的捕快脸上。
捕快吓得丢掉手中的刀,伸手想要拉开黑猫。
黑猫四爪并用,在他脸上抓挠几下,纵身一跃,跳上屋梁,沿着屋顶的山梁,几下便蹿到屋角飞檐上。
电光石火间,那名捕快已经躺在地上,捂住脸,惨叫着连连打滚。
旁人将他扶起,他的脸已经鲜血淋漓,利爪划烂整张脸,留下几道纵横交错的血口子,更可怕的是,他的双眼只剩下两个血洞。
这猫竟如此狠毒!
带领众捕快埋伏在此的诸葛明大怒,喊了一声“大家退下”,双足一蹬,他的人已凌空飞起,轻飘飘落在祠堂屋顶上。
那猫根本不惧,睨着地面上挥舞刀剑的捕快,又瞥一眼停在祠堂里的棺椁,似不舍离去,弓起身子,那双绿眸定定看向诸葛明,颇有些挑衅的意味。
这时,苏清芜已从后方包抄过来。
诸葛明与苏清芜视线碰了碰,手上击发一连串的白磷霹雳珠。
霹雳珠激射在黑猫脚边的琉璃瓦上,噼啪作响,却没有一粒击中黑猫。
红泥外壳碎开,白磷散出,少量漂浮在空中,浮现点点萤火,其余大部分飘洒在黑猫皮毛上。
磷光闪闪,在夜色中勾勒出黑猫的外形,谢蕴一挑眉,心忖:“此物竟然比月前整整大了一圈。”
那猫浑然不觉,弓着身子,龇牙咧嘴,对着诸葛明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挥爪扑了上去。
几乎就在同时,从侧翼赶到的苏清芜,素手一扬,无数银针从袖间飞袭而出,宛若暴雨怒泻,隔在黑猫与诸葛明之间。
那猫身中数针,嘶声凄厉,在琉璃瓦顶上打了个滚,直直跌落下去。
地面上的捕快已经严阵以待,谢蕴吩咐:“不要贸然行事,弓箭手伺候——”
众人将黑猫团团围住,一齐拉弓射箭。
霎间,箭若飞蝗般激射而出。
那猫却似没有受伤,在利箭射中的刹那,纵身一跃,躲过箭矢,跳到旁边的树上。
冬日树叶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那猫全身洒了白磷,根本掩藏不了自己,又一跳,上了围墙,就这么来回纵跃,起起落落间,已经蹿出十丈以外。
捕快们再次拉弓引箭,箭矢如飞蝗般射去,那猫已经跃入杨国忠宅邸,瞬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杨家势倾天下,嚣张跋扈,人人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谢蕴轻轻唤了一声,“小雪,”
一个娇娇细细的声音应道:“在,请大人吩咐。”
谢蕴又道:“你看清楚他了吗?”
“清楚了。”
“那你去吧,”谢蕴伸手抚摸着,细心叮嘱道:“不可妄动,今后,你只能靠自己,一切都要小心。”
一道白影似闪电般从谢蕴肩上跃起,跳到高树上,又一跳,上了围墙,来回纵跃,起起落落间,已经蹿出十丈以外,一扭身跃入杨国忠府邸。
苏清芜兀自凝望着小雪消失的方向,幽幽一叹,“这可是贵妃娘娘赏赐的绝世美猫,波斯国的贡品,浑身雪白,两只眼睛,一只绿,一只蓝,绿如翡翠,蓝若冰魄,全大唐就这一只,有个好歹,我拿你是问。”
谢蕴苦笑道:“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你随时拿去......”
诸葛明安慰道:“清芜,别担心,你不了解男猫。”
“哦?”
“英雄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诸葛明看向谢蕴,似有所指地嬉笑一声,“人是这样,猫也一样。”
“可我觉得这不是只普通的猫。”
谢蕴若有所思道:“这当然不是普通的猫。”
“这是什么猫?”
“它是猫又不是猫。”
苏清芜杏眸瞪得溜圆,“司直大人,您能不能一口气说完,最喜欢卖关子,兄弟们都等着呢!”
“隋书后妃传中曾记载,‘后异母弟陀,以猫鬼巫蛊,咒诅于后,坐当死。’”
苏清芜皱起了眉头,“这是猫鬼?”
谢蕴道:“民间传说,猫死后跟人一样,会变成鬼魂,有人故意蓄养猫鬼,一段时间后,便可驱使猫鬼,隋书中记载,猫鬼每次杀了人,被害者家中的钱财,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转移至豢养猫鬼的人家。”
“猫鬼如何杀人?”
“据说,才开始四肢如同针刺一样疼痛,继尔,这种症状遍及躯体,最后到达心脏,当心脏出现针刺感时,被害人就会吐血,日渐瘠弱,最终血尽而亡。”
苏清芜柳眉轻蹙,“这就是猫鬼?可是,它有身体,月光下,我看到了它的影子。”
“猫鬼只是其神,附在猫身上,它看上去就是一只猫,一只普普通通的猫。但是,白天它依然怕光,只敢躲在树荫下。”
苏清芜心间一颤,“你既然知道这是猫鬼,还让雪儿去追踪它?!”
诸葛明解释道:“清芜,你放心,猫鬼只食人魂魄,小雪不合它的胃口。”
望着那个满脸血肉模糊、已经晕厥过去的捕快,苏清芜眼睛立刻涌出了泪水,哽咽道:“雪儿是贵妃娘娘赏赐给我的,她特别聪明,听话又乖巧,还会帮我干活,观音禅寺里,大家都喜欢她。你们让雪儿服下人语蛊,猫鬼也许会察觉有异,总之,我有一种可怕的感觉,雪儿会有危险。”
诸葛明帮着谢蕴解释道:“阿芜,你可能觉得大人太残忍,可是,你可知道,隋朝时,因为猫鬼事件,有多少只猫、多少户养猫的人家被斩杀,大人这个办法,虽然会让雪儿身处险境,却能救下多少条性命。”
谢蕴苦笑道:“猫鬼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背后驱使猫鬼的人,你放心,雪儿的使命就是找到那个人,她应该无事。”
说到这,谢蕴看向杨国忠的宅邸,占据整整一个区块的大宅,里面高楼玉阙、花园水榭,目光幽动,沉思着,目中带了一丝不易捉摸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