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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包法利夫人(2)

有一天早晨,卢欧老爹来了,给查理带来医腿的诊费:七十五法郎,用的是四十苏[29]一个钱的辅币[30],另外还有一只母火鸡。他听人说起他的不幸,就尽力安慰他,拍他的肩膀道:

“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也像你一样,经过这事!我丢了我的老伴儿,当时我走到田里,只想一个人待;我倒在一棵树旁边,又哭又喊老天爷,直讲他的浑话;我真愿意像我看见的树枝上的田鼠一样,肚子里头长蛆,一句话,死了拉倒。我一想到别人这期间,和他们的小媳妇亲热,搂得紧紧的,我就拿我的手杖拼命打地;我差不多疯了,饭也不吃;你也许不相信,单只想到上咖啡馆,我就腻味。好啦,慢条斯理,一天又一天,春天接冬天,秋天跟夏天,也就一星一点过去了,去远了,走开了,我的意思是说,沉下去了,因为你心里总有一点什么东西留下来,像人说的……一块石头,在这儿,压着胸口!不过,既然我们人人命当如此,人就不该糟蹋自己,因为别人死了,就也想死……包法利先生,应当打起精神来才是;这会过去的!看我们来吧;你明白,我的女儿一来就想到你,说你忘了她啦。眼看春天要来了;我们陪你上林子地打野兔,也好散散心。”

查理听他劝,又去了拜尔斗。他发现一切如旧,就是说,和五个月以前,一模一样。梨树已经开花,卢欧老头子如今站起来了,走来走去,田庄也就因而越发生气蓬勃。

在他想来,医生境遇恶劣,尽可能体恤成了他的责任,所以他求他不要露出光头,低声同他说话,仿佛他成了病人,甚至于看见别人没有为他准备一点比较轻松的吃食,如小罐奶酪,或者烧熟的梨呀什么的,还假装生气。他讲故事,查理意料不到自己笑了;可是他忽然想起太太,就又郁郁不欢了。咖啡端上来,他不再思念她了。

过惯一个人的日子,他越来越不思念她。他有了自由自在这种新到手的快乐,不久反而觉得寂寞好受了。现在他可以改改饭时,出入不必举理由,人累狠了,就四肢一挺,躺到床上。他于是贪舒服,心疼自己,接受外人的慰唁。再说太太一死,他的营业反而好转,因为一个月以来,大家总在说:“这可怜的年轻人!多不幸!”他有了名气,主顾多了;而且他去拜尔斗,无拘无束。他起了一种漫无目标的希望,一种模模糊糊的幸福;他理他的络腮胡须,照照镜子,觉得脸好看多了。

有一天,三点钟上下,他来了;人全下地去了;他走进厨房,起初没有看见爱玛。外头放下窗板,阳光穿过板缝,在石板地上,变成一道一道又长又亮的细线,碰到家具犄角,一折为二,在天花板上颤抖。桌上放着用过的玻璃杯,有些苍蝇顺着往上爬,反而淹入杯底残苹果酒,嘤嘤作响。亮光从烟囱下来,掠过铁板上的烟灰,烟灰变成天鹅绒,冷却的灰烬映成淡蓝颜色。爱玛在窗、灶之间缝东西,没有披肩巾[31],就见光肩膀冒小汗珠子。她按照乡间风俗,邀他喝酒。他不肯,她一定要他喝,最后一面笑,一面建议:他陪她饮一杯酒。于是她从碗橱找出一瓶橘皮酒,取下两只小玻璃杯,一杯斟得满满的,一杯等于没有斟,碰过了杯,端到嘴边喝。因为酒杯差不多是空的,她仰起身子来喝;头朝后,嘴唇向前,脖子伸长,她笑自己什么也没有喝到,同时舌尖穿过细白牙齿,一点一滴,舔着杯底。

她又坐下来,拾起女红,织补一只白线袜;她不言语,低下额头,只是织补。查理也不言语。空气从门底下吹进来,轻轻扬起石板地的灰尘;他看着灰尘散开,仅仅听见太阳穴跳动,还有远远一只母鸡在院子下了蛋啼叫。爱玛不时摊开手心冰脸,手心发热,放在火篦的铁球上再沁凉了。

她诉说入夏以来,就感头晕;她问海水浴对她有没有用[32];她谈起修道院,查理谈起他的中学,他们有了话说。他们上楼,来到她的卧室。她让他看她的旧音乐簿、她得奖的小书[33]和扔在衣橱底层的栎叶冠。她还同他说起她的母亲、坟地,甚至于指给他看花园里的花畦,说她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五,都要掐下花来,放到母亲的坟头。可是他们的花匠,什么也不懂;用人简直不称心!她情愿住在城里,哪怕单是冬季也好,虽然夏季天长,住在乡间,也许更其腻味——依照说话的内容,她的声音一时清楚,一时尖锐,一时忽而懒散上来,临了差不多变成自言自语时的呢喃——转眼之间,兴高采烈,睁开天真的眼睛,马上却又眼皮半闭,视线充满厌烦,不知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查理夜晚回来,一句一句掂掇她说过的话,试着一面追忆,一面补足意思,想把他还不认识她的那段生活为自己编造出来。不过他所能想象到的她,和他第一次看见的她,永远不差分毫,不然的话,也就是前不多久,他才离开她的模样。随后他问自己:她结了婚,会变成什么模样?而且嫁谁?唉!卢欧老爹很有钱,她呀!又……那样美!不过爱玛的脸总在眼前出现,有什么单调的声音,仿佛一只地簧在耳边嗡嗡道:“可是,假如你结婚的话!假如你结婚的话!”他夜晚睡不着,喉咙发干,直想喝水,下床走到水罐跟前,打开窗户;满天星斗,吹来一阵热风,狗在远处吠叫。他的头不由转向拜尔斗。

查理一想,反正没有什么损失,决计一有机会就求婚;但是每次机会来了,他又牢牢闭拢嘴唇,害怕找不到适当的字句。

女儿在家,一点没有用处,有人把她带走,卢欧老爹并不难过。他私下原谅她,觉得她才情高,不宜稼穑——老天爷见不得的行业,就从来没有见过出一位百万富翁。老头子不但不发财,而且年年蚀本:因为他谈交易虽说精明,喜欢耍耍本行的花枪,可是稼穑本身,还有田庄内部管理,对他来说,却没有再不相宜的了。他不高兴操劳,生活方面,一钱不省,衣、食、住,样样考究。他爱酽苹果酒、带血的烤羊腿、拌匀的光荣酒[34]。他一个人在厨房用饭,小桌端到跟前,当着灶火,菜统统摆好,如同在戏台上一样。

所以看见查理挨近女儿就脸红——意味有一天,他会为了她向他求婚,他前前后后先考虑过一遍。他觉得人有些单薄,不是他一直想望的一位女婿;不过人家说他品行端正,省吃俭用,很有学问,不用说,不会太计较陪嫁的。何况卢欧老爹欠泥瓦匠、马具商许多钱,压榨器的大轴又该调换,他的产业非卖二十二阿克[35],应付不了。

他向自己道:

“他问我要她的话,我就给他。”

圣米迦勒期间[36],查理来拜尔斗待三天。末一天像前两天一样过掉,一刻又一刻拖延。卢欧老爹送他一程;他们走了一条坑坑洼洼的小道,眼看就要分手;是时候了。查理盘算,走到篱笆角落,一定开口,最后过都过去了,他唧哝道:

“卢欧先生,我打算同你谈一点事。”

他们站住,查理又不作声了。卢欧老爹笑微微道:

“把你的事说给我听吧!我有什么不清楚的!”

查理结结巴巴道:

“卢欧老爹……卢欧老爹……”

佃农[37]继续道:

“就我来说,我是求之不得。不用说,闺女和我是一个心思,不过总该问问她,才好算数。好,你走吧;我把话带回去就是了。答应的话,你听明白,用不着回转来,一则防人口舌,再则,也太刺激她。不过免得你心焦,我朝墙推开窗板,推得直直的;你弯在篱笆上,就从后头望见了。”

他走开了。

查理把马拴在树上,跑到小径等待。过了半小时,后来他数表又数了十几分钟。墙那边忽然起了响声;窗板推开,钩子还直摆动。

第二天,才九点钟,他就到了田庄。爱玛见他进来,脸红了,碍着面子,勉强笑了一笑。卢欧老爹吻抱未婚女婿。银钱事项留到日后再谈;而且他们目前有的是时间,因为办喜事,照规矩说,也该等到查理除服,就是说,开春前后。

大家在期待中过了冬天。卢欧小姐忙着办嫁妆。一部分到鲁昂定制;她照借来的时装图样,做了一些衬衣、睡帽。查理一来田庄,他们就谈婚礼筹划,研究酒席摆在哪一间屋子;他们考虑必需的菜肴道数、上什么正菜。

爱玛希望点火炬,半夜成亲[38];不过卢欧老爹根本不懂这种想法。婚礼举行了,来了四十三位客人,酒席用了十六小时,第二天又开始,拖拖拉拉,一连吃了几天。

客人老早乘车来了:一匹马拉的小货车,一排一排板凳的双轮车,没有车篷的老式轻便马车,挂了皮篷的搬运车;最近村庄的年轻人,一排一排,站在大车里头,生怕摔倒,扶住车栏杆,因为马放开蹄子,车颠得厉害。有的从十古里以外的高代镇、诺曼镇和喀尼来。两家亲戚邀遍了;绝了交的朋友,又和好如初;长久不见的故旧,也捎了信去。

篱笆外不时传来鞭子的响声,栅栏门紧跟着开开,便见进来一辆小货车,直奔台阶第一级,猛一下子停住。乘客从四面八方下来,揉揉膝盖,挺挺胸脯。妇女戴帽子,穿城里样式的袍子,挂金表链,披小斗篷,下摆掖在带子底下,或者披小花肩巾,拿别针在背后别住,露出后颈。男孩子照爸爸的模样打扮,穿新上衣,倒像添了拘束(许多孩子这一天还是穿他们生平第一双靴子),同时就见他们旁边,闷声不响,坐着一个十四岁或者十六岁的大姑娘,不用说,是他们的表姊或者大姊,穿着第一次圣体瞻礼穿的白袍,为了这趟做客才又放长,脸红红的,心慌慌的,头发厚抹玫瑰油,直怕碰脏手套。厩夫少,车来不及卸,老爷们挽起袖子,亲自动手。他们依照不同的社会身份,有的穿燕尾服,有的穿大衣,有的穿制服,有的穿小礼服——讲究的燕尾服,一家大小敬重,不逢大典,不从衣橱出来;大衣是随风飘扬的宽下摆,圆筒领子,口袋一般大小的衣袋;粗布制服,寻常还来一顶铜箍帽檐制帽;小礼服很短,后背有两个纽子,聚在一道,好似一对眼睛,对襟就像木匠一斧子从一整块料子上劈下来的一样。有些人(这种人,当然应该敬陪末座),穿着出门穿的工人服,就是说,领子翻在肩膀上,后背打小褶子,一条缝好的带子,在顶低的地方勒紧了腰。

而胸脯上的衬衣,胀鼓鼓的,仿佛铠甲!人人新理的发,耳朵露出,胡须剃光;甚至于有些人,天不亮起床,刮胡须看不清,不是鼻子底下来几道垂直伤口,就是沿上下颚剃掉皮,三法郎一枚艾居那样大,路上遇冷空气发炎,于是那些光彩奕奕的大白脸,仿佛大理石,添上了小小一片玫瑰红。

村公所离田庄半古里远,去时步行,教堂行礼回来,仍是步行。行列起初齐齐整整,走在绿油油小麦之间的狭窄阡陌,曲曲折折,好似一条花披肩,在田野动荡起伏,不久拉长了,三三两两,放慢步子闲谈。前面走着提琴手,提琴的卷轴扎了彩带;新人跟在后头,亲友随便走动;孩子们待在末尾,掐荞麦秆子尖尖的花儿玩,要不然就瞒着大人,自己玩耍。爱玛的袍子太长,下摆有些拖来拖去,她不时停住往上拉拉,然后用戴手套的手指,灵巧敏捷,除去野草和蓟的小刺,而查理两手空空,等她完事。卢欧老爹戴一顶新缎帽,青燕尾服的硬袖连手指甲也盖住了,挽着包法利太太。至于包法利老爷,心下看不起这群人,来时只穿一件一排纽扣的军式大衣,对一个金黄头发乡下姑娘卖弄咖啡馆流行的情话。她行着礼,红着脸,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别的贺客,谈自己事,要不然就是,兴致勃勃,彼此在背后捣乱;提琴手一直在田野拉琴,咯吱咯吱的声音总在大家耳边响。他一看大家落远了,就站住换气,仔细给弓子上松香,弦子吱嘎起来,也好听些,然后举步又走,琴柄忽高忽低,帮自己打拍子。乐器的声音惊起小鸟,远远飞去。

酒席摆在车棚底下。菜有四份牛里脊、六份炒子鸡、煨小牛肉、三只羊腿,当中一只烤肥小猪,边上四根酸模香肠。犄角是盛烧酒的水晶瓶。一瓶一瓶甜苹果酒,围着瓶塞冒厚沫子,个个玻璃杯先斟满了酒。桌子轻轻一动,大盘黄酪就晃荡,表皮光溜溜的,上面画着新人名姓的第一个字母,用糖渍小杏缀成图案。他们到伊如斗找来一位点心师傅,专做馅饼和杏仁糕。他在当地初出手,特别当心,上点心时,亲自捧出颤巍巍一盘东西,人人惊叫。首先,底层是方方一块蓝硬纸板,剪成一座有门廊有柱子的庙宇,四周龛子撒了金纸星宿,当中塑着小神像;其次,二层是一座萨伏依蛋糕[39]望楼,周围是独活、杏仁、葡萄干、四分之一橘子做的玲珑碉堡;最后,上层平台,绿油油一片草地,有山石,有蜜饯湖泊,有榛子船只,就见一位小爱神在打秋千:巧克力秋千架,两边柱头一边放着一个真玫瑰花球。

大家一直吃到天黑。坐得太累了,大家到院子散步,或者到仓库玩瓶塞[40],然后回来再吃。临到散席,有些人睡着了打鼾。不过咖啡一来,大家又都有了生气,有人唱歌,有人表演,有人举重,有人钻大拇指[41],有人试扛大车,有人说玩笑话,有人吻抱妇女。马吃荞麦,吃到鼻子眼儿都是,夜晚动身,左右不肯套车,又踢,又跳,鞍带也挣断了,主子骂着,要不然就是笑着;整整一夜,月光如水,小货车沿着乡间大道,疯狂奔驰,投水沟,跳石子堆,爬险坡,妇女身子探出车门来抓缰绳。

留在拜尔斗的那些人,在厨房饮酒消夜。孩子们早在板凳底下睡着了。

新娘子事先央求父亲,免去闹房习俗。不料亲戚当中,有一个海鱼贩子(还带了一对比目鱼作贺仪),对准钥匙眼儿,拿嘴往里喷水;正巧他要喷水,卢欧老爹过来拦住,对他解释:女婿有身份,这样闹是不可以的。亲戚勉强依了,可是心里直嫌卢欧老爹傲气,走到一个角落,和另外四五个客人打成一伙;这几个人偶尔一连几回在席上吃了次肉,也认为主人薄待他们,就嘀嘀咕咕,话里带刺,咒他败家。

包法利老太太整日没有开口。媳妇的梳妆,酒席的安排,全没有同她商量;她老早上了床。她的丈夫非但不跟她安息,反而差人到圣维克道买雪茄,吸到天明,一边拿樱桃酒兑上柠檬酒喝——这种掺和方式,在座的人因为不懂,分外敬重他。

查理生性不诙谐,婚礼期间,并不出色。从上汤起,贺客作为一种责任,朝他直说俏皮话、同音字、双关语、恭维话和猥亵话,他也就是应付而已。

第二天,异乎寻常,他仿佛成了另一个人。大家简直把他看成昨天的女郎。而新娘子行若无事,讳莫如深,就连最狡黠的人也猜不透她的心思;她走过他们身边,他们打量她,显出万分紧张的心情。可是查理什么也不掩饰。他喊她“我的太太”,称呼亲热,逢人问她,到处找她,时常把她拉到院子,人远远望去,就见他在树木中间,搂住她的腰,继续行走,身子弯过去,头蹭乱她胸前的花边。

婚后过了两天,新夫妇动身:查理要看病人,不便久离。卢欧老爹套上他的小货车送他们,又亲自陪到法松镇。他在这里最后吻抱一次女儿,下了车,往回走。他走上百十来步,站住望着小货车走远,轮子在尘土中旋转,长叹了一口气。接着他想起他的婚礼、他的往事、太太第一次怀孕;他从岳父家带她回去,这一天,他也很快活来的,她骑在他的背后,马踏着雪;因为当时是在圣诞节前后,田野正好白茫茫一片;她一只胳膊抱牢他,一只胳膊挎着她的篮子;帽子是苟地样式,风吹动花边长帽带,有时候飘到嘴上;他一回头,就见她的小红脸蛋,贴紧他的肩膀,在她的金黄帽檐底下,静悄悄微笑。她为了取暖,不时把手指伸进他的胸怀。这一切,都多远哉遥遥!他们的儿子,活到如今,三十岁了!他不由朝后望望。路上一无所有。他觉得自己好生凄凉,活像一所空房子;热气腾腾的酒菜,早已冲昏头脑,现在横添上动情的回忆和悲伤的心思,他一时真想到教堂旁边[42]转上一转。不过他怕去了愁上加愁,就一直回家去了。

约莫六点钟光景,查理夫妇到了道特。邻居凑到窗户跟前,看他们的医生的新夫人。

老女用人过来同她见礼,道歉晚饭没有备好,请太太先认认她的住宅。

房子前脸,一砖到顶,正好沿街,或者不如说是沿路。门后挂一件小领斗篷、一副马笼头、一顶黑皮便帽,角落地上扔一双皮裹腿,上面还有干泥。右手是厅房,就是说,饮食起居所在。金丝雀黄糊墙纸,高头滚一道暗花,由于帆布底子没有铺平,整个都在颤摆;红压边白布帘,错开挂在窗口;壁炉板架窄窄的,上面放着一只明光闪闪的座钟。样式是席波克拉特[43]的头,一边一支椭圆形罩子扣着的包银蜡烛台。过道对面是查理的诊室——六步来宽的小屋,里头有一张桌子、三张椅子和一张大靠背扶手椅。一个六格松木书槅,单是《医学辞典》[44],差不多就占满了。辞典没有裁开[45],但是一次一次出卖,几经转手,装订早已损坏。看病时候,隔墙透过牛油融化的味道,人在厨房,同样听见病人在诊室咳嗽,诉说他们的病历。再往里去,正对院子和马棚,是一间有灶的破烂大屋,现在当柴房、堆房、库房用,搁满废铁、空桶、失修的农具和许多别的东西,上下灰尘,也摸不清做什么用。

花园长过于宽,夹在土墙当中,沿墙是果实累累的杏树,靠近田野,有一道荆棘篱笆隔开。当中是一个石座青石日晷。四畦瘦小野蔷薇,互相对称,环绕着一块较为实用的方菜地。院子深处云杉底下,有一座读祷告书的石膏堂长像。

爱玛来到楼上。第一间没有家具。第二间寝室靠里,有一张红幔桃花心木床;还有一只蚌壳盒子,点缀五斗柜;窗边有一张书桌,上面放着一个水晶瓶,里头插了一把白绫带束扎的橘花。这是新娘子的花、前人的花!她看着花。查理发觉了,拿花放到阁楼;爱玛坐在一张扶手椅上(她带来的东西放在周围),想着纸匣里她的结婚的花,凝神自问,万一她死了的话,这束花又将如何。

开头几天,她盘算改动家里的布置,去掉蜡烛台的罩子[46],换了新糊墙纸,又漆一遍楼梯,花园日晷四周,搁了几条板凳。她甚至于打听怎么样安装喷水鱼池。最后,丈夫知道她喜欢乘马车散心,买了一辆廉价出让的包克[47],装上新灯和防泥的花皮护带,宛然就是一辆提耳玻里[48]。

所以他快乐,在世上毫无忧虑。两个人面对面用饭、黄昏在大路散步、她的手整理头发的姿势、她的草帽挂在窗户开关上的形象和许多查理梦想不到的欢愉,如今构成他的幸福的存在。早晨他躺在床上,枕着枕头,在她旁边,看阳光射过她可爱的脸蛋的汗毛,睡帽带子有齿形缀饰,遮住一半她的脸蛋。看得这样近,他觉得她的眼睛大了,特别是她醒过来,一连几次睁开眼睑的时候;阴影过来,眼睛是黑的,阳光过来,成了深蓝,仿佛具有层层叠叠的颜色,深处最浓,越近珐琅质表面越淡。他自己的视线消失在颜色最深的地方,他看见里面有一个小我,到肩膀为止,另外还有包头帕子和他的衬衫领口。他下了床。她来到窗前,看他动身,胳膊肘拄着窗台,一边放一盆天竺葵,穿着她的梳妆衣,松松的,搭在身子周围。查理在街上蹬住界石,扣牢刺马距;她在楼上继续和他说话,咬下一瓣花或者一片叶来,朝他吹过去,鸟儿似的,一时飞翔,一时停顿,在空中形成一些半圆圈,飘向门口安详的老白牝马的蓬乱鬣毛,待了待,这才落到地上。查理在马上送她一个吻;她摆摆手,关上窗户,他出发了。于是他走在大路,尘土飞扬,如同一条长带子,无终无了,或者走在坑坑洼洼的小道,树木弯弯曲曲,好似棚架一般,或者走在阡陌,小麦一直齐到腿弯子,就见太阳照耀肩膀,鼻孔吸着早晨的空气,心中充满夜晚的欢愉,精神平静,肉体满足,他咀嚼他的幸福,就像饭后还在回味消化中的口蘑的滋味一样。

在这以前,他生活上哪一点称心如意?难道是中学时期?关在那些高墙中间,孤零零一个人,班上同学全比他有钱,有气力,他的口音逗他们笑,他们奚落他的服装,他们的母亲来到会客室,皮手筒里带着点心。难道是后来学医的时期?钱口袋永远瘪瘪的,一个做工的女孩子,明明可以当他的姘头,因为她陪他跳双人舞的钱,他付不出,也都吹了。此后他和寡妇一道过了十四个月,她那双脚在床上就像冰块一样凉。可是现在,他心爱的这个标致女子,他一辈子占有。宇宙在他,不超过她的纺绸衬裙的幅员;他责备自己不爱她,起了再看看她的心思;他迅速回家,走上楼梯,心直扑腾。爱玛正在房间梳洗;他潜着脚步,走到跟前,吻她的背,她猛吃一惊,叫了起来。

他一来就忍不住摸摸她的篦梳、她的戒指、她的肩巾;有时候,他张开嘴,大吻她的脸蛋,要不然就顺着她的光胳膊,一路小吻下去,从手指尖尖头一直吻到肩膀;她推开他,半微笑,半腻烦,好像对付一个死跟在你后头的小孩子一样。

结婚以前,她以为自己有爱情;可是应当从这种爱情得到的幸福不见来,她想,一定是自己弄错了。欢愉、热情和迷恋这些字眼儿,从前在书上读到[49],她觉得那样美,到底在人生上有什么正确意义,爱玛极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