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月亮：李白的另一个名字
当代诗人海子有一首诗，叫《亚洲铜》1。其中两句是：“我们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脏叫作月亮，这月亮主要由你构成。”这个“你”，说的仿佛就是李白。
在李白现存一千多首诗中，有几百首都和月亮有关。李白一生热爱月亮，从未停止歌颂月亮，以至于很多人愿意相信，他真是醉酒捞月而死。因为如果那样，李白就真与明月融为一体了。
月亮之于李白，就像故乡之于我们。
这是李白的《静夜思》，也可能是无数中国人出生后接触到的第一首唐诗。李白的很多诗都显得雄浑、华丽、大气磅礴，这一首却显得无比朴素而简单。
随着岁月变迁，人从天真、稚嫩变为成熟、复杂，但明月依然高挂在天空，散发着永恒不变的光芒和魅力，指引每个人找到回家的路。我们因此而更懂得明月，也更懂得故乡。
作为四川人，李白深爱故乡。他年轻时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再也没有回到四川，但他始终牵挂故乡的一轮明月。李白有一首诗叫《峨眉山月歌》2，是离开四川前所写：
明明是李白割舍不下对故乡、故人的留恋之情，李白却说是明月舍不得他走。
公元759年，李白五十九岁，距他离开四川已过去三十多年。他终生都在路上，他也无数次深情回望自己曾游历的峨眉山，以及山顶的那轮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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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故乡，李白落魄过，也荣耀过。他当过皇帝身边的红人，也曾作为阶下囚被流放夜郎。在终于被朝廷赦免返回妻儿身边的途中，他偶遇一个将要去长安的、名为晏的四川僧人。僧人出蜀时，也曾有峨眉山月相送，这让李白想起当年的自己，他仿佛从僧人身上看到同一轮明月。李白写道：
我似浮云
吴越，君逢圣主游丹阙。
这首《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3有点奇怪。峨眉山月不仅照耀峨眉，竟然还照耀沧海，“与人万里长相随”。它还照耀三峡、湖北江夏的黄鹤楼、秦川，乃至大唐的首都长安。这是统摄一切的峨眉山月，它甚至凌驾于帝都和圣主之上。在这里，峨眉山月已经不仅是作为故乡而存在了，更代表一切广大、清洁、光明的世界。
“一振高名满帝都，归时还弄峨眉月。”这话是李白说给僧晏听的，也可以看作他的夫子自道。“在功成名就之后，记得及时从那个世俗的世界抽身回来。”因为李白担心，广大、清洁、光明的世界随时有毁灭的可能。
李白写了一首《古朗月行》，很有可能写在安史之乱4前夕。
这是一首从欢乐走向痛苦的诗。从此诗中我们看到，月亮是如何渐渐失去光彩，沉沦堕落的。我们也看到，人如何从好奇、天真的神话世界走向悲哀和凄惨的现实世界。
李白还有一首诗叫《独漉篇》5，它的主题和《古朗月行》类似：
虎撑
因为看不见月亮，人甚至有被深水淹死的可能。在极度的悲哀中，月亮又出现了。“明月直入，无心可猜。”李白正如明月一样，澄澈、晶莹，不容猜疑。
我们不太敢面对明月，正如我们的心灵不太敢面对光明和纯洁。而李白，将过往的烦恼、屈辱、哀痛通通吸纳，始终放射出新鲜、纯净的光芒。这也许是我们热爱李白，也热爱月亮的原因吧。
其实在李白前后，很多诗人都写月亮，也留下过许多脍炙人口的诗句。
张若虚6在《春江花月夜》7里写道：“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张九龄8则说：“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9到了宋代，苏轼也写下：“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那么多著名的诗人同写一个月亮，这对很多诗人来说，是巨大的压力。
作为诗人，如何能超越所有这一切的书写，让月亮焕发出不一样的光彩？这样的问题也摆在李白的面前。
李白到底是李白。面对月亮，别的诗人是静观，是震惊，是相守相望，是面对宇宙的苍茫遥遥地发出慨叹。而李白对月亮，多了一种诗人的主体精神。他可以玩月，赏月，问月，“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10。李白看见月亮，高兴得手舞足蹈，忧愁一扫而空，“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11。他还可以“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12。月亮好像一只跟着李白回家的小狗。月亮不仅可以下到人间，跟李白回家；李白也可以腾空而去，“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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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非人间之物，但它引导李白穷尽一生精力去爱它。“去爱一些不能爱的事物。去属于它们，而后才去属于自己。”（吕德安13语）李白正是把全部的爱都献给月亮，月亮也因此成为李白的又一个名字。（《关山月》14）
这昂首阔步于天空之上的，是月亮，也是我们的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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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亚洲铜》由海子创作于1984年10月，海子当时年仅二十一岁，从北京大学法律系毕业，参加工作刚满一年。全诗如下：
亚洲铜
海子
亚洲铜，亚洲铜
祖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我也将死在这里
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
亚洲铜，亚洲铜
爱怀疑和爱飞翔的是鸟，淹没一切的是海水
你的主人却是青草，住在自己细小的腰上，守住野花的手掌和秘密
亚洲铜，亚洲铜
看见了吗？那两只白鸽子，它是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白鞋子
让我们——我们和河流一起，穿上它吧
亚洲铜，亚洲铜
击鼓之后，我们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脏叫作月亮
这月亮主要由你构成
2.《峨眉山月歌》全诗及白话译文如下：
峨眉山月歌
李白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在峨眉山的这个夜里，半轮秋月升上来，挂在山前。平羌江上，月亮的影子在江水里流淌。
夜晚乘船出发，离开清溪，直奔三峡。想念你，却看不到你；船载着我，已经下了渝州。
3.《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全诗及白话译文如下：
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
李白
我在巴东三峡时，西看明月忆峨眉。
月出峨眉照沧海，与人万里长相随。
黄鹤楼前月华白，此中忽见峨眉客。
峨眉山月还送君，风吹西到长安陌。
长安大道横九天，峨眉山月照秦川。
黄金狮子乘高座，白玉麈尾谈重玄。
我似浮云
吴越，君逢圣主游丹阙。
一振高名满帝都，归时还弄峨眉月。
我在巴东三峡的时候，时常向西望着明月怀想故乡峨眉。
月亮从峨眉山后面升起来，照着江海，和人万里相随。
月亮也照着黄鹤楼。在这里，我忽然遇到您这位从家乡峨眉来的客人。
如今，峨眉山月还会随风送您西入长安。
长安的大道直达九天啊，峨眉山月也照耀着秦川大地。
皇帝与王孙贵族邀请您坐在金狮子座上，手执麈尾，高谈玄理。
我好像一朵浮云，停滞在吴越的天空上。而您却能遭逢圣主，一游宫阙。
等您一振高名，名满帝都之后，归来还和我一起玩赏峨眉的山月吧。
4.安史之乱：唐玄宗末年至代宗初年（755年—763年）由唐朝将领安禄山与史思明发起的背叛唐王朝的战争。它无论对唐王朝还是对中国历史，都是一个重大事件，是唐王朝由盛转衰的转折点。因为叛乱的主要将领为安禄山与史思明，所以此事件被称为安史之乱。
5.《独漉篇》全诗及白话译文如下：
独漉篇
李白
独漉水中泥，水浊不见月。不见月尚可，水深行人没。
越鸟从南来，胡鹰亦北渡。我欲弯弓向天射，惜其中道失归路。
落叶别树，飘零随风。客无所托，悲与此同。
罗帏舒卷，似有人开。明月直入，无心可猜。
雄剑挂壁，时时龙鸣。不断犀象，绣涩苔生。
国耻未雪，何由成名？神鹰梦泽，不顾鸱鸢。
为君一击，鹏搏九天。
独漉的泥水，混浊得连月亮的影子也看不见。不见月亮也尚可，但水太深，行人不知水的深浅，容易被水淹没。
越地的鸟从南方来，胡地的鹰也从北方过来。我想要弯弓射鸟，但又顾念它们会形单影只，中途迷失道路。
秋叶告别了树木，随风飘落。旅客没有可以寄身的地方，其悲哀之处与落叶相同。
帷帘掀开，好像有人拉动。明亮的月光直直地照进来，照见我真诚的内心。
雄剑挂在墙壁上，时时发出龙鸣。如今闲置得长满了锈斑，已经斩不断犀象的皮了。
国耻未除，以什么成就功名？神鹰曾被带到云梦泽打猎，它对鸱鸢等凡鸟没有兴趣。
它为君搏击长空，从高空击落大鹏鸟。
6.张若虚（约660—约720），唐代诗人，其生平不详，《旧唐书·贺知章传》中略有所见。与贺知章、张旭、包融合称“吴中四士”。其诗《春江花月夜》曾被闻一多先生称为“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张若虚也因此诗被后人赠以“孤篇横绝，竟为大家”的美誉。
7.《春江花月夜》全诗及白话译文如下：
春江花月夜
张若虚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春天的江水涨潮，与海水连成一片。一轮明月从海上升起，好像与潮水一起涌出。月光随着江水荡漾，闪耀到千万里之外，所有地方的春江处处都有明亮的月光。
江水蜿蜒流过长满花草的原野，月亮照着开满鲜花的林子，树林晶莹洁白，好像细密的雪珠在闪烁。月光皎洁，月色朦胧、流荡，不觉得有霜霰飞扬。洲上的白沙和月色融合在一起，看不分明。
江天一色，没有一点灰尘在，只有空中一轮皎白的、孤独的月亮。江畔是什么人最早看到了月亮？江边的月亮是哪一年第一次照到人？
人生一代代没有穷尽，只有江上的月亮一年年是如此相像。不知道江月在等待谁，只看见长江送着流水远去。
一片白云悠悠地去了，只剩下青枫浦上一片哀愁。今夜，谁家的游子驾着小船在漂泊？何处有人在明月照耀的楼上想念？
月光怜惜着楼上的人，徘徊着不忍离去，照耀着离人的梳妆台。月光照进思妇的门帘，卷不走，照在她的捣衣砧上，拂不掉。
此时此刻，共同望着月亮却听不到彼此的声音；我希望追随着月光，去照耀你。鸿雁不停地飞翔，却飞不出月亮的光影；月照江面，鱼儿在深水里跃动，激起阵阵波纹。
昨天夜里，梦见花落闲潭，可惜的是春天过了一半，自己还不能回家。江水一直流，春光将尽，江潭上的月亮又要西落了。
斜月慢慢下沉，茫茫海雾将把它隐藏；碣石与潇湘天各一方，彼此的距离真是无限遥远。在这美好的春江花月夜，不知有几人能乘着月光返回自己的故乡；唯有那离情，伴随着将落的残月的光芒，洒满了江边的树林。
8.张九龄（约673—740），唐朝著名政治家、文学家，被誉为诗坛“岭南第一人”。张九龄气度不凡，去世后，唐玄宗对宰相推荐之士，总要问：“风度得如九龄否？”
9.“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出自张九龄的《望月怀远》。全诗及白话译文如下：
望月怀远
张九龄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大海上升起一轮明月，我们虽相隔天涯，此时却共看一轮明月。多情的人埋怨夜晚是多么长，总是不断地想念，整夜辗转难眠。
把蜡烛熄灭，是爱惜月光充满屋宇；披衣起来，觉得夜露寒冷。不能把月光捧着送给你，还是睡下吧，只望与你能在梦中相见。
10.“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出自《把酒问月》。全诗及白话译文如下：
把酒问月
李白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
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
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青天上的月亮啊，你是几时来的？我现在停下酒杯，来问问你。
人要追攀月亮是不能实现的，月亮却可以和人相随而行。
你皎白如明镜，飞临到丹阙中；遮蔽月光的云雾都消散了，你发出清辉。
只看见你夜间从海上来，谁知道你早上会向云间隐没。
白兔捣药，从秋天捣到春天；嫦娥孤独地栖居，谁来与她相伴？
今天的人看不见古时的月亮，今天的月亮也曾经照见古人。
古人和今人都好像流水般逝去，一起看到的月亮都是如此。
唯愿对酒高歌之时，月光长久地映照在酒杯里。
11.“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出自《与夏十二登岳阳楼》。全诗及白话译文如下：
与夏十二登岳阳楼
李白
楼观岳阳尽，川迥洞庭开。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
云间连下榻，天上接行杯。醉后凉风起，吹人舞袖回。
登上岳阳楼，看尽四处风光。江水流向远方，洞庭湖面浩荡开阔，茫无涯际。天上的大雁带走了我愁苦的心，远山为我衔来一轮美好的月亮。
在高耸入云的楼上设席开筵，像在天上推杯换盏，欢饮美酒。醉后，凉风吹起，吹得人翩翩起舞，袖子来回摆动。
12.“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出自《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全诗及白话译文如下：
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
李白
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
相携及田家，童稚开荆扉。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
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
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
傍晚，从青翠的终南山上下来。山间的明月，随着人一起回家去。回望下山时走过的小路，已显得晦暗不明，掩映在青绿的山间。
主人来迎我，和他携手一起回到他的家园。孩童为我们打开柴门。走过绿竹掩映的幽静的小路，青青的藤萝仿佛有情，一路拂着我们的衣服。
多么快乐啊，我们得到了休息。美好的酒，我们一杯接着一杯。长歌不断啊，伴随着松风阵阵。曲尽之后，已是星光稀疏，天色将明。
我醉了，你也同样快乐。我们心心相印，忘了世俗得失、一片机心的世界。
13.吕德安（1960—），福建人，当代重要诗人，画家，著有诗集《南方以北》《顽石》《适得其所》《两块颜色不同的泥土》，及散文集《山上山下》《在山上写诗，画画，盖房子》等。
14.《关山月》全诗及白话译文如下：
关山月
李白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明月跃出天山，升起在苍茫的云海间。长风从中原国土而来，跨越几万里，度过胡汉交界的玉门关。
当年汉高祖被匈奴围困于白登山，如今胡人放牧马匹，窥伺青海湾一带的大好河山。这里从来都是胡人和汉人征战的地方，没有看见有人活着从这里回去。
戍守边疆的士兵望着边城景象，思念家乡让他愁容满面。在这个夜里，一定有人在高楼上不断哀叹，何时才能盼到远方的亲人姗姗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