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栖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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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绕指柔

西式钟楼矗立在熙攘的火车站广场中央,钟声喤喤,惊起楼顶尖处一群麻雀在一片橙黄的夕阳中扑棱乱飞。

阮连昊心里默数了几下,已经五点了。空气中尘土飞扬,将火车站笼罩在一片破败的气氛中,虽然依然繁荣。似乎在他记忆中,家乡不是这样的。他出国那一年英法侵略战争刚结束,国内爆发了大革命,接踵而来的是军阀混战。这几年局势越发紧张,丝毫没有要结束的意思,大概小镇也疲惫了,每一个人都行色匆匆,唯有阮连昊四处张望着,流连忘返。

一名女子擦过他身边,嘴里在嘟囔:“真的又要开始打了吗?才结束几年,怎么又要打?”

阮连昊举目望去,见那女人身着紫缎旗袍,发髻梳得光亮,脚上却穿了双粗布鞋。她身旁的男人忙拉住她:“嘘……别乱说话!没人说要打,咱们不过是先做好准备,以防万一。”

男人穿着普通的便装,但身子笔挺,一看就知道是军队的人。阮连昊皱起了眉,难道真要打仗了?他出国到现在,七年而已,这座城镇已经衰落成如斯田地。

他将小提琴跨在肩上,拎起皮箱随人流往出站口走去。抬头看远处的钟楼上竖着大大的三个字“安源站”。安源,寓意平安之源,本是赣西小镇,却因独特的地理位置和煤矿资源成为军事重地,也成为商人们南来北往必经之地,有“小上海”之称。

人头攒动中,阮连昊一身西装革履分外惹眼,他有些不自在,先前不知家乡还是如此闭塞,他该在半路换下洋装的。他又摸了摸下巴,尴尬地笑了笑,是自己没刮胡子,还是头发没梳好?引得不少女子回头盯着他看。

出站口就在通道的尽头了,忽然前方人群中一阵骚动,原本朝外涌去的人流猛地回窜,大家都不知出了何事,只听得前面有人在大叫:“杀人啦——杀人啦——”

人群中尖叫声四起,纷纷往后退,通道内顿时水泄不通。阮连昊始料不及,被人流冲击得往后踉跄几步,后背撞在了墙上。他便紧贴着墙伸头远眺,瞥见几名警察的身影,好像是在抓什么人。

待连着一阵枪声响起,他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人们更加惊恐,啼哭声、呼救声和吵嚷声不断,大家都不知要往何处逃,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跑乱撞。阮连昊依旧贴着墙,护住自己肩上的小提琴。

突然之间,一名学生模样的女子被挤到他跟前,眼看要摔倒,阮连昊及时伸手捞了她一把,紧接着一群人蜂拥过来,她被撞进了他怀里。形势纷乱无章,他也顾不得什么,将她紧紧箍住。他能感觉到她的身躯在轻微颤抖,不由得加重了几分力,低头朗声对她说:“别怕,一会儿就好了。”

她的头在他怀里转动,然后微微抬起,露出一张白净清雅的脸,她只道了声“谢谢”,又匆匆低下了头。

阮连昊乍一看觉得惊喜。这女子的眼睛晶亮而纯净,像是古书里描写的那般翦水秋瞳。若不是额前厚重的刘海儿遮住了神采,她一个眼神的流转便能叫人心动吧。

她不得已贴着他,只好刻意撇开头,长发漆黑柔顺,熨帖在他颈上。

阮连昊闻到一阵发香,嘴角不由得上扬,这样的女子抱在怀里真是舒服。

直到四周渐渐恢复正常,阮连昊才松开护住她的手,女学生低垂着头对他道了谢。他发现她的旧式校服上印着小小的校徽,是长沙女子学院。

她匆匆抬头瞥了他一眼,他的衬衣领口敞着,方才她的脸就贴在他肌肤上,现在还一直发烫。

她似乎有些局促,又对他鞠了一躬表示谢意,匆匆往外走了。

阮连昊努起嘴,眼含笑意,看她蓝衣黑裙的背影别有韵味,可不是一般女学生。直到她淹没在人群中,他还一面在笑,一面回味方才那阵好闻的发香,心情愉悦。

出了火车站左拐是老城镇。古老的街面仍旧铺着大块大块的青石板,被磨得溜光。缝隙宽而浅,储着灰土。街道两旁还是明清时期遗留下来的房屋,暗红哑黄。屋檐高高低低,缦廊延长。

这并不是阮连昊回家的路,却是他想念已久的老街。这条街多年来一直不变,或许存在了一百年、二百年,或许还更长久。他拎着大皮箱、背着小提琴,虽有些疲倦但兴致盎然。

对路人投来的异样目光,阮连昊始终保持着灿烂的笑容,很吃力地穿过两条街,到了中西街道交叉路口上的德贵茶馆。

夕阳的余晖已经照上了厅堂里的匾额,秋日愈短,茶馆里空无一人。阮连昊跨过门槛,环视四周,好容易见到角落里有一个收拾卫生的小丫头。

阮连昊放下东西,朝她走近几步,面带微笑问:“请问,你们老板呢?”

“啊!”小丫头被冷不丁冒出来的声音吓了一跳,盯着他打量半晌,红着脸答,“在……楼上。”

阮连昊拉开旁边的椅子坐下,手指随意敲着红木八仙桌,“那先给我上一盅庐山云雾。”

小丫头垂着头结结巴巴地说:“我不会……我……我去找老板娘!”

他望着小丫头慌张失措的背影笑起来,家乡的女子还都是这样可爱。

木楼梯吱嘎作响,阮连昊侧头看,走下来的妇人身材有些发福,还穿着旧式旗装,斜襟的素色上衣袖摆都镶滚花边,黑缎裙下及踝,一双绣花鞋走起路来悄无声息。

他朝椅背一靠,朗声笑道:“还要劳烦贵婶亲自为我沏茶,这么大一间茶馆怎么也不多请几个人?”

妇人一怔,一双精明的杏眼盯着他打量许久,迟疑问:“你是……”

阮连昊敛住笑意,故作神气,“连我都不认得,我看你们这茶馆也别开了!”

李贵花一听这话,先是惊讶,继而抚掌大笑。

十几年前,一个小捣蛋鬼装模作样来喝茶,砸了他家的杯子还死不认错,当时他就扔了这句话出来。可惜,王德方不吃这一套,愣是把他扣下来做了两天苦工。后来他们才知道,那小不点儿居然是阮家的小少爷!全家人心惊胆战挨了几日,生怕阮司令派警察找上门,过了许久倒也平安无事。大概一个月后,那小少爷亲自上门来斟茶认错,害得王德方直喊他小祖宗。再后来,小少爷爱泡在茶馆里听人说书,跑得勤快了,也与他们混熟了。

阮连昊站起来拉开旁边一张椅子,“贵婶坐吧。”

李贵花直勾勾盯着阮连昊啧啧称道:“几年不见,都长这么高了!还真看不出来,从前那混世魔王,脱胎换骨成翩翩公子了!”她笑逐颜开,探头朝楼梯方向大喊,“喂,冤家!下来看看谁来了!是我们四少留洋回来了!”

楼上传来“咚咚”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一袭褂袍的王德方就跑了下来,一拍大腿一跺脚大喊:“哎呀!四少回来了!这些年可把我们茶馆给寂寞死了!”

阮连昊朝着王德方肩上使劲拍了拍,“德叔,我走的时候,你可是打死都不肯说舍不得我啊!还是贵婶疼我,一个劲儿抹眼泪。”

“唉,真好!”王德方一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密密麻麻,“长这么高了……你走的时候,只到我耳朵根!”王德方忽然想起什么,转向李贵花,“对,你上去看看,别怠慢了苏小姐。”

李贵花恍然反应过来,忙上楼了,一面说:“四少你先坐着,我家娟子还有客人在。”

阮连昊连连点头,轻声问德叔,“娟子最近怎样?”

王德方笑笑:“老样子,我们啊,盼着她平安就好!这不,这几年,多亏有位苏小姐经常来看看她,也算是娟子唯一的朋友了。对了,光顾着说话,忘了给你上茶!”

阮连昊拉住他,“不用了德叔,我这刚回来,赶着回家去,明天再来喝茶。”

“四少就走啊?”李贵花恰好在楼梯口,“噔噔噔”几步往下跑,无奈脚小跑不稳,险些摔倒,幸好后面的女子及时扶了一把,李贵花惊魂未定抚了抚胸口,“还好还好,还好有苏小姐,不然我可要摔死了。”

“没事吧?”那一声低柔婉转,透着说不出的娴静。阮连昊不禁侧头望去,只见贵婶旁边一名女子的身影缓缓滑下楼来,黑皮鞋、白袜子,黑裙子、天蓝色的棉布上衣……阮连昊盯着她胸前如缎般的长发和额前厚重的刘海儿,心中忽然涌起强烈的期盼,期盼她快快抬头,好让他再看清楚她的样貌。

远远的西天暗淡下去,就在她抬头的一瞬间,最后一丝光辉也被夜幕吞噬。

但是他惊喜地发现,她的眼睛如此明亮,宛若点亮了整张面庞,她就一直在他眼前发光、一直发光。

贵婶拉着她的手介绍,“这位是阮家的四少爷阮连昊,刚留洋回来。四少,这就是我方才说的苏小姐,苏钦玉。”

她眨了眨眼,一双浓黑的睫毛最终和她的刘海儿一样,盖住了夺目的光辉。她垂眸对他点点头:“阮少爷,今天多谢了。”然后转身对李贵花和王德方柔声说:“贵婶、德叔,我先回去了,怕家人等得着急。”

“哎,天黑了,让你德叔去叫个黄包车!”李贵花推了王德方一把,苏钦玉还没来得及婉拒,被阮连昊抢先说了句:“我送她回去!”

苏钦玉微微仰头看了他一眼,那种热切的目光灼热了她的脸颊,她忙又垂下头去,“不用,我家也不远。”

阮连昊意识到自己唐突了,国内不比国外。

苏钦玉双手拎着提包,不太敢再直视阮连昊,只是很谨慎地保持自己从容的姿态说:“我先走了。”

阮连昊望着她的背影在石板路上渐行渐远,被两旁人家的灯笼烛火映得朦朦胧胧。

李贵花朝王德方使了个眼色,二人窃笑。

阮连昊听见“哧哧”的笑声缓过神儿来,故意带着几分玩世不恭问:“这是谁家的姑娘?四少我喜欢得紧。”

“苏家,就是跟着盛老爷开矿那个苏家!”

“盛老爷还健在?”

“去了,前两年在上海办的丧事,还上了报纸吧。四少在国外竟不知道?”

阮连昊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现如今谁在管煤矿?”

“分了好几个东家,苏瑞祥算一个。盛家的子弟都专心搞那个钢铁去了。”

阮连昊若有所思点点头,早年苏瑞祥的煤矿遇到些麻烦,资金周转不灵,还借过贺家一大笔钱。当时牵扯不清,闹得几家人有些不愉快。不过那些旧事,和他有何关系?他不愿意去理会那些世俗烦事,只需想到刚才那女学生,便忍不住笑意。

在昏暗的夜色下,苏钦玉从容地穿过狭窄幽深的巷子、蜿蜒的街道,兜兜转转回到家。从苏家大院侧边的小木门迈进去,问正在晾衣服的丫鬟:“小雨,开晚饭了吗?”

“是大小姐回来啦!”丫头呆了一下,接着欢呼,“每次都是这样突然跑回来,也不提前告诉我们一声!晚饭收了呢,一会儿叫厨房再做就是。”

苏钦玉一听着熟悉而清脆的声音浑身都放松了,有种历经千山万水终于回家的感觉,笑问:“爹和锦玉在家吗?”

“老爷在书房忙吧,二小姐出去了!”

苏钦玉只有这一个妹妹,自小就管着她,出于习惯念叨:“她又在外面玩。这么晚了会不会碰到坏人呢?”

小雨撅嘴道:“二小姐忙着挑夫婿呢!放心吧,车子跟去了,晚些就回来了。”

苏钦玉点头应着,拎着手提包一晃一晃进了屋。看着这座中西合璧惨不忍睹的房子,她总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她素来见不得不中不西不洋不土不伦不类的东西。

下人见大小姐回来了,纷纷笑着问好,苏钦玉也一一答过。轻快踏上木楼梯,低跟皮鞋叩击着红木地板响起好听的节奏,像在跳舞一样。

书房门紧闭,苏钦玉敲了敲门,推开一看才发现有客人在。很陌生的面孔,她一向不大与人打交道,顿时傻愣在门口不知进退。

苏瑞祥忙道:“这是我另一个女儿。大玉,快来给陈伯伯倒杯茶。”

那客人感到诧异:“苏老板竟然有两个女儿?”

“呵呵,此女喜静,又在外地念学,不常在家。”

苏钦玉十分拘谨地在客人面前问了声好,添上茶,然后赶紧退了出来。门一关上便松了口气,她最怕的就是见生人。

回到自己房间,清一色西式家具摆设,也算是一方净土。

她想起要拿点东西,刚打开手提包,一颗圆滚滚的扣子掉了出来。拾起一看,不由得出了神儿。那位阮家的少爷叫什么,她记不得了,可是他的容貌和身量却叫人想起来都面红耳赤。扣子一定是在车站遇到混乱时掉在她包上夹缝里的。她当时离他那么近,对陌生人她又紧张得要命,不知自己窘迫的模样落在人家眼里会是什么样子?

她一怔,觉得自己想得太远了。不由自主地捂住发烫的脸颊,埋首在松软的丝绒被窝里深呼吸了几番。

阮公馆青灰色的楼顶隐在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木中,油亮的叶子在阳光下畅快呼吸,伴着一扇窗内传来的悠扬琴声。阮连昊穿着松垮的连身睡袍对着窗玻璃拉琴。他时常不知道自己在拉什么,全凭一时兴起,有时候根本不成曲调。

“四少爷,司令让您下去和家人一起用餐。”少女清脆的嗓音打断了奇怪的旋律,站在门边的大辫子女孩是阿杏,管家的女儿,从小在阮家长大。

阮连昊无奈地放下琴,转身对她语重心长地说:“阿杏,我不是说了,悄悄去厨房端出来,不要惊动我爸。”

阿杏很快辩驳:“可是司令看见了,而且少爷刚回来,确实应当和家人一同用餐。”

阮连昊揉了揉手,应道:“看来我得改改习惯。你先下去吧,我换件衣服。”

阳光透过淡雅素净的瑞士纱帘洒入餐厅,中间摆放着一张巨大的黄花梨圆桌,一圈只坐了三个人。

阮连昊脸上挂着新鲜的微笑下了楼梯,拐弯,穿过香樟拱门,“大家早上好!”

佣人帮忙拉开椅子,阮连昊道谢坐下,朝上座的阮宏庆说:“爸,你们先吃就是了,不必等我。”

阮宏庆嘴唇微动,唇上的八字胡也跟着动了两下,浓眉紧蹙,半晌才说:“吃饭。”

“嗯,爸妈吃饭,三哥吃饭。”端起粥来呼啦啦喝几大口,阮连昊笑眯眯伸出大拇指赞道,“黄嫂熬的粥真好喝,我在外面一直惦记这味道!”

三少爷阮连朝笑道:“去了大不列颠还想着家里这些土得掉渣的东西?”

阮连昊边吃边答:“家乡的东西总是亲切可爱的。”

“连昊,你一大清早就嘎吱嘎吱地拉琴,都顾不得吃饭?”阮夫人的视线始终落在自己碗里,吃东西不紧不慢,语调不冷不热。

“我……在国外习惯一个人了。”

阮宏庆瞥了他一眼,嗓音带点嘶哑,“事先也不通知一声,也好安排大家为你接风。昨晚正巧都去给贺老爷子祝寿去了。”

阮连昊微微笑着,没答话。

阮宏庆说:“回来就好,你也算出息了。过几日随我去军区总队医院,你想做什么,我让院长给你安排个岗。”

阮连昊撇了一下嘴,搅着碗里的粥说:“我没在军营待过,也没有主刀经验,就这样去当军医,总是会落下话柄的。”

“话柄?你会怕吗?”阮夫人嘴角扬起,脸侧的细密皱纹几乎要撑开脂粉。

阮宏庆脸色一沉,“留过洋的外科大夫,无论是谁都有资格进去,哪儿来什么话柄?”

阮连朝抹了抹嘴,漫不经心地说:“我该去上课了,爸妈慢用。”接过用人递来的西服,使劲抖了抖,抱怨道:“怎么不熨一下?”

“少爷,昨儿早上才熨过的。”

阮连朝不耐烦地训道:“昨天是昨天,昨天能和今天一样吗?你不是新来的吧?规矩都不懂?”

阮夫人重重咳了一声,侧头催他:“连朝,别误了课!”

阮连朝恹恹地走出去,车门重重关上,发动机的噪音响了一阵,渐远了。

阮连昊轻声问:“三哥在师范学校教书?”

“是啊,总算有点正形儿了。”阮宏庆叹了口气,望着阮连昊,眼神越发幽深,“你大哥前些日子被任命为少将,明日回来。最近里里外外都忙着筹备为他办庆功宴……”

“是吗?大哥一向是有军事才能的,看来爸爸后继有人了。”

阮夫人音调拉得很高:“什么话?难道你爸什么时候还后继无人吗?”

“他不是这个意思。”阮宏庆皱眉,“你不要总是曲解别人。”

阮夫人冷哼一声,用手抚了抚发髻,拢着捻了金边的紫缎牡丹披肩离席。走到拱门边回头说了句:“我约了徐太太她们打麻将,午饭不在家吃了。”

餐厅沉默下来,汤勺叩击碗碟的声音清晰刺耳。

阮连昊拾起餐巾擦擦嘴,“爸,我吃好了。”

阮宏庆点点头,沉吟:“辛苦你了,连昊。”

见父亲总是一副愧疚的表情,阮连昊不由得笑得满脸灿烂,“爸,养了我这许多年,是您辛苦了。”

阮连昊的身影优雅离去,望着他留下的餐具,阮宏庆失神了。

碗里剩了一口粥,包子剩下小半个,碟子里酱菜剩了几根。这样熟悉的场面,将记忆深处的细枝末节拉扯出来。他放下筷子,侧头对姓成的管家说:“四少爷那儿还缺什么,按时问问,叫阿杏勤快点,今后她就专门伺候连昊。”

“司令,四少爷带回来的全是洋装,要不要做上几套中式褂袍备着?”

“对,要的!这些事你看着吩咐下去便是,家用可以放宽些,毕竟他刚回来,缺的东西想必很多。”深深呼了口气,阮宏庆感慨道,“长大了啊!都快认不出来了。”

“我看四少爷现在和司令年轻时的模样十分像呢!”

“哦?”阮宏庆饶有兴趣转身,仰视墙上的巨幅画像,看了好一会儿,开怀大笑起来,声音洪亮,“确实像!确实像啊!”

一名带枪警卫一路小跑进来,脚步声规整,立正敬礼。“报告司令!方才接到伍副官的来电,三名犯人已全部招供!”

阮宏庆面露傲色,挥了挥手,警卫踏着步子出去了,皮鞋在地板上踏出“嗒嗒”的沉稳声响。静默许久,他才启口说:“换装,我还是得去一趟。”

阮连昊本倚在二楼栏边,见阮宏庆往楼上来了,便作势要下去。

“嗯?做什么?”阮宏庆放缓了上楼的脚步。

“呃……我想出去转转。”阮连昊在他身边停下了。

两人站到同一阶梯,身高相仿,阮宏庆与他平视,越发觉得这个儿子像自己。他不由得轻松笑道:“派个车送你出去好了。”

“不用!”阮连昊朝管家发问,“我从前那部脚踏车还在不在?”

成管家思前想后,摇摇头说:“就算在,怕也骑不得了。为了少爷的安全,我派人去买部新的来!”

阮宏庆赞同:“对,就买部新的!”

阮连昊两手插在西裤口袋里,耍无赖一样地笑道:“我就要那部。”

阮宏庆不满地瞥了他一眼,沉声道:“那就叫下人帮着找找。”边说着边上去了。

阮连昊应了声,一阶阶往下慢步踱着。彩色丝绒地毯,很厚,踩上去悄无声息。他忽然蹲了下去,揭开一块地毯,露出惨白的大理石,还有一道镀金的阶边。台阶上淡淡的血印子还在,或许是擦洗了很久也洗不掉,血已经渗入了石头的纹理中。他盯着那痕迹较深的边缘出了神,仿佛看见一摊血水蔓延开来,侵占他的全部视野。

“四少爷,你怎么了?”阿杏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

“没事,鞋带散了。”阮连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站起身下楼去。

阿杏脸颊上浮着两坨因为干了粗活才有的红晕,喘着气说:“爹叫我找少爷的脚踏车呢!应该在杂物室里头,东西太多了,不知好不好找?”

阮连昊走近,亲昵地拍拍她的头:“阿杏,大姑娘了!”

阿杏将辫子甩到脑后,稍稍躲开了一点点,声音忸怩道:“那当然,少爷都走了七年了,阿杏能不长大吗?”

阮连昊笑得浑身颤起来,七年,谁也不是从前那个谁了。

苏钦玉穿了身素雅的洋装,纯白衬衣、黄呢格子长裙、棕色短靴。头发随意披着,唯独刘海儿梳得严密整齐,好像连风都吹不乱似的。坐了七八个钟头的火车才回来,她本想在家懒上一天,但是拗不过苏锦玉嚷嚷着要一起去百货店看新款洋装。这安源虽有小上海之称,自然不比上海,但在这一带也算繁盛之地。

苏锦玉向来很瞩目。常常拿着两条差不多的项链跑来问苏钦玉戴哪条更配衣服,或者提着两双颜色一样的皮鞋问哪双更有女人味。苏钦玉一般是放下书本,看似很认真看了会儿子,然后随手一指。

苏钦玉在妹妹身边陪衬着,就是一片绿叶。

磨蹭了半个上午,刚上车,苏锦玉忽然惊叫:“我穿错丝袜了!”

“什么?”苏钦玉皱眉。

“这个颜色太深了!”她又下了车,蹬着高跟鞋,扭摆着被旗袍裹紧的细腰往屋里赶,精致的发髻在骄阳下似乎会发光。

苏钦玉长叹一声,仰头靠在后座背。有些女人为了美什么苦都愿意吃。她是吃不得苦的人,于是也并不在意美这个形容词。

到百货店已经是中午时分,苏钦玉跟着花枝招展的苏锦玉一同上去了。因为就这独一家的百货公司,苏瑞祥早就入了股,苏锦玉又是常客,职员们大多认得她,于是见面都会礼貌问候打个招呼。而苏钦玉常年不在安源,只能默默无闻在苏锦玉身后当陪衬,自嘲说自己是沾了锦玉的光。

苏瑞祥正巧在跟财务清账,在楼上就见着风姿绰约的苏锦玉在人群里十分醒目,于是叫秘书请她们上来一趟,沏上了茶。苏钦玉浅尝了一口,面无表情,觉着还是贵婶家的茶好喝。苏锦玉则一直对着橱窗把身子扭来扭去,摆各种各样的姿态。

苏瑞祥端着账本急匆匆赶过来,像是有天大的喜事一般眉飞色舞对她们两姐妹说:“你们俩啊,赶紧去准备准备!”

苏锦玉饶有兴致问:“准备什么?”

苏瑞祥欣喜万分道:“阮家的大少爷回来任职,过几天阮家为他接风大办宴会,到时候当地有头有脸的人都会去捧场!我问清楚了,这个大少爷一直在军队,没顾上成亲,这回阮夫人想通过宴会替他物色一名未婚妻啊!”

“阮家大少爷?”苏锦玉一指按着太阳穴,深思,“我怎么记不起这个人了?阮家的三少爷我见过,就是流氓一个!”苏瑞祥道:“阮司令的儿子怎能是流氓!?你别胡诌!”苏锦玉朱唇撅起,嗔道:“爹,你怎么向着别人家的儿子啊?”

“因为人家是儿子嘛!”苏瑞祥使劲拍了下书桌,“如果你是儿子我还操什么心!这女就怕嫁错郎,你都老大不小了,还没说个婆家,让人笑话!”

“好了好了!一说起婚事你就急!”苏锦玉走到苏瑞祥身边,替他捶了几下肩背,“爹,你觉得那个阮大少会看上我吗?”

“难说,明天晚上肯定是美女如云,你们要好好准备。阮夫人思想保守,喜欢旧式女子,最看不得洋装,所以你们得穿旗袍过去。小玉啊,不能太过招摇,咱们不能喧宾夺主,恰到好处便可。”

“什么叫恰到好处啊?”苏锦玉着急了,直跺脚。

“哎呀!恰到好处……就是恰到好处嘛!既能让人家注意到你,又不会觉得你过于惹眼!”

苏锦玉一对柳叶眉蹙了起来,怨道:“这么难!”

“你去照相馆或者剧院找人给你做个参谋!平日不是结识了许多朋友吗?请人家帮帮忙。这可是难得的机会,攀上了阮家,你将来获益终身啊!”苏瑞祥说得唾沫横飞,忽然注意到一直坐在那儿没吱声的苏钦玉,唤了她两声,说:“你也一起去,多少能认识几位公子,你只要能嫁得个可靠之人,你娘便也安心了。”

苏钦玉温顺点头,表情中没有喜怒哀乐。苏瑞祥是上海人,在上海有妻室的,她们的母亲是本地人,嫁给苏瑞祥当四姨太,早些年就去了,留下她们姊妹二人陪伴苏瑞祥左右。如今两人都长大了,正是谈婚论嫁的时候,论年纪苏钦玉还大两岁,可苏瑞祥不指望这个木讷的女儿能嫁得好,照他的说法,有人肯娶她就不错了。不过这话也只在苏家说说,外人连苏家大小姐长什么样子都不甚清楚。

尘封已久的单车被主仆二人从废屋里翻了出来。撇开那些锈迹和灰土,这部车尚算七分新的。阮连昊兴致勃勃将车子推至排水道旁,吩咐阿杏去找一些醋精和豆油。

“啊?少爷找醋精和豆油做什么?”

“呵呵……”阮连昊兀自走到井边摇水上来,“翻新我的宝马香车!”

“少爷,公馆里闲了两部车,你怎么不用?”

“那是公馆的,不是我的。”阮连昊定了定神,微笑着朝阿杏说,“快去……去给我找来!”

阿杏心中纳闷,却也听话地跑去厨房找东西了。

阮连昊将鞋袜都脱在一旁,挽起衣袖裤腿,将刚打上来的一桶冰凉的井水都朝车子浇了下去,“哗啦”一声之后,灰土去了一大半,露出本来的纯黑色。

苏钦玉陪着苏锦玉几乎把安源城所有的裁缝铺子都逛遍了,苏锦玉还是没有瞧见中意的,不是抱怨布料不好便是花色不好,至于样式还真没什么可挑的。

而苏钦玉一回到家就散架了。苏锦玉则心血来潮,拉着苏钦玉的手说:“安源还是太小,姐姐,不然我们去长沙买!”

苏钦玉当即吓得嘴唇直哆嗦,细声细语说:“妹妹,长沙呢……七八个小时车程。”

“是噢……来不及了。”苏锦玉自怜了会儿子,又埋怨苏钦玉在长沙也不给她买好看的衣服回来。苏钦玉没答话,心想家里有整个百货公司都不够她挑的。等美丽的妹妹愁眉苦脸出了房,苏钦玉两眼一闭,直挺挺倒在床上。

阳光悄然洒到了床上,金光斜斜洒在她面庞,黑发如绸子般铺了一大片,衬得一张姣好面容越发白皙素雅。只是刘海儿却一直严密覆盖在她额上,尽忠职守,不让世人得见其全貌。

苏钦玉被阳光刺醒了,揉揉眼睛,怎么一眨眼的工夫就近黄昏了呢?她从床侧下来,赤脚走到西洋落地镜前仔细梳着头发。

忽而一阵风吹来,阳台上的花草簌簌作响,镶着蕾丝边的纱帘应声扬了起来。它是完全舒展的,完全自由的。

苏钦玉侧头看着,心头一欢喜,迈着华尔兹的舞步飞旋而至,修长的手臂挽着纱帘,赤裸的足尖自木质地板逶迤擦过。蹲起进退,她煞有介事在与人共舞一般,脸上洋溢着自在典雅的笑意。绕至钢琴边,伸出一指从低音扫到高音,琴箱内跳跃出一连串活泼的音符。打了个转身坐下,她陶醉地闭上眼,指尖下便流淌出优雅的旋律。

阮连昊蹬着老旧的单车在路边游荡,拂过身边的即将变得萧瑟的秋风令人惬意。他用极快的频率蹬了一阵,猛地松开手脚,双臂伸展开来,像一只自由的白鸽以拥抱的姿态朝夕阳滑翔而去。耳旁是呼啸磅礴的风声,头顶是广阔自由的天空,但脚下却依然是这片遭受战火的大地……

踏板越转越慢,车失去了动力越行越慢,渐渐停了下来。阮连昊一脚撑地,灵敏的耳朵动了动,没听错的话,有人在弹钢琴?而且曲子是欧洲当下时兴的《一步之遥》。他朝身侧的高墙大院望去。钢琴声由傍晚的徐风缓缓送过来,悦耳而神秘。他一时好奇,骑着车寻侧门往院里进去了,琴声就是从眼前这栋洋房里传出来的。令他莫名兴奋的是在这小镇上竟也有这样才华横溢的女子。

为什么是女子?他的直觉便是如此,音符散发出来的是女子的指力。富有弹性、轻慢的节奏、节拍忽快忽慢任性而为。

阮连昊仰望二楼的窗户出了神,莫非那里面也住着一名留学回来的学生?

他正想高喊一声,忽闻一阵狂猛的狗吠,阮连昊大惊回头,只见一条体型健壮的狼狗朝自己蹿过来,他忙骑上车在院子里绕圈圈躲避,接着听见几个下人的不断叫骂。

“什么人?!把我们草地都压坏了!”

“是贼吧?光天化日的胆子可真够大!”

“老爷不在家,快叫小姐吧!”

苏钦玉放松的神情绷了起来,琴声戛然而止。她就喜欢在这样清静的傍晚弹琴,偏偏这时候有人打扰了她的兴致。离座走到阳台门边朝外瞄,见一男子骑着车在院里转来转去,后面紧追不舍的是自家的看门大狼狗。真是败兴,苏钦玉撅着嘴回到房中,拿了套衣物准备去洗澡。这种事她从不操心,自然是有人管的。

不一会儿,隔壁便传来苏锦玉的尖喝:“吵什么呀?!都在吵什么呀?打扰我的兴致!”

“二小姐,也不知哪里来的贼!”管事的赶紧牵住了狗,仰头问,“二小姐,要怎么处理?”

阮连昊远远仰望窗口的女子,那裹着碎花旗袍的身影在晚霞映照下显得格外妩媚。她便是方才弹奏钢琴的人了。是名娇弱女子,想必她长了一双特别漂亮的手。阮连昊站在背光的地方朝她笑了笑,明知她看不见也尽量笑得友好些。

苏锦玉冷冷睨着他,用黛色描过的眉毛高高挑起,眉头快收成了“川”字。她倚在窗边盛气凌人地说:“你是什么人?私闯民宅啊?我可要打电话给警署了!”

阮连昊高声答:“对不起!我是无心闯进来的,我叫阮连昊!多有冒犯!”

姓阮的,还是连字辈?苏锦玉浑身打了一个激灵,忙站直了身子道:“哎呀,原来是阮少爷!误会了。你们都下去吧,别杵在这儿了!”

阮连昊朝一行下人也笑了笑,又抬头问:“也不知道我究竟闯到了谁家府邸,太失礼了!”

苏锦玉这时觉得他说话声音分外动人,掩口娇笑道:“阮少爷,这是苏家后院,您可真会挑地方,整个安源就数我家的狗最凶!”

阮连昊一愣,苏家?昨天遇见的那个女学生?难怪一听自己名字就客气了。他当时就没记住那女子的姓名,这一瞬间他忽然有种微妙的心理,想起上帝和祈祷以及缘分等种种事情。或许是注定要认识她的,阮连昊依着旧时的规矩朝她作了个揖:“冒犯了,敢问一声小姐芳名,改日定当亲自登门赔礼道歉!”

隔得远,苏锦玉看不真切他的样貌,可是在安源哪儿有人不识她苏锦玉啊?莫非他是刚从外地回来?想到这,苏锦玉更加心花怒放,他定是阮家刚回来的大少爷。

阮连昊见她不答,想想或许是自己太失礼,明明昨日才相告的姓名,今日便忘记了。尴尬一笑,他推车准备离去,身后传来一声温柔的回应:“我叫苏锦玉。”惊喜转头间,窗口已然无人了,徒留一墙的光辉。阮连昊笑得眉眼灿烂,同时注意到旁边那方花草团簇的阳台上有两株日本海棠,白纱帘在夕阳和风中起舞摆荡。他喜欢这样的品位,更喜欢那双弹奏出美妙旋律的手。

苏锦玉靠在窗边喘息,紧张偷望着阮连昊远去的背影,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没想到他们这样有缘,看来明天的宴会,她非要盛装出席不可了。

阮连昊不紧不慢地骑着车回公馆。小巷里的青石板铺得并不齐整,还有些湿腻的痕迹,打滑。两旁的人家渐渐点上了灯盏,好似要专门为他照一照这颠簸的路。上了高高的石桥,回望一周,身后的红墙绿瓦早已不是当年模样,所幸灯火还依旧璀璨。不管外面乱成什么样,日子还是要照过的。

阮宏庆两指捏着烟斗,在古老的雕花木桌前呆坐。灯光昏暗,忽强忽弱,一身暗色的袍子看不清颜色。两撇胡须下紧闭的嘴终于松了松,喃喃说:“我知道他怀念他母亲,那部车,是我和娟子共同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有良心忘不掉,就以为我薄情寡义能忘掉吗?”

成管家微微躬着身子站在书桌前,“司令,或许是少爷心中一直介怀,毕竟他当时才十二岁。”

“疏离了,疏离了。”阮宏庆连吸了几口烟,缓缓吐出来,烟雾缭绕了闪烁不定的灯,他的神情更加朦胧。

成管家安慰道:“司令,既然都回来了,以后应当没事了。四少爷打小就聪明,一定会理解司令当年的无奈。”

阮宏庆放下烟斗,自言自语一般:“我想,明日的宴会也替连昊物色一位好姑娘,让他早日成家,这样好吧?”

成管家听见书房外面有动静,回头望了一下,说:“司令,伍副官到了。”

阮宏庆打了个手势,成管家就退出去了,请伍副官进入书房后关上了门。书房里烟熏雾绕,电灯偶尔仓促地闪动两下又安稳下来,倒是一盏挂在壁上的煤油灯静静燃着,从容不迫。

伍副官站定行礼之后报告说:“司令,已经放了的那三个人都离开了江西,跟踪两天没有发现异常。”

阮宏庆紧锁着眉头,手指敲在书桌上一字一句说:“他们供出来的都是些工会里的领导者,大多数是我们早已经掌握的名单。共产党刚刚建立,想不到发展如此迅速,如今长沙频频来人在工人中宣扬他们的所谓新思想,无非是唆使他们闹事。最关键的还是那个联络员,这一带的工人武装全靠长沙方面的支援,如果揪出联络员来,就可暂时断绝安源与长沙的联系。差点就逮到了,怎么会被察觉?”

身形健硕的伍副官声音洪亮地答道:“是,手下人跟得太紧以至于暴露,在下失职。”

“难道就没有一丁点儿线索?”

“同一车厢的总共有一百多人,下车以后他们故意开了枪引发骚乱,这时候所有人都蜂拥而出,即使想把那节车厢的人全部捉回来审也不可能了。”

阮宏庆摇头道:“是我们失策,应当在抵达安源之前就控制局面。不知道那联络员是否尚在安源,工会那边继续监视下去,别让他们闹起来。”

“是!”伍副官放轻了声音,宽慰说,“司令也是怕惊扰了民众,不必为此太过自责。”

阮宏庆扶着桌角吃力地站起来,拾起烟斗衔在嘴里,说:“与奉系迟早要打起来,目前须得按捺住,在没接到命令前一切听从督军的指示。”

“那长沙方面……”

“先不管了,顾好主要战场。”

“是!”伍副官立正行礼之后转身离开书房。

傍晚时分,阮公馆张灯结彩,青灰色的院子被各种装饰点缀得与白日截然不同。从公馆漆黑的铁门到楼前的阶梯,一路上衣香鬓影,各种脂粉之气杂糅在一起,香粉扑鼻。珠宝首饰繁多如星子,令人目不暇接。

阮连昊脸上挂着惯有的微笑在厅堂拱门处迎接宾客。他几乎是不用开口的,谁人一进来,必定先看见戎装抖擞的阮宏庆,和他身边同样着了一身戎装且傲立如松的大少爷阮连泽。

阮连昊穿了一身普通的西服站得很随意,两腿叉开一步,双手握在身前。相比旁边肩章醒目、军靴锃亮的阮连泽,阮连昊觉得大哥在立正,自己在稍息,永远,他都比他矮一截。

阮连泽继承了他父亲的军人血统,二人的冷漠和严肃如出一辙,令人生畏。他稍稍侧目看了眼阮连昊,似笑非笑说:“四弟,多年不见,你与从前的相貌不一样了。我刚下车时乍一看,生生认不出来。”

阮连昊笑容不羁,眉毛一挑答道:“大哥倒是没怎么变,不过长了几分军威。”

阮连泽若有所思,细细一数,也数不清多少年了。这些年,大家真当他不存在,可是眨眼他又回来了。在阮连泽的军用大脑中,早已把有关他的记忆抹去了,同那些微不足道的往事一样。所以在看见他笑得满脸不羁的一刹那,他仿佛受到讽刺了一般。

“四弟,听说你邀了女伴?才回来一天,便能寻得如意伴侣,真是难得。”

“嗯,不过是刚认识的朋友。既是大哥的庆功宴,那些妙龄女子纷纷是冲着大哥来的,我可不敢在舞池擅自邀约,弄不好就瞧上个未来嫂子。若真是那样,就造孽了啊……”

阮连昊的玩笑话并未引得阮连泽心情不畅,却令对面的阮连朝哧哧笑个不停。

阮宏庆冷冷瞪了他一眼,阮夫人忙干咳了两声,手肘向后推了推阮连朝。

“哎哟!妈你推我干吗?”阮连朝不耐烦地皱起了眉,“不就是笑两声吗?在自个家里笑笑怎么了?再说,四弟讲的还真有意思!如果一会儿我在舞会上相中的女子,将来成了我嫂子,那可不是造孽吗?”

阮夫人气得回头低声斥他:“整天尽胡思乱想些什么?咱们可是大户人家,你也是有正经工作的人了!为人师表,以后别再跟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了……”

阮连昊隐约听见了训斥的内容,脸上笑意更甚。

苏瑞祥在厅里等得颇为急躁,派人上去催了几次,烟卷都烧完了,让人等久了可不好。阮家专门派车来接,苏瑞祥喜出望外,想着这回女儿可是给他挣足了面子,又暗自揣度阮少爷究竟对锦玉有几分兴趣。

自信满满的苏锦玉终于缓缓迈下楼梯,黑发烫了卷,团团簇簇拥在颈窝,衬得下巴尖削,朱唇泽亮。一袭旗袍金光闪闪,配着腕上几圈粗粗的银镯子,可谓贵气逼人。苏瑞祥见了欢喜,这模样生来就是贵妇命啊!

苏锦玉走路的姿势向来很媚态,腰肢一卷一舒,哪个男人舍得不多看两眼?她一手挽住苏瑞祥,娇声唤:“爹,催那么急!女儿还不是为了今晚替你争争光!”

苏瑞祥乐不可支,拍着她的手说:“阮家的车还在外面等着,快些吧!你姐姐呢?”

“姐姐说新鞋挤脚,想换双旧的,一时又找不着合适的,让我们先走,她随后就到。”

“那好,让家里的车送一下好了。我们不好让阮家的车子等太久。”苏瑞祥满意地打量着光彩夺目的女儿,两人一同上了门外静候已久的车。

晚宴眼看着要开始了,阮连昊不停地朝门口张望,看有没有新的车开进来。一名下人凑到他耳边说了句话,阮连昊便起身迎了出去。

苏锦玉的姗姗来迟令阮连昊心里有几分不快,但也丝毫未露,饶有礼貌请她下了车,仔细一瞧,发现并不是他前日遇见的那名女学生。但应该是昨日见的那名女子没错,近看原来真是娇媚可人。

“阮少爷,抱歉来晚了。”苏锦玉朝他粲然一笑,胳膊自觉地挽住了他。脸颊止不住地发热,不想这位少爷竟长得这样体面,不愧是军阀家族出来的公子。

阮连昊谈笑自若,侧目对她说:“昨日在下压坏了贵宅草地,今日要自罚三杯,向苏小姐赔礼了。”

“但愿阮少爷说话算话咯!”苏锦玉掩口而笑,与他一同进了大厅。顿时,许多目光都投向他们二人,原本欢快的笑语声渐渐平淡了,留声机中高昂的乐曲显得隆重却清冷。

阮夫人本来陪阮司令在远处站着接待贵宾,望见那边的场面不由得冷笑起来。一手端着高脚杯,一手捏着项链上雪白刺目的珍珠把玩,道:“瞧瞧他带来个什么样的女人。”

阮连泽听了也顺着望过去。阮连昊身边珠光宝气的女子有几分媚俗,倒不失风姿,应当也是大户千金。阮连泽沉吟:“样貌气质还算出众,只是……她似乎有些喧宾夺主的意思?”说着,他转头打量阮夫人身上同样金光闪闪的旗袍,看似出自同一名裁缝之手。

“交际花!”阮夫人毫不掩饰厌恶的目光,搁下酒杯上楼去换衣服。

阮连泽扫了眼众人的反应,起身整了整军装,朝他们走去。军靴锃亮,似乎连步伐都有了不寻常的气势,震得四周宾客恭恭避让。苏锦玉暗自吃惊,这人仪表不凡,面相冷峻,目光如炬,俨然军人做派。

阮连昊笑着迎上去介绍:“大哥,这位是苏家的千金、苏锦玉小姐。”

苏锦玉脸色微变,强作笑颜。

“这便是今日晚宴的主角,我大哥阮连泽,新任军区少将。”

苏锦玉脑里轰隆一下,宛若电闪雷鸣。眼前这位阮连泽才是大少爷,那她挽着的男子是谁?

阮连泽面无表情说着客套的话:“四弟,眼光真不错。绝代佳人,颜色倾城啊!”

阮连昊笑着应对:“大哥千万别这样说,昨日新交的朋友,便邀来做舞伴了。”

苏锦玉极力克制自己,还是禁不住,额上不觉涔了汗珠。四弟?阮家何时有个四少爷?她又气又恼还怨不得别人,都是自作聪明惹的乱子!这下如何是好?

阮连泽正与阮连昊说着话,随意朝远处瞥了一眼,猝然间只觉得一颗心悬了起来,目光被牢牢吸住了,舍不得移开。

衣香鬓影间那身段高挑的女子黑发绾髻,一袭月色旗袍,玫红色丝线绣成纹路在旗袍上流畅游走,勾勒出几只蝴蝶。她每走一步,旗袍上那些蝴蝶如翩翩飞舞一般生动。

阮连昊发觉阮连泽心不在焉,便也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看去,一刹那,心神便乱了。是她,厚重而整齐的刘海儿遮住了眉,乌黑润泽的发绾成了髻,只斜斜插了支款式极其简单的玉簪。又圆又大的眼睛朝四下张望,带了几分怯意。

苏锦玉有些错愕,她从未见过姐姐穿旗袍的装扮,不想一见之下惊为天人。她先打破三人间的沉默,客气笑着说:“那是我姐姐,苏钦玉。”

苏瑞祥冷不丁瞧见人群中高挑出众的苏钦玉,愣了愣,不承想这个大女儿打扮起来像变了个人……他赶紧放下酒杯,穿过人群唤她:“大玉、大玉啊!”

苏钦玉转头看见父亲才松了口气,局促地应付着四处投来的目光,轻轻挽上苏瑞祥的臂弯。苏瑞祥得意扬扬向旁人介绍苏钦玉,众人惊觉苏家还有位出众的大小姐。

阮连泽一声不吭地抛下阮连昊与苏锦玉,穿过稀疏的人群径直走到苏钦玉面前,眼神如军用装甲车的强光笔直打在她低垂的脸庞上。他简单明了,语气不冷不热地说:“苏老板,令千金真是瞩目。”

苏瑞祥心头狂喜,却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回道:“小女钦玉长期在外念学,不但秀外慧中,见多识广,而且一向接受的是新式教育,思想开明得很,想必与少将有很多话题可以聊。”苏钦玉暗暗惊讶于苏瑞祥说出这样一番话,更不敢直视阮连泽,这一着急,耳朵根就有些发红了。

“钦玉?”阮连泽目光锐利的双眼微微眯起打量皮肤白皙略施脂粉的苏钦玉。她的耳郭红得像半透明的玛瑙,似乎是太惧见生人了,羞于把头抬起来。阮连泽将臂弯送出去,直截了当问:“苏小姐,可以吗?”

苏钦玉面色为难地瞥了父亲一眼,见父亲神色严厉含着不容违抗的意思,只得上前轻轻挽住阮连泽。

阮连泽斜睨着她低头的侧影,鬓角一缕发丝垂至肩上,与她绯红的脸颊若即若离。他的嘴角不由自主扯开,瞬间浮现一抹笑容。在远处观察的阮宏庆吃了一惊,这么多年来,阮连泽刻板冷峻的容颜一成不变,连自己都鲜少见到他的笑颜,如今竟为一名女子展露,可谓喜事一桩。

阮宏庆又细细观察了一会儿,低声问刚刚换了旗袍下来的阮夫人:“你觉得儿子的眼光怎样?”

换了身锦缎旗袍的阮夫人摇着扇子,轻言道:“不错!气质要得,我方才去打听了,是在长沙念学的,有学识有教养,平日里也不喜抛头露面。不过奇怪的是,这样标致的一个女儿,怎么苏老板从来不介绍?我都不晓得苏家还有个大女儿。”

阮宏庆点点头,又问:“连昊那个呢?”

阮夫人的笑容即刻冷下来,嘲讽道:“苏锦玉你又不是不知道,自视甚高、爱出风头,你看看她今天是做什么来了?不懂事的丫头……”

阮宏庆皱了一下眉,“也没那么差,不就是和你穿了一样的衣服吗?”

阮夫人耷拉着眼皮不言语了,心里像有一根毛刺,不痛不痒但就是不舒服。

阮连泽一身藏青色戎装,神情冷漠,言语稀少,但在席间随意一站都显得十分瞩目。苏锦玉时不时朝阮连泽瞟去,肠子都悔青了。她就是太鲁莽,不但没中头彩,反倒惹得阮夫人不快。好在阮连昊还是个四少爷,将来保不准也能掌一些权。她如此一想便安心了些,面上仍然谈笑风生,与人举杯畅饮。

令苏锦玉措手不及的是,阮连昊还未来得及引荐她认识家人,反倒阮宏庆自行过来了。这个铁面司令名声在外,或许是心理作祟,看来总是有些可怕的。不过他对着苏锦玉语气倒是温和:“苏小姐是连昊的朋友,也就是我们阮家的朋友。”

“晚辈不甚荣幸。”苏锦玉强作镇定,笑着对答,“其实我与阮少爷昨日才相识,一见如故便应了邀请。”

“哦?”阮宏庆宽厚一笑,“一见如故实属难得,说明你们有缘分。连昊昨天是骑车出去的吧?竟然遇上如此佳人?”

阮连昊脸上始终挂着笑,侧目对苏锦玉说:“真的是缘分,我听见她弹的曲子恰好是我非常喜爱的曲子,便冒冒失失闯了进去。”

苏锦玉一愣,背脊顿时冰凉。

阮宏庆满意点头:“苏小姐原来是才华横溢。”

阮连昊望着台上的乐队,突发奇想,兴致大发拉着苏锦玉的手说:“不如我们合奏一曲为大哥庆贺!”

苏锦玉一时紧张,结结巴巴说:“什么?什么……曲子?”

“昨天你弹的那首,我这就去取琴来。”阮连昊兴趣一上来便换了副模样,神采飞扬意气风发似的,立即撇下她跑上楼了。阮宏庆含笑凝视着他意气风发的背影。

苏锦玉目瞪口呆,虽然会一些简单的曲子,但她根本不知道昨天姐姐弹的是什么!不一会儿,阮连昊拿了小提琴下楼了。而阮连泽听说他们要合奏曲子,正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情急之下,苏锦玉悄然将鞋跟卡在地毯接缝处,捏着酒杯的手簌簌发抖,猛地朝旁边的桌案扑过去,假意摔倒。

酒杯碎裂,手掌也划伤了一点点,她双手扶着餐桌摇摇欲坠。

离得近的阮连泽箭步上前搀了她一把,苏钦玉更是紧张,托起苏锦玉的手细细一看,好几处口子,急忙向阮连泽求助:“她流血了!少将,可否借房间一用?”

人群哗然,阮连昊拎着琴疾步走来关切询问。苏钦玉一抬头,蓦然浑身僵住了,是他?在火车站紧紧拥着她的男子,他遗落在她包里的扣子似乎带着古龙水的味道,和现在的味道一样。就是这张阳光明媚的脸令她彻夜难眠,但他此刻的怜悯动容是为别人。她垂下头,听见他焦急说:“走,我扶你上楼去处理。”

苏锦玉愁眉自责道:“我真是扫兴了,连走路都走不稳。”

阮连昊一只胳膊揽住她,小心翼翼将她护在怀里,笑道:“要怪只能怪我家地毯铺得不好,惊了小姐大驾!”

苏锦玉低头笑了。

苏钦玉看着他们的背影,突然觉得心脏收得很紧,胸闷。她已经没有必要跟上去了,于是轻声说:“锦玉,我就不陪你上去了。”

这声音低柔娴静,令人心神荡漾,阮连昊不禁转头,半开玩笑半说:“大小姐也上来吧,我们孤男寡女总要避嫌的。”

苏钦玉往前走了两步,顿了顿,回头看阮连泽的意思,见他点了头且神色无恙,方跟了上去。

灯丝闪了几下才亮起来,透过白蒙蒙的玻璃花灯罩散发出柔和的光线。

阮连昊抬起桌上的青瓷瓶,往镀金盥洗盆中倒了些清水,动作娴熟为苏锦玉清洗伤口、上药包扎。

苏钦玉只在一旁看着,插不上手。看着他认真的神情、半敞的衬衣领口,她不由得出了神儿。阮连昊忽觉不自在,一抬头,正对上她痴痴的目光。苏钦玉警觉他正看着自己,慌张失措移开视线,朝房中乱瞄一通,双颊已染上绯红。

阮连昊不由得抿唇笑了笑,又垂下头去叮嘱苏锦玉:“伤口不深,苏小姐在家也应当不用干什么活,换几次药很快就好了。”

“多谢四少爷,我今日可给大家添麻烦了。”

苏钦玉搀扶着苏锦玉起身,低低问:“要不要先回家休息?”

苏锦玉答:“那倒不用,小伤而已,只是今日恐怕扫了四少爷的兴。”

“那都无所谓,将来还有机会。”阮连昊命下人先领她们俩下去,自己收拾医药箱,顺手也将提琴搁下了,有些不舍。

苏锦玉虽然受了伤,可兴致仍在,处处谈笑风生,还为阮连昊引见了不少朋友。苏钦玉从下楼之后便一直坐在角落,躲避四周如豺狼般的目光。乐声飘飘,妖娆的女星穿着奇怪的花花裙子在台上唱着欢快的歌。不一会儿,人们都纷纷离座,邀约舞伴。

苏钦玉刚抿了口红酒,看见一双军靴落定在眼前,局促不安地站起来,举眸迎上那目光。阮连泽从她手中取下高脚杯,搁在一旁,视线如上了锁一般盯着她的脸,问:“苏小姐可否赏脸?”

苏钦玉紧张地捋了捋耳畔的发,轻声答:“我不会跳舞。”

“不会?”阮连泽很是意外,眯着眼打量她,直言道,“恐是推托之词吧?”

“不,我真不会跳舞。”苏钦玉心里有些无措,面露尴尬之色,但不慌不忙解释,“虽然在学校曾经上过舞蹈课,可是……我从没和谁跳过。”

“那就把第一支舞给我。”阮连泽命令式的语气,令苏钦玉愣了半晌。他朝她伸手,而且没有丝毫要收回的打算。他胸前的银亮徽章刺痛了她的眼,苏钦玉知道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却以柔弱的声音果敢抗拒道:“我不想跳。”

阮连泽的脸色顿时如乌云密布。

苏钦玉仍然不低头、不服软:“我不是交际花。”

阮连泽凝视她,神情稍微缓和,语速极慢地说:“我也不是随便的人,这场子里没有哪个女人能入得了我阮连泽的眼。”苏钦玉冷静了一些,从容道:“从我们见面到现在不过一个钟头,少将觉得我能入您的眼吗?或许结论下得太早了呢?”阮连泽嘴角钩起一抹孤傲的笑,声音冷淡却扬着几分得意:“我阅人无数,绝不会看错人。你跟这里其他的女子都不一样。”苏钦玉也顾不上是否冒犯了他,顺着他的话答道:“是,我与其他人不一样,我不会跳舞。”

阮连泽的眼角不由得抽动了一下,他哪里遭过拒,甚至都不曾对女子这样轻声说过话。就好似和颜悦色去求人办事却碰了一鼻子灰,心口堵着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他用眼角余光扫了一下苏钦玉,若无其事离去。

这样的热闹场面,注意到苏钦玉的人很少,因此她也放宽了心,继续坐下品酒。不知何时身旁的座上多出了一个人影,低低凑过来说:“你胆子可真大。”

苏钦玉惊得险些洒了酒水,扭头一看,阮连昊正笑盈盈看着自己。她不解地问:“你说什么?”

阮连昊笑道:“我大哥啊,你不怕他?”

苏钦玉垂眸啜口酒,轻声道:“他又没长三头六臂。”停了会儿又说,“即使长了三头六臂也不能让我做我不愿之事。”

阮连昊朝她竖起大拇指,自己也仰头饮酒。两人正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阮连昊忽然觉得眼前的光线被挡住了,抬头一看便眉开眼笑站起来:“二姐,怎么这么迟?”苏钦玉跟着站起来,傍在阮连昊身边微笑。

阮连韵是典型的旧式女子,文静温婉,穿着未曾改良过的旗装,装扮繁复,手里捏着一条丝绢,一面说着客套话,一面往苏钦玉身上瞟。阮连昊扶姐姐坐下,招呼人递了杯茶来。忽而他又想起什么,扭头问苏钦玉:“可喝得惯洋酒?不然也给你沏茶来?”

苏钦玉忙道:“不必麻烦,喝点酒不碍事。”

阮连韵探头一笑:“苏小姐,旗袍很漂亮。”

“谢谢。”苏钦玉略微有些拘谨,抿唇笑着。阮连韵接着说:“听说苏小姐在长沙念学,长沙是大城市,比这小镇热闹多了吧?”苏钦玉答:“也就是学校多,学生多,因此才显得热闹吧。”阮连昊一时兴起问:“苏小姐念的什么专业?”

“主修俄语,也学点英语。”

阮连昊一听,忽然来了兴致,一连串流利的英文蹦出口。苏钦玉腼腆对答了几句,然后不好意思打断他:“我学得不好,阮少爷别取笑我了。”

“不错了,至少我说的你都能听懂。”阮连昊说完,举杯示意,与苏钦玉喝了口酒。

上一场舞曲结束,接下来是一曲华尔兹,阮连韵在阮连昊耳边轻声笑问:“不去请她跳舞?”阮连昊瞥了眼苏钦玉,也轻声回道:“她不是我邀来的舞伴。苏锦玉才是。”阮连韵吃了一惊:“苏锦玉?怎么是她?”阮连昊不以为意笑了笑:“她怎么了?好像你们对她有偏见?”阮连韵垂目沉吟:“那倒不是,这姑娘模样不错,不过看样子将来是不懂持家的。二姐没别的意思,只是担心你。”

“持家?二姐也说得太远了吧?”阮连昊为防止苏钦玉听见,用手挡住鼻口窃笑,“只是舞伴而已,今天是为大哥找老婆,不是我。”

阮连韵大失所望:“这么说,方才娘夸了半天的苏钦玉原来是配给大哥的?”

“这事不好说。”阮连昊侧头看看苏钦玉,好在她正专心看着花枝招展的苏锦玉跳舞。方才苏钦玉拒绝阮连泽的那一幕浮现眼前,阮连昊凝视她的侧颜,似乎从她高挺的鼻梁上可以看出一身傲骨。他兀自笑了笑,通常,外柔内刚的女子活得很累。

酒过三巡,宴会的气氛愈加热闹。军阀、官场、商界的人互相熟稔起来。阮连昊正和苏锦玉在舞池里跳得正欢,忽然瞥见角落里一个穿长袍的男人亲昵地搂住一名舞女模样的女人站在阮连韵面前,似乎起了些争执。阮连昊猜想那就是自己的姐夫,顿时面色一沉,撂下苏锦玉朝那边冲去。

贺文德一手端着小毡帽,一手搂着艳丽的女人,醉醺醺地对着阮连韵毫不客气地训斥道:“怎么了?大老爷们儿的事女人家管得着吗?给我滚开!”他正不可一世,突然被人从后面拽了一把,毫无防备地跌倒在地。

阮连昊怒火中烧,用手指头狠狠戳他的胸口:“这是在阮家,你太猖狂了!”

苏锦玉蹬着高跟鞋匆匆赶来,拖住阮连昊:“四少爷,怎么了这是?”

另有一名十五六岁的清秀少女扑上来扶贺文德,抬头冲阮连昊大嚷:“你怎么打人呢?!我大哥哪里得罪你了?”

阮连昊逼上前几步,压低声音狠狠道:“敢在岳丈家招惹女人?我拿枪崩了你!”

“四弟!”阮连韵拉开阮连昊,脸色苍白地挡在贺文德面前,“别在这儿闹,这可是大哥的宴会。”

阮连昊气急:“二姐,这就是我的姐夫啊?好歹是阮家的女婿,在这样大庭广众之下他把你放在什么位置?他把阮家当什么了?”

阮连韵眼眶微微发红,手里的丝绢拧成一团。转身搀着贺文德匆匆往偏厅里走去。从另一边搀着贺文德的少女回头瞪了阮连昊一眼,啐道:“有什么了不起!”

阮连昊吐了口粗气,拳头无力地砸在身边的高脚茶几上。苏锦玉小心翼翼看着他的脸色递了杯酒:“四少爷,喝杯酒,消消气?”阮连昊回头冲她笑一笑:“先放这儿吧,抱歉让苏小姐看笑话了。”苏锦玉晃着高脚杯里透明的红酒,小声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苏钦玉在舞池的另一端遥遥望见了方才一幕,兀自伤怀起来。

歌舞升平的大厅外面,一溜四季常青的树木像天然的屏风包围着一片空幽的草地。路上停满了车,看守的士兵手执枪杆站得笔挺,见是阮连韵来了便立正行礼。

醉得东倒西歪的贺文德一钻进车里就狠狠推开阮连韵,“你可真是阮家小姐啊!我招呼不起!”

另一旁的少女是贺家的小女儿贺文慧,方才还冲阮连昊发了脾气满脸怒色,这会儿又对贺文德不满:“哥,你别这样,嫂子又没做错什么。”

贺文德趁着醉意肆无忌惮骂道:“呸!仗着自己娘家有权有势欺负人!如果他真敢拿枪崩我他倒是有种。结果还不是作势吓唬人?”

贺文慧捂着鼻子躲避那熏人的酒味,“哥哥,你也别忘了这是在阮家,如果让司令知道了,这事就闹不好看了。”

贺文德冷哼两声,道:“阮家怎么了?不会生孩子,我不休就算仁义了,还不许我纳妾?”

阮连韵始终攥着手绢坐在后座的边角上,肩膀缩成一团。脸色却平静得很,这不像受了过分惊吓的面色,而是习以为常的躲避。

宴会结束后,阮连昊亲自开车送苏家三人回府。那沿河的道上没有灯,夜路森森,阮连昊开车极小心,远远听见狗吠声凶猛无比,便知道离苏家不远了,阮连昊调笑道:“前日若不是我骑着车,恐怕早已躺在贵府动不得了。”

苏锦玉忙笑着赔不是,陪父亲坐在后座的苏钦玉默默看着他们嬉笑的侧影,头愈发低垂。

阮连昊驾车离去后,苏锦玉哎哟哎哟叫唤开了,苏瑞祥心疼极了,捧着女儿的手关切询问。苏钦玉帮她拎着提包,道:“好在四少爷是医生。”苏瑞祥忽然想起什么,侧头问:“大玉,你和阮少爷好好的怎么分开了?”苏钦玉眼神慌乱撇开头答:“我也不知。”苏瑞祥斥道:“大少爷可是阮司令的手中宝,有机会就牢牢抓住,你真不懂事!”苏钦玉掩住不满,温顺地回道:“不是还有妹妹吗?阮四少也很不错。”

“你懂什么?那四少爷是二房所出,长年累月都被丢在国外,长房太太哪里容得下他?”

苏锦玉闻言,唉声叹道:“二房?那可怎么办……我怎么这么背时!”

苏钦玉不以为然,劝她:“锦玉,别这样说。我看阮四少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比大少爷那样的人好处多了。”

苏锦玉跺着脚说:“那又怎么样?不受宠的儿子在家能有什么地位?”

苏瑞祥又立马否认:“那倒不会,阮司令倒是很想宠他,只不过阮夫人心里头有刺罢了。毕竟当年阮司令把二房夫人宠上天了。”

苏锦玉撇撇嘴,愤愤道:“阮夫人真是小肚鸡肠,冷眼看了我一个晚上,不就是跟她穿了一样的衣服吗?我看她生出来的儿子也不会好到哪儿去!四少就四少,我还非要跟了四少,我就不信堂堂司令能委屈自己的幺崽!”苏锦玉尖细的声音伴着高跟鞋踏上木楼梯的声响渐渐飘远。

苏钦玉留在了楼下,仰头望了望,忽然腿一软,歪身倒在沙发上。刚端着茶水进屋的丫鬟忙问:“大小姐怎么了?”

苏钦玉扭头应了声,笑着脱下鞋子说:“没事,鞋跟太高了,累。”她斜斜地坐在松软的布沙发里,整个人都陷了进去,躬身揉着脚趾。月白的绣花缎面旗袍将她裹得紧紧的,刘海儿盖着半张脸,自有一股隐约的风情。丫鬟不禁多看了她几眼,端着茶水上楼了,又遇见另一个丫鬟小雨,窃窃道:“大小姐这几年愈发标致了。”

小雨眉开眼笑捂着嘴说:“我早说过大小姐是美人坯子,你们都不信。”

“可惜了,若没有那胎记多好。”

小雨用手肘撞了撞她,“嘘,别提这个。”

楼梯上只点了盏油灯,苏钦玉手里拎着鞋子踮着脚往上走,觉得昏昏的看不清。她也不想再麻烦下人来开灯,就这样扶着墙上去了。刚走到房门前,隔壁的房门却开了,苏锦玉早已换上洋绸睡衣,披着一头鬈发朝苏钦玉撒娇:“姐,问你点事!”

“什么事?”苏钦玉反问,一面进卧室开灯,找双拖鞋穿着。苏锦玉侧身靠在门边的墙上,手指甲随意刮着印满蔷薇花的壁纸,小心翼翼地问:“前几天,就是你回来的第二天,你在这里弹了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苏钦玉拔了发髻上的簪子,将长发散下来,笑道:“你喜欢吗?那是我从老师那儿新学的曲子,翻译过来叫《一步之遥》。”

苏锦玉笑嘻嘻赖在苏钦玉身边,挽住她胳膊娇声说:“姐,我想学。”

“难得你想学,钢琴在家摆着都落灰了。”苏钦玉侧目望着那架母亲留下来的钢琴,“好久没弹了吧?你先练几日,我再教你。”

“好啊,谢谢姐!”苏锦玉举眸望着滟滟灯光下苏钦玉五官之间优雅的轮廓,眼前忽然闪现出阮连昊如痴如醉的眼神,方才还挽得紧紧的胳膊猝然松开了。走至房门前回头娇俏一笑,“姐,早点儿睡。”

“嗯。”苏钦玉对镜梳头,脸上挂着惯有的平和笑意。

椭圆的西洋镜边沿描着金纹,手边的台灯照着她一张素净的脸蛋上五官分明。苏钦玉发了一会儿呆,轻轻拨开了自己厚厚的刘海儿。白皙的脸庞瞬间失了风采,只因那眉梢上方缀着一块骇人的玫红色的胎记。苏钦玉对镜莞尔,将刘海儿都梳起,用发夹别住。她的脸型这样好,只可惜一出生便带了块胎记。这么些年,一直听亲戚和家仆暗暗议论自己是无盐女,她也只淡然一笑。

苏钦玉摘下耳环正打算放入妆奁,却瞥见妆奁内那颗纽扣,便拈了起来,靠近鼻端闻了闻。不知是不是幻觉,她似乎还可以闻到古龙水的味道。阮连昊,她暗暗在心中念这个名字。

良久,终于将纽扣放回妆奁,拾了身睡衣去浴室。

壁灯发出昏黄的光,朦胧如层轻纱。阮连昊站在窗前拉琴,一面睨着玻璃窗上倒映的脸孔,曲子一直在反复,便是那日从苏家大院听来的《一步之遥》。可惜少了钢琴合奏,他兴致阑珊收起了琴,拢着睡袍窝在沙发里,信手点了支烟。

阿杏敲门进来,说:“四少爷,司令请少爷去书房一趟。”

阮连昊只说:“今日乏了,你就说我睡下了。”

阿杏眨巴着眼睛,满脸难色。阮连昊吐了个烟圈,笑道:“好了,你就说我在洗澡,等会儿就去。”

“谢谢四少爷!”阿杏欢欢喜喜阖上门,一路小跑着下楼去了。

阮连昊趿着缎面棉绒拖鞋走到书房门口,悄无声息。门敞开着,房里烟雾缭绕,阮宏庆嘴里叼着烟斗,浓眉紧蹙,盯着手里的文件。阮连昊在门上轻轻叩了两下,“爸,找我?”

阮宏庆恍然抬起头来,信手将文件放入抽屉,指了指桌前的坐椅,“坐吧,有件事,得问问你的意思。”

阮连昊坐在沙发椅上耸耸肩,问:“什么事非要晚上说?”

阮宏庆将烟斗搁在桌上,沉声道:“军区总部暂时不缺外科大夫,可我也不想委屈你去下面的科室。县医院的院长是我老部下,你可以先在那儿做个副主任,也算积累些经验。等过上一两年,我再想办法把你弄进军区总院。你看行吗?”

阮连昊扭了扭头,努嘴说:“爸,我说过不想进医院。”

阮宏庆面色铁青,“你留洋学外科,不当医生当什么?”

“我要当医生,但不想进医院。”阮连昊挥手扇了扇呛鼻的烟味,温和地笑了笑,“我想开家诊所。”

阮宏庆嗤之以鼻:“开诊所?你又不是江湖郎中!”

“开诊所是我一直以来的志愿。”

“现在军区医院的条件这么好,看我的面子谁都得敬你几分,你怎么不懂利用资源?”

“我是为爸着想。”阮连昊一手摸着下巴,眼里噙着几分笑意,“军区总院机密文件不少,将我安插在总院,若是有机密泄露,岂不是叫人怀疑到您头上吗?”

阮宏庆倒吸了口冷气,眉头松了又紧,最终叹了口气:“你还是怨我……当年你妈的事我有责任,但我是真的是无可奈何。”

阮连昊若无其事道:“堂堂司令娶了个日本姨太太,怎么都会落人话柄,而我是半个日本人,恐怕也会给爸爸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开个诊所没什么不好,救死扶伤本就没有国界种族之分。”

阮宏庆不再说话,房内便陷入一片僵持的沉默。直到成管家进来添茶,阮宏庆瞥了阮连昊一眼:“我再考虑吧,你先去休息。”说完,拾起烟斗塞入口中。

阮连昊两手撑着扶手懒洋洋站起来,“即便您不同意,诊所我也开定了。”

阮宏庆望着阮连昊的侧脸发怔,他眉宇间的气魄与自己极像,下巴颏儿尖棱的弧度却与他母亲如出一辙。那个曾经骄傲跋扈不可一世的女子,为了爱情毅然抛家弃国,却落得一个悲惨的收场。

他保不了她周全,甚至眼睁睁看着她死。阮宏庆痛苦闭目,眉头收得愈来愈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