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抗的忧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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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急情况 开场

无论在铁道边值班的铁道工怎样颠三倒四地猜测解释,无论火车站站长多少次越来越确信无疑地冲到站台上翘首张望,这列由蒂萨河畔出发驶向喀尔巴阡山脚下,并将冻成了冰坨的匈牙利南部大平原连接在一起的客运列车始终没有到来(“唉,这是怎么搞的,难道这趟列车蒸发掉了……?”铁道工带着一脸的嘲讽、无可奈何地挥挥手说)。由于这列总共只有两辆、只会在所谓“特殊情况”下才投入运行的由质量很差的硬座车厢和一个老掉牙了的、毛病繁多的424型蒸汽车头拼组而成的救援列车比原本对它就缺少约束力的列车时刻表上所规定的出发时间迟发了一个半小时,因而让当地人不得不揣着尽可能保持的冷静与惴惴不安的期盼接受这列由西边驶来的客车晚点的现实,耐心等待它行驶完最后的五十公里路程,最终能抵达目的地。事实上,对于这列客车的晚点,谁都没有真的感觉到惊诧。想来跟其他任何方面一样,铁路运输自然也受到当时条件的限制:某种无可遏制、令人疯狂的混乱不断打乱人们原本相信的秩序,破坏了正常的条件反射,使未来变得诡秘莫测,过去变得无法记起,日常生活也变得杂乱无序,最终人们只好默默地认命。这时候不管发生什么都有可能,哪怕所有的房门都不再打开,地里麦子朝土里生长,因为就毁灭性的伤害而言,只有其表征可能被察觉,但是其根本原因总是隐秘难测,无法捕捉,所以人们别无办法,只能紧紧抓住一切所能抓住的可能,就像此时此刻旅客们站在村头小火车站所做的这样,他们全都抱着一个“能够占据一个自己有权占据,但是总体数量有限的座位”的愿望,一哄而上地抢着去拉那些已被冻得很难拉开了的车厢铁门。刚刚结束了一年一度的冬季探亲、早已归心似箭的弗劳姆夫人也未能例外地投入了这场毫无意义的“座位争夺战”(因为她后来发现,车厢里没有一个人站着,每个人都能找到座位)。当她用力拨开挡在她前面的其他乘客,使尽从她瘦小骨架里爆发出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气力向前挤去,终于成功地抢到了一个面朝行驶方向的靠窗的座位后,过了很长时间,她都难以将自己拼命抢座所激发出的愤怒与在厌恶和焦虑之间跌宕起伏的情绪区分开来。想来她购买的是头等车厢的火车票,但是她却不得不忍受这股混合了蒜肠、劣质帕林卡酒[1]和廉价烟草味的呛鼻臭气,她不得不在这些大呼小叫、打嗝放屁的“乡巴佬们”充满威胁的包围中进行这段危险的旅行,她不得不正视这一残酷的问题:她是否能够熬到家?她的几位姐姐都居住在与世隔绝的穷乡僻壤,而且她们的年龄都不允许她们出门旅行,假如她中断了这些年已经变得常规化了的初冬探访,姐姐们肯定永远都不会原谅她的,因此,仅仅为了她们,弗劳姆夫人也必须咬牙坚持,不能够放弃这一危险的旅行,尽管她跟所有人一样清楚地知道,在她周围有一些事情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在这种情况下,她本不该让自己冒任何的风险。然而一个人要想对将有可能发生的情况作出明智的判断,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只要空气稳定恒常的组成部分突然发生了某种重要的,但却令人无法察觉的变化,那个完美运转、没人能够命名的自然法则(就如人们通常所说,是它让世界运转,决定万物生息)会在片刻之间受到影响,突然丧失掉自身的力量。也正因如此,这种共同的预感得到了印证,它要比任何由于确凿的危险所唤起的痛苦意识更让人感到难以承受,他们预感到:马上将会发生什么,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而恰恰是这个“任何事情”,让法则显得比任何个体的不幸都更令人感到惶惑不安,并且越来越多地剥夺了人们冷静判断的可能性。在刚过去的几个月里,人们之所以对于所有那些变得愈加频发、愈加可怕的非常事件逐步丧失了判断能力,不仅是由于在那么多的新闻、消息、谣传和体验之间不存在任何相互的关联(比方说,十一月初就降下的早得出奇的第一场霜冻,许多莫名其妙发生的家庭悲剧,接二连三的铁路交通事故,还有从遥远首都传来的那些令人不安的、关于许多文物遭到破坏和少年犯罪团伙日益猖獗的传闻,人们在这些事件之间很难找到任何能够让人理解的相互关联),还因为这些新闻事件本身并不具有任何的特殊意义,而这所有的一切看上去更像是在预示一场人们谈论愈来愈多的“即将到来的灾难”。弗劳姆夫人还听说,有些人已经开始大谈特谈动物身上表现出的各种异常行为。那些有可能预示将会发生什么的反常现象,那些让人难以看清的混乱现象对不少人来说是不祥的预警,然而对于她,对于弗劳姆夫人来讲,这一切来得正是时候,要知道,一个思维正常的人一旦听到这类消息,肯定吓得连家门都不敢跨出;刚才这列火车差一点就在什么地方消失,“嗖,就这样凭空消失”,她在心里继续暗想,如果它真的消失,蒸发,“也便无所谓会发生什么了”。事实上,她在出门之前心里已经有所准备,知道回程肯定不会像去的时候那么轻松,即使头等车厢也未必能再为她提供多少安全的保障。想来这是在“可怕的穷乡僻壤”,她心里不安地思忖,一个人心里必须有所准备,再糟糕的事情也有可能发生;因此,她仿佛变成了一个隐形人,腰板笔直,像小姑娘似的夹紧双腿,带着一副有点拒人于千里之外、蔑视一切的目光端坐在一片仍在为抢座继续吵嚷,但已经开始逐渐安静下来的嘈杂中,并且警惕地紧张注视着那一张张投映在车窗玻璃上的、模糊成一片的可怕面孔,心绪在焦虑与渴望之间起伏,一会儿为等在前方的不祥路途忧心忡忡,一会儿记起自己离开家时房间里那令人思念的温暖:她记起那些跟马达伊夫人和努斯贝茨克夫人一同度过的惬意的午后,记起星期天她们在帕普索尔密林中怡然地散步,她怀念家中从那些精致的家具、柔软的地毯、精心培植的花卉和可爱的小饰品里散发出的宁静、安全的秩序感,并且清楚地知道,在这个变幻莫测的世界上她拥有一个自己的小小岛屿。对于像她这样宁静、平和的孤独女士来说,只有那些午后和星期天的记忆才是鲜活的,是她一个人的隐身处和唯一的避难所。她惶惑不解地、带着些许嫉妒的鄙夷打量着周围这些人,这些吵吵嚷嚷的旅客。他们显然都是来自当地落后农场和贫瘠乡村的粗鲁农民,他们显然能够很快地适应车厢内无序的环境:似乎并没有发生任何不妥的事情。在她的四周,用来包裹干粮的油纸发出沙沙声,葡萄酒瓶的软木塞被砰的一下拔出,啤酒的瓶盖掉到油腻的地板上,无论前后左右,在她看来到处都是“对美感的亵渎”,她能够听到此起彼伏的、对那些家伙来说“再正常不过”的吧唧嘴声,坐在她的对面,车厢另一侧的四个嗓门最大的男人已打起了扑克牌,只有她始终身体僵硬、一言不发地坐在人声嘈杂的汹涌浪潮里,固执地将脸扭向车窗。她穿着裘皮大衣,屁股下摊开一张报纸,神色怅然、带着倔强的警惕将那只女式皮包紧紧地贴放在小肚子上。她居然没有意识到在车厢外,火车头前的车灯已经打开,将两道红光投进寒冷的黑暗,并犹疑不决地在冬夜里启程。虽然在车厢内回荡着的一片满意、欢呼的人声中,弗劳姆夫人自己也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但是她并没有加入到别人的行列。经过在刺骨寒风中漫长的等待,现在终于发生了什么,然而这种因如释重负而引发的喧哗并没有能够持续太久,因为,仿佛有谁撤回了出发的命令,列车笨拙地抽搐了几下,然后在距离已经安静下来了的乡村小站也就一百米的地方重又停了下来。作为回应,车厢内由此引发的不满的骚动很快转变成一阵令人费解的、报复性的哈哈爆笑。当人们感觉到这列客车可能会就此留在这里,他们不得不意识到,他们的旅程——很可能由于这辆在列车时刻表之外被安排运行的特别列车越来越多的技术故障——将无法实现,所有人都感到深深的沮丧,并且试图迫使自己坠入这片放纵的狂笑和麻木不仁之中,以消解他们内心真实的恐惧。作为困惑不解的愤怒的证明,人们表现出这种无政府主义的混乱状态,只有借助于嘲弄、讥讽的力量,他们才能对这周而复始的绝望提出责问。有的时候他们出于本能,用喋喋不休的“公告”方式(“我也想回家跟老婆一起上床睡觉……!”)自发地激励自己敏感的灵魂。随着一阵接一阵暴风雨般的愚蠢笑声渐渐平静下来,弗劳姆夫人的紧张情绪也稍有缓解,当她偶然听到一句非常逗人的笑话时——当然,这一阵阵刺耳的爆笑声让她感到无处藏身——她也忍不住在嘴角上露出一丝羞怯的微笑。她小心谨慎、不动声色、悄然冒险地朝周遭投出一两下闪电似的眼神,当然,并没有投向身边的乘客,而是投向坐在较远处的那些人。现在,在这扭曲了的、爆炸般的快乐氛围里——想来,即便那些捶胸顿足的汉子们和张大嘴巴放肆爆笑的妇人们在她看来仍旧十分可怕,但是隔着一段较远的距离,车厢内的其他旅客看上去已不再像坐在她跟前的人那么危险了——她努力缓解头脑中焦虑的想象,并且试图说服自己:即便置身于这群粗鄙可怕的乌合之众的包围下,她认为的那种潜在威胁也未必会真正地存在,或许只是出于自己对不祥凶兆的过度敏感和在这冰冷的陌生感中感受到的过分孤立,既然这不会对她造成直接伤害,那么她最终还是可以拖着这副紧张、疲惫的身躯回到自己的家。尽管对这种幸运结局所抱的希望并没有任何确凿的依据,弗劳姆夫人还是没能抵抗住这种虚假希望的诱惑: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分钟,列车仍未等到允许重新启程的信号,继续停在寂静的旷野上,她自言自语地安慰自己,“不管怎样,我们总归已经前进了几步”。现在,由于紧张刺耳的刹车声和无可奈何的等待而萌生出的烦躁不安也略有缓解,肯定在列车启动时就打开了的暖气已经把整个车厢烤得很暖和,她终于可以脱下身上那件裘皮大衣了,这样一来,她就用不着担心列车到站之后,自己会在外面的寒风中受凉了。她调整了一下背后裘皮大衣的皱褶,将人造毛皮围巾搭在腿上,然后两手相攥,将因填充了棉花而显得圆鼓的女式皮包抱在怀里,依旧保持着笔直的坐姿,重又扭头眺望窗外。就在这时,她突然透过脏灰的车窗玻璃注意到坐在她对面的那个“出奇地沉默”、正在喝味道刺鼻的帕林卡酒、满脸胡茬的男人和他那双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可怕眼睛(此刻,她只穿着一件女式衬衫和一件合身的西服上装);准确地说,那双眼睛(“充满渴望地!!”)盯在她那对或许过于惹眼的结实乳房上。“我猜到了!”她触电般地迅速扭过头来,虽然她感觉自己的体内注入了一股滚烫的热流,但她还是假装什么都没有察觉到。她一动不动地坐了好几分钟,像“睁眼瞎”一样盯着窗外的黑暗,然后徒劳地试图回想起刚才偶然瞥见的那个男人的外表(但是她只能记得那张满是胡茬的脸、那件“脏得有点可怕”的呢子大衣和那副令人反感、不加掩饰的狡黠眼神,那副眼神令她感到深深的震惊……),她十分缓慢地——她相信自己能够无须冒险地这样做——将视线悄悄在车窗玻璃上挪动,但是马上又缩了回去,因为那人不仅“在那里”继续干这个“无礼的勾当”,而且他们俩的视线碰到了一起。她的肩膀、脖子和后脖颈也由于她脑袋保持的僵硬姿势而感到酸痛,但是在这之后,她更不可能去看别的地方,因为她感觉到:无论她将自己的脸转向哪里,除了窗外这片狭小的黑暗,她都会“立即坠入”那副直勾勾的、统治着车厢每个角落的可怕目光编织的罗网里。“他已经盯着我看了多久?”弗劳姆夫人暗吃一惊,很有可能从她刚一上车开始,这个男人肮脏的目光就一直“盯在她的身上”,尤其是当两个人的视线在玻璃的反光中碰到一起的那个触电般的刹那,似乎更加令人感到胆战心惊。这两只眼睛泄露了某种隐伏在“潮湿情欲”深处的、令人作呕的放纵,“甚至!”她想到这里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在那双眼里似乎燃烧着某种赤裸裸的蔑视。”即便她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老妇人,但她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早已过了能够吸引男人注意力的年龄——话说回来,她觉得他这么做非常粗俗——因此,她不禁对这个男人感到厌恶(想来一个会对老女人产生任何欲望的家伙,会是个什么样的人?!)。想到这里她心里一紧:说不定这个浑身酒气的恶棍只是想要挖苦她,嘲弄她,侮辱她,然后奸笑着“像扔一块抹布似的”把她丢到一边。这时,火车剧烈地摇晃了几下,然后逐渐加速,车轮开始铿锵作响地在铁轨上疯狂地滚动。突然间,一股早已遗忘了的、令人困惑且蛀蚀内心的羞耻感淹没了她,她沉甸甸的乳房在这副始终死盯着她的、无耻而暴虐的目光下开始感到隐隐的灼痛、刺痒。而她的两条胳膊——她至少应该用它们挡住自己的胸脯——也不能顺从她的意志:仿佛被人用绳子捆绑住了,无法抵御这卑鄙的侮辱。她感到自己越发的无助,越发的赤裸,她不得不无奈地意识到,她越是想隐藏自己女性的丰满,结果变得越加赤裸,更无遮挡。那几个打牌的家伙又以粗暴的争吵结束了新的一局,在这充满敌意的、连续不断的喧闹声中——说老实话,这种喧嚣也在某种程度上解放了她被绑缚的意志——她终于成功地克服了这种不幸的迷乱,至少没有让情况变得更加糟糕,她绝望地想要赶快结束自己的痛苦。出于本能的羞耻,她不由自主地抵抗。弗劳姆夫人小心翼翼地用低头、弓背、垂肩等一系列动作试图将自己的乳房隐藏起来。但是就在这时,大概由于这种反常的姿势,她背后乳罩的扣突然松开了。糟糕!她紧张不安地抬起头来,实际上她已不再感到意外,她看见那两只眼睛始终死死地盯着自己,那个男人的眼睛!那家伙似乎确切地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可笑的倒霉事,这时候他像同谋似的冲她偷偷眨了一下眼睛。弗劳姆夫人清楚地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但是这起几乎可以“致命的”意外事故让她感到万分尴尬,她只能重又一动不动地僵坐在那里,坐在列车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向前行驶的、没有规律的颠簸声与轰隆声中。她不得不满脸灼烫羞红地忍受那双既幸灾乐祸、又带着蔑视的自信的眼睛,此刻它们正紧紧盯在那副因乳罩的松开而获得解放了的,并因列车的颠簸而上下弹跳的乳房上。她没有勇气再抬头去看,但她可以肯定:现在已不仅是那个男人,车厢里所有“可恶的乡巴佬”都在盯着她尴尬的扭动,她甚至清楚地看到那一张张扭曲、贪婪、淫笑的脸正在慢慢地将自己团团围住。只要列车员——那是一位少年模样、一脸粉刺的年轻人——还没从后面的车厢来到这节车厢,这场侮辱人的折磨或许永远都不会结束。“请出示车票!”一个处在变声期的粗哑嗓音终于将弗劳姆夫人从令人蒙羞的陷阱里解救了出来。她迅速从皮包里掏出火车票,两臂交叉地抱在胸前。火车再次停了下来,不过这次停在了它该停的地方。这时候——为了不必去看那些现在真的显出惊慌无措的面孔——她就着昏暗的光线机械地念了一遍立在车站房顶的村庄名字。她真想大声地吼叫以释放体内积蓄的焦虑,她熟悉这个地名,想来她在动身之前就已经将沿途的站名背得滚瓜烂熟。她清楚地知道,从这里到州府只剩下几分钟的路程。(“他会下车!他必须下车!”她在心里暗想。)她将在这一站摆脱掉这个无耻的?者。她浑身紧张、全神贯注地等待那个因不断有人用挖苦的语调反复询问列车晚点的原因而以极慢的速度朝这边走近的列车员,她已经想好,只要列车员来到自己跟前,她就立刻开口求助。然而这张已被四周这些可怕的乘客吓得不知所措的“娃娃脸”跟她想象中那副能够向她提供官方保护的面孔大相径庭,因此当列车员真的来到她身边时,她只是惶惑不安地问了一句:“厕所在哪儿?”“还能在哪儿?!”年轻人紧张地反问道,并在车票上打了孔,“原来在哪儿,现在还在哪儿。前边有,后边也有。”“哦,当然!”弗劳姆夫人打了一个自我圆场的抱歉手势,立即从座位上跳起来,手里紧攥着自己的女式皮包,随着正在启动中的列车的颠簸,她的身子左摇右晃地迅速顺着两侧座位之间的过道向后面走去。当她突然想起她将自己的裘皮大衣忘在了车窗旁的挂衣钩上时,她已经走出了车厢,进到又脏又臭的厕所里,她喘着粗气背靠在反锁了的门上。她知道:她必须尽快采取行动,至少也要花一分钟时间。她放弃了立即跑回去取那件价格不菲的裘皮大衣的念头,定了定心神:由于列车持续的颠簸,她摇摇晃晃地脱下西装外套,并迅速地脱掉衬衣,然后将外套、衬衣和皮包一起夹在胳肢窝下,将粉红色乳罩的背带飞快地拽到肩膀上。她用因紧张慌乱而颤抖的手将乳罩翻过来贴到胸脯上,然后看了一眼,扣帕并没有断(“感谢上帝!”),她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她迅速戴好乳罩,手忙脚乱、动作笨拙地开始穿衣服。就在这时,她听到背后的门外有人在叩门,叩门的动作虽然很轻,但听起来还是非常清晰。在这叩门声中带着某种显而易知的亲密感,尤其在刚刚经历了之前发生的那一幕后,这无疑让她感到惊恐,但是随后她安慰自己说,这显然只是自己紧张的想象在暗中作怪,为有人催她而感到恼火;她继续做完刚才停顿下来的动作,并朝肮脏的镜子里瞥了一眼。就在她伸手去开门锁准备出去的刹那,叩门声再次急切地响起,随后响起一个声音:“是我。”她打了一个冷战,迅速将手缩回,此刻她大吃一惊,猜到这个人可能是谁,顿时感到一种比被人逼到墙角还要强烈的绝望的疑惑,因为透过男人低沉、嘶哑的嗓音,与其说让她感觉到粗暴、猥亵的攻击性,不如说是某种厌烦不安的催促,催促她——弗劳姆夫人,赶快打开这扇该死的门。之后有那么一会儿,两个人全都没再发出响动,似乎都在等待对方的解释;当追猎者丧失了耐心,开始烦躁地击打门柄并愤怒地冲她吼道:“嘿!你还愣着干吗?!你挑逗完了,就当没事了吗?!”这时候弗劳姆夫人才恍然大悟,意识到自己成了一场何等卑劣误会的牺牲品。她惊恐万状地盯着这扇门。似乎她不相信这会是真的,苦涩无奈地摇摇头,紧张得喉咙发紧,感觉掉入了一个“地狱般戏谑的陷阱”,攻击总是来自人们最无防范的方向。这个不公正的指责和赤裸裸的猥亵实在让她感到阵阵作呕,她慢慢意识到,不管这件事是多么地令人难以置信,要知道,事实上,她自始至终都在抵抗,然而这个满脸胡茬的男人从一开始就误解了她,以为她在故意挑逗他,认为她在一步步地引诱他上钩,在他眼里,这个“不要脸的荡妇”先是脱下大衣……发生尴尬的意外……而后故意地大声问“厕所在哪儿”:这一切显然是她故意而为,清楚地表明了她的愿望。简而言之,她通过一系列拙劣的发情手段向他发出了“罪恶的邀请”,此刻,她不仅要直面自身的荣誉和纯洁的品德遭到他人无耻的攻击,还要忍受这个散发着帕林卡酒的臭气、浑身肮脏、令人作呕的粗鄙男人像对待“站街女郎”那样地用侮辱性的口吻对她讲话。她感到一股遭到冒犯的愤怒,这显然要比无力自卫还要更令她痛苦,另外,她再也无法忍受被困于陷阱,于是把心一横,用因激动而升高的音调隔着门冲他尖声喝道:“你给我滚!不然我就喊救命啦!”听到这话,男人沉默了片刻,开始用拳头用力地砸门,而后用冷酷、鄙夷的腔调咬牙切齿地说:“你故意戏弄我是不是?你这个老婊子!别指望我会为你砸烂厕所,把你溺死在马桶里。”这声音让弗劳姆夫人听了毛骨悚然。州府郊区的城镇灯火断断续续地投进车窗,列车已经剧烈摇晃着开始减速,她不得不抓紧拉手以防跌倒。她听到逐渐远去的脚步声,随后是从过道开向车厢的车门猛烈的撞击声,她由此判定,这个男人带着跟他刚才对她发起攻击时一样令人毛骨悚然的鄙夷放过了她,她终于情绪决堤,浑身颤抖地哭泣起来。尽管实际上只是片刻,但她感觉像是经历了永恒,她在孤独的凄凉中抽搐。忽然间,在一道耀眼的光亮中她从高处俯视到自己,透过在茫茫黑夜中颠簸行驶的列车车窗,她向外看到一张小小的面孔,那是她自己的面孔:她茫然、沮丧、悲凉地注视着自己。因为透过刚才那些肮脏、丑陋、愤恨的话语她可以清楚地断定,她不必担心会再次受到伤害,然而那人的逃离给她带来的焦虑跟攻击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同,想来对此也没有任何的解释,既然她在此之前所采取的所有行动和所抱的意图都适得其反,那么现在自己的突然获救,到底应该归功于什么呢?她实在无法让自己相信,是她绝望、失控、带着哭腔的吼叫声吓跑了自己的追求者,因为她始终觉得自己是男人冷漠欲望的不幸猎物,而且对这个充满敌意的世界而言,她是一个无辜的、毫无戒备之心的受害者。除了绝对的冰冷之外,这时她脑子里闪出一个这样的念头:或许并不存在任何的真正防卫。仿佛那个满脸胡茬的男人真的凌辱了她,弗劳姆夫人痛苦不堪,她带着“自己应知尽知”的第六感在密不通风、充满尿臊味的厕所里随着车身的颠簸剧烈摇晃,感觉自己必须寻求某种保护,以抵抗周遭世界无休无止、无影无形、无处不在、令人焦虑的可怕威胁。然而此刻她能感觉到的只有一种痛楚的苦涩:因为当她意识到自己最终没能成为一个沉默的幸存者,而是成了一个无辜的受害者时,她认为这是天大的不公。要知道在她的内心深处,“一辈子都在渴望和平,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然而与此同时,她也不得不看到这一点,现在再说这一切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她既没有地方可以去投诉,也不能向任何人提出抗议,更不可能希望那股已然失控了的神秘力量能够得到遏制。在听闻了那么多的八卦和那么多可怕的谣言之后,现在又被迫亲历了这么一件“一切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发展”的特殊事件,尽管她意识到,假如她真有可能意识到的话,在她身上发生的这一场危机已经结束,然而“在一个随时可能发生这类危机的世界上”,这种疯狂的崩溃仍在无情地继续。她听到外面准备下车的乘客的躁动不安,列车也明显开始减速;一个突然袭来的念头让弗劳姆夫人禁不住打了一个激灵,她担心地想起自己的裘皮大衣还丟在车厢座椅上,她迅速拉开门上的插销,跨了出去,挤进你推我搡的人流之中(那些乘客也不愿被人挤回去,不愿白白花费气力,因此他们抱着跟上车抢座时相同的决心朝着列车门口冲),然后跌跌撞撞地穿过箱子和塑料袋的密林,终于回到她的座位。裘皮大衣还在那里,但是第一眼看去,没有看到她的那条人造毛皮围巾,她顿时紧张起来,回想是不是刚才把它戴到了厕所里?她开始疯狂地翻找。这时候她忽然注意到,刚才那个攻击者已经不见了踪影:显然他是已经下了火车,她平静地暗想。就在这一刻,列车停了下来,但只有短短的一分钟,车厢里因那批下车的人而变得松快,通风,但是转眼之间就被一群新拥上车的、更让人感到可怕的沉默人流淹没了。她不难想象,由于这堆黑压压的人群,自己有充分的理由为剩下来的二十公里旅程担心,她必须明白:要想彻底摆脱这些光头的男人,那是绝对没有希望的。她穿上裘皮大衣,终于从被磨得光秃发亮的座椅下掏出毛皮围巾,并且搭在脖子上后,动身朝车厢门走去。出于安全考虑,她准备去另一节车厢继续余下的旅程。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她一眼看到了那件熟悉的呢子大衣(“仿佛是故意为我留在那里的……”),就搭在较远处一张座椅的背上。她愣了一下,迟疑了片刻,然后迅速向前走,走出车厢后门,来到另外一节车厢里,然后果断地穿过这里沉默而拥挤的人群,在这节车厢的中央找到一个顺着列车行进方向的座位,惴惴不安地坐下来。她的眼睛盯着车厢门看了好长时间,做好随时从座位上跳起来的准备,尽管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害怕的到底是谁,此刻危险到底可能从哪个方向袭来。过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发生(火车始终在站台上磨蹭),她试图聚集起剩余的气力,继续这个令人心惊肉跳的可怕冒险,希望不会发生太意外的事情。她突然感到无限疲惫,带衬里的皮靴仿佛在烧灼她娇嫩的脚,她感到肩膀酸痛得像是“被人卸掉”,可她还是不能让自己稍微松弛下来,只能慢慢转动酸痛的脖颈,俯身打开她的化妆匣,用几个机械性的动作迅速整理了一下脸上因哭泣而变花了的妆容。她自言自语地反复念叨:“好了,一切都已结束,现在你用不着再害怕任何事情。”她试图说服自己:一个人不仅要自信,而且还要对可能出现的危险做好应对的准备,否则不可能踏踏实实地靠在椅背上。因为,就跟前一节车厢里的情况一样,在这一节车厢内坐着的也是一些在她看来“面色不善的家伙”,似乎跟坐在前一节车厢内的那些令她感到异常惊恐的乘客是“同一伙人”。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在这里,在她周围至少还留有三个空座没有人坐,她希望这三个座位能够一直空下去,对她来说这多少意味着某种程度上的保护。有那么一段时间,她感觉到自己的愿望有可能实现,大概整整有一分钟之久(与此同时,火车头已经两次鸣笛),并没有新的旅客上车,但是之后突然赶来了最后一批旅客,他们喧闹嘈杂,气喘吁吁。这时候有一个身材肥胖、头裹方巾的农妇出现在车厢门口,她肩上扛着一个巨大的包袱,胳膊上挎着一只篮子,手里还拎着几个塞满东西的塑料袋,她忽左忽右地转着脑袋环顾了一下(“就像一只母鸡……”——她一眼看见了弗劳姆夫人),脚步坚定地朝她这边走来,嘴里抱怨着放下行李,不由分说地立即占据了那三个空座。农妇不仅用这一大堆的包裹遮挡住了自己,也将弗劳姆夫人与那些令她鄙夷的旅客们分隔开来。她,弗劳姆夫人,当然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她忍住了油然而生的怨气,并且试图安慰自己,这样也好,说不定这也是一种幸运,虽然她没能成功地守住“自家庭院”,但至少没被那帮沉默的家伙们占据。然而她通过自我安慰获得的安宁未能维持太久,因为这个不讨人喜欢的旅伴解开了头巾(想来她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够自己静静地待着,不被人打搅),毫不犹豫地大声冲她抱怨了一句:“他们至少应该烧暖气。嗨,你说是吧?”听到这副蟾蜍般尖厉的嗓音,看到邻座这个戴头巾的妇人异常刻薄、充满恶意的眼睛,弗劳姆夫人立刻决定,如果她开始碎嘴唠叨,并且没完没了,自己最好不要搭理她,于是她将脸转了过去,朝车窗外眺望,佯装没听到对方的话。但是,这个农妇继续用轻蔑的语调诅咒这个该死的车厢,丝毫没有理会弗劳姆夫人的反应。“我跟您聊聊天,没关系吧?我该怎么称呼您呢?两个人一起聊聊天,时间能够过得更快,您说对吧?您坐到哪站?我要坐到终点,去我儿子家。”弗劳姆夫人转过头,用很不情愿的表情瞅了农妇一眼,很快意识到,假如她继续无视对方的存在,情况迟早会变得更加令人尴尬,于是她表示同意地点了下头。“哦,因为……”看到对方作出了回应,农妇像是获得了鼓励,语调变得更加轻快,“因为我的小孙子要过生日。复活节的时候,我也是在那里过的,小家伙非常可爱。‘你来了,奶奶?’我的小孙子总是这样叫我,‘奶奶’。现在我就是去看他。”弗劳姆夫人勉强露出一丝微笑,但她马上就感到后悔,因为农妇的嘴从此再也不会合上,滔滔不绝,如开闸泄洪。“然而,可爱的小家伙并不知道,对我这样年龄的老太婆来说,生活变得多么困难!……整个一天都要站着,用这两条静脉曲张的病腿站在农贸市场上,从早站到晚,整个人都疲惫不堪。因为,您知道,我卖自己种的一些蔬菜,我家里有一个小菜园,光靠那点可怜的退休金,一个人不可能活下去。我实在搞不懂,别的那些人怎么能够开着锃光瓦亮的奔驰汽车并且拥有那么多的财产!但是我可以告诉您实情,如果您想知道的话。那些人靠的是偷盗、诈骗,所以才能暴富!对于这个堕落的世界,上帝已经无话可说!还有这恶劣的天气,您听天气预报了吗?这样下去,鬼知道会怎么样?收音机里说,气温大概要到十七度,我说的是零下!可是现在刚到十一月底。您说,以后的天气会变成什么样?跟您实话实说吧。我们要一直挨冻直到明年开春!我不会说错!因为没有煤了。可我不明白,在山里有那么多的矿工都在做什么?难道都是些懒汉吗?唉,您看,反正结果我们要挨冻。”在这疾风骤雨般的抱怨声中,弗劳姆夫人已经感到头脑发涨,嗡嗡作响,但是不管怎样,她都必须咬着牙忍住,她知道自己不可能打断对方,更不可能迫使对方闭嘴。不过后来她意识到,农妇根本就没期待她的关注,她只需要偶然点一下头,那就够了。弗劳姆夫人越来越长久地望着车窗外向后缓慢移动的灯光,稍微归整一下自己纷乱的思绪。想来这时列车已经驶出了州府,尽管她极力想在自己的意识里抹掉那件被忘在那里的呢子大衣,但是无济于事。她两眼紧盯着前方,与车厢内大喊大叫的人群相比,那件呢子大衣更令她感到焦躁不安。“他是被赶下车的吗?”她暗自猜测,“他喝醉了吗?还是故意……?”她决心不再让这些猜测继续折磨自己,宁愿冒些风险,无论多大的风险,她也要弄清那件呢子大衣是否还在那里。于是她不再理睬这个农妇,起身离座,从站在过道中央的人群中穿过,来到两节车厢的衔接处。那里颠簸得很厉害,她格外谨慎地透过一道细细的门缝朝先前那节车厢内窥视。她有种预感,自己必须弄清楚那个一脸胡茬的男人突然失踪的真相,以免落入圈套。果真令她震惊的是,那个男人重又坐在拥挤的车厢里,就在他留下大衣的那个位置,此刻他正在仰着脑袋往自己的嘴里灌帕林卡酒。弗劳姆夫人为了避免这个男人或其他什么人在沉默不语的旅客中注意到她(因为此刻,即使上帝都不会替她洗刷掉这一个事实,现在是她自己主动去找麻烦的),她屏息静气地退回到后面的车厢内。这时候她吃惊地看到,就在她离开的短短时间内,她的座位被一个头戴毛皮帽的汉子不知羞耻地占据了,因此车厢里偏偏是她,唯一的女士,不得不蜷缩到车厢的角落。另外,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实在太蠢,竟为这样一个念头惩罚了自己:她仅仅几分钟没看见他,他就脱掉了呢子大衣。莫非他去了前边的厕所或下车到车站小卖铺(当然,“他没穿大衣?!”)又买了一瓶臭味呛鼻的帕林卡酒?现在,不管那人刚才去哪儿了都已经无所谓了,真正让她担心的是,那个男人会不会继续在列车上试图骚扰她?车厢内这些喧闹的旅客,只要不找她的麻烦就谢天谢地了(“想来对这些家伙来说,单是这件裘皮大衣和蟒蛇皮图案的女士皮包就足以令他们惦记的了!”)。如果她刚才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而这群家伙将车厢的过道挤得水泄不通,令人难以穿行,这本来对她来说意味着某种保护;然而现在由于她自己的错误,使自身陷入了如此的困境,从现在开始,她很可能不得不面对该诅咒的结果(“莫非这是一种令人难以理解、无法寻踪的宿命?”),作为囚徒,她再也逃不出那家伙的手掌。这是除了让她感到无能为力之外最令她绝望的事情,因为迫在眉睫的直接威胁眼下已经过去,她重又发现,自己心里感受到的最大威胁并不是他想要强奸她(然而,“这句话听起来是多么的恐怖,实在难以说出口……!”),而是这个人看上去“既不认上帝,也不认人”,而且他什么都不怕,甚至不怕地狱之火,只要有机会,他有能力做他想做的任何事情(“任何事情!”)。在她眼前再一次浮现出那双冰冷的眼睛和那副毛发很重、线条粗犷的面孔,再一次看到那人亲热而阴险的眨眼,听到他不带感情色彩的嘲讽嗓音:“是我!”她可以肯定,自己在列车上遇到的不仅是一个淫荡的恶棍,还是一个试图逃避某种令人难解的困境、已经做好了毁灭准备的愤怒之人,他必须摧毁拦挡在他道路上的所有秩序、和平、未来等令他无法忍受的一切,除此之外他别无所能。“不过,”那个女商贩的嘶哑声音突然撞击她的耳膜,妇人似乎有说不完的话,现在她又瞄准了刚坐到自己对面的新旅伴,“您的面色很不好,不知您自己知不知道?我自己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您看。我不仅老了,还有人到这种年纪不可避免的那些问题。还有牙齿,您看,”农妇一边说着一边张大了嘴巴,并将上身探向那个头戴毛皮帽的汉子,咧开嘴给他看自己残缺不全的牙齿,“我的牙都被时间吃掉了。但是即便如此,我还是不能允许任何人捣鼓我的嘴!不管牙医怎么想要说服我,让他见鬼去吧!我就这样瘪着嘴直到躺进坟墓,那又怎么样?我就是不想让那些无赖在我的身上发横财,每个人都想赚我们的钱!因为,您看,”农妇说着,从一只广告袋里掏出一个塑料的玩具士兵给对方看,“就这么一个跟垃圾一样没用的小玩意,您知道花了我多少钱?不管您信还是不信,我为它破费了三十一福林!就这么一个一文不值的小破烂!看看上面都有些什么!一把枪和一枚红五星。他们居然有脸敢要我三十一福林!可是,”她又将玩具塞回到塑料袋里,“今天的小孩子就喜欢这种东西。我这样的老太婆又能怎么办?那就买吧!即使咬着牙根,但还是得买。唉,您说怎么办?”弗劳姆夫人厌恶地扭过头,迅速将目光投向车窗。就在这时,她突然听到噗通一声闷响,她迅速扭过脸循声望去,大惊失色地死死盯着那里,再不敢挪开视线。她不知道这攻击是否出自男人的拳头,即便在突如其来的寂静中她也无法一下子弄清;就在她极其迅速、不由自主扭头的瞬间,她只看到那个农妇突然向后栽去,脑袋垂到一边,身体在一大堆行李的支撑下靠在了那里,坐在她对面的那个头戴毛皮帽的汉子(“那个占了她座位的无赖……”)正将前倾的身体向后收去,面无表情地慢慢靠回到座椅背上。在正常情况下,即使一个缺少教养的鲁莽家伙左扑右拍地打苍蝇,肯定也会有人从这个或那个角落里发出不满的抱怨,然而此刻,面对如此的暴力,车厢里竟没有发生丝毫的骚动,没有一个人发出任何的声响,旅客们只是或坐或站地待在原地,表情淡漠,一动不动。“我也在沉默地赞许?莫非这又是我的幻想?”弗劳姆夫人怔怔地盯着前方,但立即排除了幻想的可能,因为根据她听到的和看到的情景判断,只存在一种可能:那个汉子一拳打倒了这个可怜的老妇,不可能有别的解释。那家伙听够了妇人的唠叨,忍无可忍,一言不发地一拳击在她的脸上。想到这里,弗劳姆夫人的心脏咚咚狂跳,她可以断定,不可能发生别的情况;与此同时,她感到毛骨悚然地僵立在这里,出于恐惧,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老妇人不省人事地躺在那里,鲜血从额头上流下来,头戴毛皮帽的汉子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车厢里其他的人也都纹丝不动。天哪,我这是在什么鬼地方?亲爱的上帝,请你告诉我,我这是在怎样的一群人渣中间?这种无助感几乎使她瘫痪,她只是呆呆地看着车窗和在肮脏的窗玻璃上映出的镜像。过了漫长的好几分钟后,被迫停下来等待的列车重又启动。许多相互叠加的混乱画面使弗劳姆夫人感到精疲力竭,脑袋嗡嗡作响,两眼盯着车厢外流动的黑夜和空旷的田野,即便在圆月的月光里,也很难将大地与低沉、致密的夜空区分开。无论田野,还是天空,都不会向我透露任何的秘密……这时候她才意识到,马上就要到家了。列车沿着通向城里的国家公路行驶,穿过一个又一个根本就没有放下横杆的铁道路口。她走到车厢之间的衔接处,站在车门前,借着手掌的阴影倾身望了一眼当地农业合作社低矮阴森的仓库和高耸入云的笨重水塔。从她的童年时代开始,国家公路上的这些铁道路口以及躺在闷热水汽中的这排长长、低矮的扁平建筑总是率先提醒她:她终于安全地回家了。每逢这种时候,她总能找到特别的理由让自己感到欣慰,因为这意味着一次又一次非同寻常的历险之旅终于结束;她定时去外地探望亲戚,一年两次去州府看她特别喜爱的歌剧演出,她至今都能记起每次跟家人分手后搭乘火车来到小城时激动的心跳,当时她就有这样的感觉,这座洋溢着友好与温馨的城市是她自己家园的天然壁垒,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现在。但是,大概在近两三个月以来,尤其是现在,当她深感羞辱地意识到:那张胡子拉碴的脸和那件脏兮兮的呢子大衣突然充斥了整个世界,旧时人与人之间的那种亲密感已不复存在,只剩下空荡街道的冰冷迷宫,就连一扇扇车窗也像坐在其后的乘客们一样盲目地瞪大眼睛盯着前方,只有相互撕咬的野狗的叫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她看着逐渐靠近的城市灯光,这时候列车已经驶过工业区对外开放的停车场,沿着白杨树夹道、只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的公路继续向前行进。她揪心地眺望那些被远处街灯照亮的房屋,努力在微弱的光线里寻找自己居住的那栋四层公寓楼。她感到揪心,没错,因为她刚一意识到自己马上就要回到家里,并且感觉到那种渴望已久的如释重负感后,心里就立刻充满了担忧,因为她清楚地知道:现在火车已经晚点了将近两个小时,因此她无法指望能够赶上自己通常搭乘的那趟末班车,她不得不从车站(“而且孤身一人……”)步行回家——更不要说,她在仔细考虑这个问题之前,先要想好怎么才能够从列车上下去。一块块窗户下的小菜园和一栋栋挂着铁锁的小木屋在车窗前快速掠过,而后是从夜色中突然显现的、横跨在冰河之上的运河大桥和隐在桥后面的老磨坊;然而弗劳姆夫人并没有因此感到释然,而是从中看到了某种新的近似于受难的痛苦折磨,她感到头脑马上就要炸裂,同时她与自由的距离只有一步之遥,然而在她背后,随时可能会有什么人向她发起猝不及防的莫名袭击。她紧张得冒出一身冷汗,绝望地看着锯木厂堆成长长一排的松树原木,随后是摇摇欲坠的铁匠小屋、沉睡在废弃铁轨上的老掉牙的蒸汽机车,以及从维修车间带铁栏的玻璃窗内滤出的微弱光线。在她身后始终没有任何的动静,她始终站在两节车厢间的过道上,紧握住冰冷的车门把手,但是她难以作出决定:假如门开得太早,她可能会被人推搡出去;但如果开得太迟,“那个毫无人性的杀人犯”有可能会追上她。火车开始在一列长得不见首尾、一动不动停在站台上的货车旁边逐渐减速,声音刺耳地刹住车。车门开了,她几乎是纵身跳下车去,看到枕木间锋利的砾石,听到自己身后的脚步,她很快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车站前的小广场上。事实上,并没有人攻击她,但是,似乎与她焦虑重重的抵达相呼应,周围的街灯突然熄灭,之后她很快意识到,全城的灯全都熄灭了。她没有左顾右盼,只顾盯着自己的脚前,担心会一不小心在黑暗中绊倒,迅速朝公共汽车站走去,希望最后一班车还在等待晚点的列车,如果真是那样,她还可以搭上这趟末班车。但是令人沮丧的是,站台上一辆汽车都没有,所以她想搭末班车的指望彻底破灭,因为根据悬在火车站门旁的时刻表,最后一班公交车在她搭乘的列车进站前不久刚刚开走——更何况,整张时刻表上画了两条粗粗的斜线……她想赶在其他旅客前面离开的努力付诸东流,因为就在她查看时刻表时,火车站前的小广场上陆续已被毛皮帽、农夫帽和带护耳等各种棉帽挤满了,就在她积攒气力准备步行回家的那一刻,一个可怕的疑问突然闪现在她的脑际:这些人来这里做什么?有那么一刻,她以为自己已经忘掉了那个无耻的男人以及与那人相关的可怕记忆,但是她很快就在眼前的人群中看见了那个身穿呢子外套的家伙,那人就站在她的左边,在街道对面;他好像正在四下环顾,似乎在寻找什么人,随后转身拐过街角,在她的视线中消失。这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那个人站得离她较远(更不要说夜色昏黑,以至于她都难以将恐怖的想象与现实的场景区分开来),她无法肯定那个人到底是不是他,但仅仅这种可能性就足以使她胆战心惊。她迅速穿过漫无目标地站在那里、神色各异的稠密人群,几乎一溜小跑地沿着宽阔的温克海姆·贝拉男爵大道朝着家的方向,朝市中心走去。说老实话,她并没有真的感到惊愕,因为尽管这一切看上去令人难以置信(当然,今天整个的旅程不都是那样的令人难以置信?!),她在火车上时就预感到了什么,当她绝望地重又看见那人时,她就听到了命运在她的耳边低语,那个满脸胡茬的男人——在强暴未遂之后——肯定不会那么轻易地放过她。然而现在,她不仅害怕会有黑帮从身后攻击她,而且还担心他(“如果那个人真是他的话……如果这不只是出于她的想象……”)会随时随地,会从某个门洞里突然闪出,站到她跟前。想到这里,她的脚步开始踌躇,仿佛身陷危境,不知道应该后退,还是应该向前拔腿奔逃。她已经将那个四方形的站前广场远远甩在了身后,并且穿过了通向儿童医院的绿枝街的十字路口,然而在这条野栗子树成荫的笔直街道上,居然见不到一个活物。按理说在这条街上,她本来应该能遇到一两个熟人,然而除了自己的呼吸声外,她只能听到自己吱吱呀呀的轻柔脚步声和刮到脸上的呼呼风声,别的什么都听不到,再有就是从远方传来的某种陌生机器平静而持久的喘息,会让人联想到很久很久以前听到过的那种老式电锯声。尽管面对周遭危机隐伏的巨大挑战,她并没有丧失反抗的决心,但是在路灯全部熄灭了的,令人感到压抑、紧张的寂静里,她感觉自己越来越像是一个随时可能遭受野兽攻击的猎物,因为无论她将目光投向哪里,无论她怎么借着微弱的光线试图寻找自己居住的那栋公寓楼,但举目四望,看上去更像是一座遭到围困的城市,似乎继续反抗的努力都已徒劳无功,居民们甚至已经放弃了任何可以生存下去的希望。她在心里暗自期望,只要再走过前面几条街和小广场,就可以躲藏到自己房间厚厚的墙壁后,就肯定不会遭受严重的伤害。她跨上一条人行道,地上冻结了许多垃圾,那边有一扇写有“矫形康复用品商店”字样的展示橱窗,曾几何时,那是当地很受顾客欢迎的制鞋合作社的产品门市部。在过下一个路口前,弗劳姆夫人习惯性地先朝艾尔代伊·山多尔街的黑暗深处望了一眼(在她出门探亲时就意识到,由于汽油短缺,街上并没有什么车辆行驶),沿街是法院和监狱大院又高又长、墙头装有铁丝网的森严高墙,当地人习惯称之为“法院街”。在街道里面,在黑暗深处,她瞥见一团人影正静悄悄地站在自流井周围,突然间,她感觉那些家伙正在无声的寂静中殴打什么人。于是,她惊恐万状地加快脚步,几乎跑了起来,并且一边跑一边不时地扭头朝身后张望,直到她将法院(监狱)的阴森建筑远远甩到身后,断定身后并没有人尾随,这才如释重负地放慢了脚步。既没有人朝她这边转身,更没有人跟在她的身后,除了现在能够听得越来越清楚的、传自远处的喘息般的噪音,没有任何东西搅乱这座死亡城市的墓地般的死寂。然而在这种令人惊悸的喑哑中——既听不到一丝呻吟,也听不到扇耳光的声响,事实上,围站在自流井周围的那些施暴的罪犯并没有破坏黑暗的寂静,她不安地猜想:假若他们不是在犯罪,那又会这么静悄悄地做什么呢?——她还是察觉到有某种异样,一路上没有人与她迎面走来。若在平时的这个时辰里,即便人行道因修路而被路障拦挡,她也早该遇到一两个行人了,即便别处不会,这里总该会,在温克海姆·贝拉男爵大道靠近市中心的这个地段通常会有居民出没。在不祥预感的驱使下,她身不由己地加快了脚步继续往前走。慢慢地,她感觉自己仿佛走在噩梦里,而后她意识到此时此刻自己越来越接近那个噪音的源头,那喘息般的声音可以听得相当清楚。透过一排野栗子树树干栅栏般的缝隙,她突然看到前面有一个庞然大物,她惊恐万状、确信无疑地断定,它正朝着自己的方向迎面驶来!看到第一眼时,她不仅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而且感到难以置信。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在宽阔的街道中央,有一个魔鬼般的巨怪正在冬季的夜晚孤独地行进,如果可以将这种缓慢、不祥的移动称作“行进”的话。这辆魔鬼般的巨大彩车以压路机一样的缓慢几近挣扎地、一厘米一厘米地向前移动,朝着市中心的方向:它仿佛并非是在路面上行驶,并非顶着迎面刮来的狂风向前滚动,而是深陷在某种致密、黏稠、阻力极大的泥沼中拼命地爬行。这辆庞然大物用波浪造型的生铁皮严密包裹,四面封闭,让人联想到大型货车,车身上写满了鲜艳的黄字(中间莫名其妙地画了一条深色的鲸鱼),这使车身看上去显得更大更长。她难以置信地默默惊叹,这要比过去穿城而过的土耳其大货车还要巨大!一辆像是制造于大洪水之前、冒着浓烟、满是油污、拖拉机模样的破旧车辆正疲惫不堪地用力地拖着一艘造型古怪、散发着一股令人不可思议的腐臭鱼腥味的巨大方舟!当她走到那辆巨车跟前,好奇心终于战胜了恐惧,她放慢脚步,近距离地仔细看了一眼写在车身上的那串字迹笨拙、丑陋的奇怪字母,还是不能理解那些字的意思(“……也许是斯拉夫语……或土耳其语?……”),她不明白那些字到底想说明什么?这个庞然大物来到他们这座一片死寂、狂风大作、冰冻霜打的城市中心到底想做什么?另外,它到底是怎么开到这里的?想来以它这样蜗牛般的缓慢速度,即便是从隔壁的村镇里开过来,路上也要花费几年的时间,这实在令人难以想象(尽管不会有其他的可能),不可能是用火车运到这里来的。她重又加快步伐,就在她刚刚从这辆大得可怕的巡展彩车旁走过的刹那,她扭头透过拖拉机驾驶室的窗玻璃看到一个身材魁梧、满脸胡须、神情淡漠的大汉,那人穿着一件背心,嘴角叼着一根香烟。当那人注意到走在人行道上的弗劳姆夫人时,脸上露出一副讥讽的表情,将右手从方向盘上慢慢抬起,似乎在向窗外盯着他看的妇人打招呼。这一切全都异乎寻常(那个大汉就像一位获得加冕的国王威严地端坐在方向盘后,身上只穿着一件背心,似乎驾驶室里暖气开得太大,温度太高)。弗劳姆夫人一边加快脚步匆匆走过,越走越远,一边不时地回头张望,那辆巨车看上去更像一头富于异国情调的庞然巨兽,它能一眼看穿前方出现的所有一切,不管什么东西或什么人,只要从它身边经过,就会变得不复从前,它以无可阻挡的缓慢速度向前碾压,从毫不知情的居民家的窗口前驶过。从这一刻起,弗劳姆夫人真的感觉自己坠入了一场可怕的噩梦,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无法从中苏醒过来;然而她清楚地知道,这一切都是真实的现实,而且非常真实。现在她惊愕地意识到,自己成了一桩令人血流凝固、不寒而栗的事件的参与者或目击者(这辆魔幻般的、令人无法解释的巨型彩车,发生在艾尔代伊·山多尔街上的暴力事件,像被谁定时熄灭的城市街灯,聚集在火车站前的那群安静、冷漠的乌合之众,除了这些之外,尤其还有那个身穿肮脏的呢子大衣、用坚定而冰冷的目光盯着她看的可怕家伙),这不仅是令她感到不祥的、无法摆脱的想象力的产物,而且在这些事件之间,似乎存在着某些毋庸置疑的相互暗联,并且有着它们确定无疑的最终目的。而且与此同时,她必须积聚起巨大的气力,才能迫使自己不去相信这些奇思怪想,她始终希望对这群乌合之众和这辆巨型彩车的出现,对这场疯狂不羁的暴力或莫名其妙的街道停电能够找到某种合情合理的清楚解释,因为在这般令人费解的情况下,她没办法完全接受所有这些不合理的现象。她试图安慰自己,没必要在这个问题上过于纠结:即便对于全城的街灯突然熄灭一时搞不清确切的原因,但那辆令人惊骇的巨大彩车来这里的目的和车上所运载的东西,并不可能长久地保持秘密。此刻,她从当地著名的公众人物——艾斯泰尔·久尔吉先生的家门前走过,并且将从围绕木结构老剧院而建的小公园内隐约传出的喧闹声抛在身后,来到了福音派小教堂门前。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无意中落到了街边的一根广告柱上;她立即停下脚步,凑到跟前,然后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感觉像是搞错了什么,一遍又一遍地默读上面的文字。那些字看上去像是出自偏远地区的流浪汉之手,其实她只要读一遍就足够了,这张海报相当大,几乎覆盖了别的所有广告,在纸的边缘还流淌着糨糊。毫无疑问,这显然是不久前刚贴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