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放下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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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谁都不溺爱、不惯着、不心疼,

包括我自己。

我又高又瘦,皮肤白,喉结大,手长脚长,戴黑框眼镜,头发多且硬。我长得还行,纤弱斯文,只是气质偏颓废,或者不是气质,是生活造成的。

唐编辑之前老说我有“书生气”,一个词概括了我的长相和性格。这两年说得少了,说我——固执己见。

我哈哈大笑,不是假笑。我说,你把“己见”去掉可能更准确些。

她习惯了我,暂时忍着,低头喝茶。

她明明一个爱喝茶的,非跟我约咖啡馆,说喝了咖啡心悸。一点儿都不现代的唐编辑,此刻正在数落我。

她说,你别老写你这个年龄段的事儿,年轻读者不爱看。你得知道他们喜欢什么,都短视频时代了……节奏得快……

她不看我,或者不敢。因为道理似乎只是有一点儿对,她说出来自己都不大同意,或者怕显得太认真,真伤到我。

可用生理年龄判断人是否年轻过于武断,我觉得我百舸争流,与时俱进,尚算年轻人。但人一旦开始争论自己还算不算是年轻人时,这个人应该也不年轻了。

别拿年龄说事儿啊,有些人一出生就老了。我顶了一句。

唐编辑是我第一本书的编辑,跟我断断续续合作整十年。她比我年纪小些,中间经历了婚变,难受过一阵子,现在化悲痛为力量了,每天一身正气。健身、夜跑、昂首挺胸搞事业。我之前劝她振作,现在劝她差不多就行了,对自己狠就好,万万不可殃及他人,尤其是我。

我说你说得都在理,但我有些反对意见。

否定之前先肯定,这应该是我常年编剧工作落下的病根儿。

我说,我是不怎么看短视频,看到时也会哈哈大笑,不过内心真觉得它们吵,为啥非得配音乐呢?一句话能说明白的事儿非得拆成五句,明明浪费着时间,还做倍速,说话贼快,跟多赶时间似的。赶时间去干吗呢?看下一条吗?咱们在这里找读者,唐编辑你是难为我也难为读者。

为什么不放过彼此呢?我大声问,不像是问她,更像问这个世界。

你有才华,不写可惜。唐编辑回答不了,试着先褒后贬。她深吸一口气,接着说,但还是要逗一点儿,幽默一点儿,你一写东西就一本正经。

我斜倒在她对面的椅子上,腿跷起来,姿态不大服气。

明明是她一本正经,像个干部。

她正襟危坐,说,现在的年轻人看不下去长东西。

就是因为老看短视频人们才更没耐心的,可书又不是短视频,我的看法是……我说。

你的看法不重要。唐编辑终于憋出了这句话。

也对。我这样不大畅销的作者,大概也没有人在意我的看法。其实大部分时候,大部分人的大部分看法都不重要,大部分人的大部分做法才重要。

大部分人的大部分做法就可以被叫作时代了。

之前我上班时也曾如此,对着那些试着写“自己爱的电影”的人侃侃而谈,谁还不是唐编辑了。一旦自认为站在时代边上,就特容易口若悬河。而今我俯瞰到可怜的我,在唐编辑那里变成当年我口中的不合时宜者,人嘛,果然欠下的总是要还的。

想到这个我有些烦躁。对话到此为止,我起身说,要么换选题,要么换我。

大部分暴躁,都来自事主无能。

咖啡只喝了一半,不过也不可惜,如同谈话和关系,一旦凉了半截,就很难继续将它喝完。

唐编辑没有叫住我,如同我放弃那杯失去温度的咖啡。

我在门口抽了一支烟,稳定情绪。一根烟的工夫,唐编辑还没有追出来。真是的,这人一点儿情商都没有。

最近的诸多生活境况如同此刻:相约而来,不欢而散。

我叫丁本牧,四十四岁,金牛座,属马。笃信“天道酬勤”。之前为人苛刻、不敢松懈、自我剥削、老觉得能勤劳致富,但现在越来越知道,之前赚到的钱跟我的聪明、勤奋、才华没有关系,或者关系微弱,那都属于时代馈赠。

我暂时没买房,因为买不起。

我单身状态,致使保洁阿姨来打扫的时候非常惊讶。想不通我在应该二婚的年纪为什么还未婚单身,明明长得还行啊,身体也看不出有什么残疾。

直到看我天天在家,偶尔读书,偶尔揪着头发在电脑前龇牙咧嘴地打字,发现我原来是个作家,她一下子想通了,也顺带原谅了我总跟她说,英姐,你别跟我聊天,不要打断我的思路。

阿姨姓焦,名保英,属于不大好介绍的姓,符合职业特征的名。她比我小两岁,叫她什么让我颇为踌躇,叫小焦显得我老且滑头,叫保英又过于亲近了些,只好硬叫她英姐,反正我看着不大。跑题了,说这个无非让大家知道,四十多岁的年纪半老不老,油腻比上不足,尴尬比下有余。

她要是知道我比她还大两岁,肯定会更加尊重我,但不必了。

在大城市里,“不熟”是人和人之间最好的距离。

英姐来的时候我就去健身,一周三次。她和我的健身教练勇强,在我的生活里互相促进,彼此拉动,竟形成了产业链闭环。

我当然不介意在别人眼中是个怪人,别人爱怎么看怎么看,何况我只是单身状态,这“状态”有点儿难以描述,具体情况容我稍后再说。

我住在北京市朝阳区北三环和北四环的中间,养着一条叫皮卡的狗。

十年前和五年前我分别出过一本书,卖得还可以,现在基本算过气了吧。时代翻篇太快,不怪时代,怪我手太慢,心不急,锁水能力差,对读者的记性估计过高。

这两年我一直坚持写作,终未再写出什么,偶尔会对自己名字前“畅销书作家”的标签感到不安。被人问起代表作是什么,回答总是不提也罢。

唐编辑不离不弃,还是信任我的。她人挺客观,认为我善于把握人物的内心,共情能力强于文字能力,但想来她对我的顽固非常头疼,关键她还总辩不过我。或者在她眼中,我已然变成了倔老头儿也说不定。

说我是倔老头儿为时过早,虽然我一直致力于未来当个倔老头儿,文艺、时髦、读书看报、骂骂咧咧、绝不多管闲事、随地吐痰,这样的老头儿该多酷。

当老头儿为时尚早,只做自己又有点儿分量不够,容貌三十三,心态二十二,实际年龄四十四,属实的尴尬期。

最近我很倔,翻脸了好几次。一次是被朋友指责不关心她,我说关心是互相的,当着挺多人的面,让场面颇为难看;一次是在项目会上,我说做编剧挺难的,大家不要光提意见不提方案,只否定和沉吟有什么屁用呢?刚刚否定和沉吟良久的制片人脸上显得挂不住,场面当然又很难看。

加上和唐编辑这次难看的见面,已经三次了。

所以我哪儿用算命,越来越难就是我的命。

下坡路不是应该很好走吗?我时常感到困惑,这顶风冒雪、如履薄冰之感到底从何而来?

新一年早开始了,却什么都没有推进,这让我焦躁。之前上班还能靠公司的动力无意识转动,四十岁时辞职后我开始靠创作为生,偶尔帮人编剧、开策划会什么的,全靠自驱,说起来是自由职业,其实半点儿不自由。

小说本可以不写,但内心总还是有想表达的,不说憋闷,所以时常还是会和唐编辑碰选题。两人都过于认真,每次必吵。

创作一旦需要彼此说服才能下笔,就变得无比艰难。为了赚钱当编剧受制于人我能理解,写小说本来也带不来什么收入,如果还要被各种要求,我当然很难服气。

至于朋友嘛,我四十岁后慢慢觉得,落花流水,总有离散,不要勉强,更谈不了条件。

各种无言以对,都该算了算了。

我跟雷悟讲了上边这些啰啰唆唆的话,人已有三分醉意。

酒是好东西,谋财害命,让人暂时快乐。

今天算完命我去见了唐编辑,不欢而散之后,雷悟的电话打过来,在那头极为兴奋地说,仙姑真灵啊!刚才真的有剧组给我打电话,让我明天紧急进组。然后抓我跟他庆祝下。

雷悟是我多年老友,他的辞职故事比我的更为传奇。是他有天睡醒了,到公司提了辞职,说要去当演员。上司仔细看了看他的脸,断然拒绝,说这不合理。他落下泪来,一番慷慨陈词。两日后,上司签字同意。他跟人说,前天那段是我演的。

不仅是他公司同事,连我都很好奇,追问他,你是做梦梦见了一个新梦想吗?他没有回答我,似乎被梦想壮了胆,不怕提问,也不奢望被理解,变得无所畏惧。

我理解他的突然觉醒可能是年龄带来的。二十岁的时候老看别人,三十岁时会看别人怎么看自己,四十岁时开始问自己是谁,还能做什么。无非是觉得人生苦短,必须只争朝夕了。

我不理解的是,人必须苦哈哈地追梦吗?我说,你是长得比普通人好点儿,但在演员里顶多算个一般人。不过我支持你,我在作家里也是一般人。

好朋友就是这样的吧。你可以因为了解他而变得理解他,因为理解他而不用太了解他,虽然演员这个梦他是怎么播种的,又如何被他浇灌成现在这个必须壮士断腕才能实现的东西,我全程未曾察觉。

可我不也是如此吗?如此坚定不移,如此不撞南墙不回头。

结局则是,他很久没有剧组接纳,早已坐吃山空;我呢,埋头写作,得了颈椎病,隔三岔五被人用“时代”抽打。

梦想到底是什么呢?是折磨着人,让人一无所有、无法安睡的东西,还是因为自己一叶障目、固执笃定造成的结界?

我用力和雷悟碰杯,酒洒了出来,我放下酒,拿起抹布,认真擦桌子。

这是我的习惯,说洁癖也不为过。

我说,我是有点儿强迫症。

雷悟表示同意,说人控制不了别的,只好控制桌面。

我把抹布拿去洗,跟他说,你说得对,但你该走了,我得准时睡觉。

作为我的好朋友,他当然也是了解我的。别人看我龟毛,洁癖,假干净。其实我是尊重内心秩序,信服时间管理,内心常有九个字:不要等,不要停,不要乱。其他表现还包括:害怕冲突,尽量避免让人失望,活得谨小慎微。

很想洒脱,但做不到。人菜心小梦想大,就是㞞吧。

我适合当个保洁,肯定能干好。我说。

对,他说,但确实有点儿浪费。

你该走了,别掉渣儿。我说完,顺手清理了他面前的坚果壳。

雷悟说,不过你四十多岁的人还想自己是个什么人,说明生活里没有真的艰难,这是你的幸运。

的确,如果我任性地、自以为是地这么过下去的话,将永远觉得自己二十多岁。我没结婚,自然也没有孩子,父母被我一厢情愿地认为还没有老,对世界和人生还有所剩不多的物质上、精神上的好奇,尚有余钱满足。我不艰难是因为我躲开了艰难,这我心里有数。

很多时候,我觉得我什么都没有。我几乎是自言自语。

我也什么都没有。雷悟又开始了。

我后悔说这个,他必然要重新将自己分手这事儿再讲一遍。

这是夜里十点五十分,落地灯从房间里大棵变色木的间隙照过来,宛如满月。我家里绿植很多,逢周三浇水,来过我家的都说我绿植养得好。其实是不服管的、半死不活的都被我狠心扔掉了。我谁都不溺爱、不惯着、不心疼,包括我自己。

可我喜欢它们,它们让房间不空。我也喜欢酒,酒让夜晚不空。

我内心并不希望雷悟走。某种程度上,朋友让生活不空。即便他现在已经在哭,说自己一无所有。这让我尴尬,是不是做演员的情感都相对丰富些?

我劝他说,你不还有辆车吗?人失恋失望时,最好做点具体的事,那是最好的疗伤,比如,去学个车,不然你的车要放烂了。

他那车是和前任在一块儿时的冲动消费。当时我说你又不会开,他说那个谁会啊。我说那分手了怎么办?他说,我们不会分手的,你这个人就是太悲观。再说了,真分手的时候我就学会了。

他分手的时候,没学会开车,在副驾驶位置痛哭完毕后,叫我过去帮他把车开回家。那天月亮挺大,拉着他和他的东西,我用酒精湿巾擦着方向盘说,你看看,人走车凉。

现在我说,一切不重要,得得失失,人来人往,东西买了坏了又买新的,都是个过程。哪有什么真正拥有啊,人最后都是一无所有。

我不知道为什么说这样的话,伴随着体力、视力的下降,最近常有一切都将失去的虚无感。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平静中年并未如愿到来,还是慌乱有时,饥渴有时,人生故事走到中段靠后一点儿,答案似乎即将出现,却也并不确定。

或者根本没有答案。书才有后记,人可没有。

我又说,人生嘛,有时候像找不到头儿的透明胶带,你抠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却忘了究竟要粘什么。

坐下时我有点儿醉了。

然后我的电话开始嗡嗡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