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放下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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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人活两个东西,

一个是当下,一个是离开世界的瞬间。

我和楚储是在杜一峰、陈畅的婚礼上认识的。

她是伴娘,我是伴郎。五年前,我头发更多,人更瘦些,还在上班,规范刻板的生活方式尚在形成之中。

作为新郎和新娘最好的朋友,我们俩认识本不可避免,但阴差阳错竟然一直没见到面。婚礼当晚,大家喝了不少酒,余兴节目是尽力撮合我俩,楚储小我一轮,九〇年,也属马。她人白且瘦,长发自然披着,眼睛黑亮。被临时抓起来说感言,大大方方的。她喝了酒,思路没乱。她说,陈畅结婚,让我有一种唇亡齿寒的感觉。

用词不当,但相当生动。我为此大力鼓掌,我们彼此加了微信,但一直都没联系。

婚后,杜一峰和陈畅移民去了新西兰,心心念念非要走,怎么劝也劝不住,像要去完成什么一样。

很多事情,后来说起才被看作命运。出事当天,本来是杜一峰自己去郊区看房子。陈畅因为当天的课被临时取消,就让杜一峰拉上她一起。两人到了郊区,看了房子,非常满意,准备回去冷静思考下再做定夺,回程高速上撞了只大鸟。

杜一峰最爱鸟,说新西兰动植物多,最适合人类居住。最终他因鸟而来,也因鸟而去。一切都太巧了,像命运的精心设计。

两年内,两场和他们有关的大事儿来的人差不多。当然,追思会人更少些,照片用的还是婚纱照,被白色玫瑰镶边,像纪念日。楚储没怎么变样,黑衣服包裹之下更显苍白。

当天我们俩太忙了,没空哭,送走了大家,安抚完老人,我俩找了个地方喝酒。两人并排坐着,对着亮马桥下黑黢黢的河水默不作声,然后开始掉眼泪。

哭完好受了些。我说,人活两个东西,一个是当下,一个是离开世界的瞬间,他们俩,也够本了吧。

楚储说,是,不算悲剧,和自己爱的人死一块儿,也还行吧。

成年人所有的轻描淡写,都是无可奈何。

之后她问我现在在干什么,我说又出了书,正忙着签售。

写作好玩吗?

一般吧,费里尼说了,搞文艺没什么用,但能分散注意力。

我只说了上半句,下半句费里尼是这样说的:从哪里分散注意力?从现实中,因为现实很糟糕。

楚储说,是,现实很糟糕。

我的心像被什么重重撞击了一下。

然后她说,会写东西挺好的。

不像是个问题,但我回答了。我说,是挺好,会对世界更好奇,会认真观察人和生活。像人打开了毛孔,真正睁开眼睛看这个世界。我之前对世界不好奇的,现在会觉得花怎么那么好看、树怎么这么高。它们共同存在,但都美自己的,互不争抢,还被人觉得好看,像精密设计过。

一定有什么力量,在设计着吧。她仰头说,看着天空,人埋在黑色西装里。

我看着她的侧脸,鼻梁挺直秀气,上唇微微上翘,有点儿欲语还休。楚储是美的,也像被精密设计过。

那天晚上,我们似乎达成了某种共识,或者,内心都一厢情愿地要将杜一峰和陈畅的关系向下延续。

我们俩一直喝酒,直到酒吧打烊。

终于离开时,两人都有点儿喝多了,在街灯下走得摇摇晃晃。我怕她跌倒,伸手扶她,是腰部靠上的位置,能感受到她的脊骨,她很挺拔。

我想说些什么,她转过身来,突然吻了我。

故事就这样开始了。当晚,我们去了我家,我们疯狂地做爱,像置身在死亡边上。高速路旁有碧蓝的湖水,深不见底。车灯急闪而过,玻璃碎在眼前,大鸟惨叫一声,硬嘴插进车厢,方向盘失去控制,更大的车灯从后向前,是凄厉的刹车声,车腾空而起……

我们像合力在对抗什么。

我爱你,黑暗里,我跟楚储说。她的身体像白玉一般,发出冷冷幽光,似乎无法焐热。

不,不用说这个。她按住我的嘴,发动下一次攻击。

现在想起来,该是楚储一开始就为这段关系定了调。也许是我,因为我忘了我是不是问过她今晚还走吗。这很不好,我是希望她留下的意思。

第二天,阳光刺目。我醒来时,楚储笑着看我,眼睛弯弯的。她说,我先走了,你再睡会儿。

没有陌生感,像我们已经在一起很久了。

那天她走后,我错愕了很久,看阳光逐渐照进房间,想着自己生命中忽然要多一个人,内心像被海啸掠过,需要重建秩序,一时间竟无法接受。

到中午时,她发了微信给我,说该起了,附带一个吐舌的表情。我下午时才发现,再想回给她时,已经是几个小时之后,觉得像是没话找话,索性没发。

楚储和我并没有像普通情侣那样迅速进入炙热的恋爱生活,更多时候我们仍像好朋友。每天早上发个“早”,晚上发个“晚安”,偶尔去看个电影,分享一些生活琐事,一周见一次面,通常是在我家。

我们热烈地拥抱、亲吻,感受彼此的身体。我们不谈爱,却在这些亲密里感受到了爱。我是爱她的,她应该能感受得到,至少我这样认为。

我们这样算什么?我曾经问过楚储。她答非所问,似乎刻意让我放松。她说,丁本牧,你看过那部电影《和莎莫的五百天》吗?

她说,我可能是那里边的莎莫。

我大概知道,是痴情男人自以为得到真爱最终又失去她的老故事。女主满口不相信爱,迅速和另一个人订了婚。怕得到更不好的答案,我没再追问,也没再去重看这部电影。

反正,人和人就这样吧。那时我已经接受自己是个怪人的设定。对于一个更怪的楚储的出现,多少有点儿无所谓。我们俩没有定义的松散又紧密的关系,别人不能理解,当然也不需要。

早上,我在脖子疼中醒来,莫名想起了我和楚储的这些过往,最后只是感叹,时间过得真快。

这句感叹,各种场景,都很好用。

我起身擦洗后去看手机,楚储并没有跟我说晚安,昨夜或许只是我的错觉。

每次她不跟我说晚安,我都觉得她要消失了。偶尔想过她真消失了我会是什么心情,会很痛苦吗,还是若无其事?或者,吸引我的不是楚储,而是这种若即若离?我没有答案。

先这样吧,反正得过且过。我给她发了个“早”。手指上的创可贴掉了,伤口有点儿要结痂,我重新糊上一个新的。

我急匆匆地出门,先送皮卡到宠物店里洗澡,再开车赶去雷悟家。

他戴着墨镜,显得皮肤更白,拎着个巨大的箱子站在单元门口等我。

我在车里给他打开了后备厢,懒得下车。

他在后边叫,帮我一下啊。

帮不了。我伸出左手,中指展示给他。

他吭哧吭哧搬完箱子上车,问,怎么了?真有血光之灾?

我不理他,等他开门上车。

不就三天戏?带这么大的箱子干吗?阳光洒进车里,我脖子歪着说话,左手中指翘着按在方向盘上,样子颇为滑稽。

输人不输阵嘛。他说完,看着我哈哈大笑。

感动不?我知道自己状态滑稽,歪着脖子问。

感动!他过来作势搂我。

别别别,疼。我推开他,脖子还在疼。

转上机场高速,雷悟说,这次去了,我想多争取一下机会,反正去都去了。语气有点儿慨然,只是他戴着大墨镜,看不出情绪。

景色飞速后撤,天空碧蓝如洗。

昨天照片里那个女孩儿是谁啊?他突然问我。

谁也不是!我拒绝回答。

说起来,楚储和我,算是单线联系,没有见过彼此的朋友。

行吧。雷悟看着窗外,说,知道你心里有人,我也就放心了。

说什么呢,你不就走三天吗?搞得离愁别绪的。我说,唉,我最不爱送人了。接人还可以。

我心里空落落的,楚储还没有给我回微信。

机场人挺多的,办完托运,雷悟执意让我陪他走到安检口,说这样才有送的意味。我骂他矫情,还是歪着脖子,伸着左手中指,像个白痴般地跟着过去,他倒是星光熠熠的。

终于到了安检口,他张开手臂,还要拥抱我。

到了好好演。我后撤一步,冷冷地说。

赶紧!雷悟张开双臂等着。

我只得过去抱他。他突然用力将我抱起来,转了一圈,力量过大,勒得我的胸口很疼。

神经病!快放下我。我几乎低声怒吼,脖子更疼了。

又被他转了一圈。他说,你要是在谈恋爱的话,可得幸福啊。

行行行。我应着,被他猝不及防的深情搞得有点儿感动,只好用力地拍拍他的后背。

然后隔着两条通道,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唉,嘴硬心软,活该孤单。雷悟说完,转身进了安检,向我挥手。

又喊,你记得帮我照顾滴滴啊,隔天你就去家里一次,免得它抑郁。

知道了知道了,我敷衍地挥挥手。给猫取这么“共享”的一个名,只有雷悟能干得出来。

目光回到刚才看到的身影那里。这两天,这个人在我心里闪了很多次,这次竟闪到我眼前了,真是楚储。

我当然不会看错,因为过于震撼,画面似乎做了慢放一般。

她正和一个男人紧紧地拥抱,是依依惜别的样子。男人看起来和她年龄相仿,短发,皮肤很白,样子清爽,穿卡其色大衣,手里拖着一个登机箱。

真是楚储。此刻,她正被他抱着,轻轻摇动,是偶像剧般美好的画面了。

男人松开她,冲着她笑,揉了揉她的头发,状态亲昵。楚储没有任何不好意思,目光在他脸上。旁若无人,自然也没有注意到我。

我快步走开,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上午十一点,是谁需要她送到机场,还要送到安检口,还要如此亲密地拥抱?是像我和雷悟这样的好朋友吗?突然缺少的晚安和早安是因为这个人吗?我已无法呼吸,脑海里有些细碎的画面,手指一跳一跳地疼了起来。

真的是她吗?还是我认错人了?这样想着,我几乎要停下步子,重新回去确认。但又有什么拉住了我,让我无法转身。

我裹紧外套,觉得无比寒冷。我的脖子还是僵直不动,这时候也适合不动,最好能就地石化或者火化。伤手已经被我攥紧了,刺骨地疼。

一个女人,直接跳到我的面前,辅以尖叫,我还没有回过神,已经被她紧紧抱住,真是香气扑鼻。

她大喊:丁本牧!真的是你!

不然呢?

我倒希望真不是我,至少今天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