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投奔太后
法子,是娘亲教的。
我抓起娘亲的手臂,闭上眼睛咬下一块肉来,满嘴腥涩,却不得不夸张咀嚼。
我把肉吞下去,“咯咯咯咯”地笑着。
周围的官差被吓得不轻,目瞪口呆。
他们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
我紧追上去,拉住了黄大人的衣袖,张开血淋淋的大嘴,朝着他胡言乱语:“好吃,真好吃。你要不要也来一块?”
虽然我看不见自己脸上的表情,但我想一定是狰狞可怖的。
黄大人的脸色变了又变。
一名官差吸着气道:“别被这丫头骗了,她是在装疯卖傻!”
但是没有人理他。
现在是太平盛世,百姓能得基本温饱。在这样的环境下,别说生啖亲生母亲的肉,就算是旁人的,也没有人下得了嘴。
娘亲就是仗着这一点,才叫我做出如此疯狂举动。我的心在流血,脸上却笑嘻嘻的,两只手紧紧地抓着黄大人,非要邀请他一起吃。
他如见鬼魅,脸色变得煞白,挣脱开我的双手,跑到墙角“哇哇”地吐。一边吐,还一边偷偷地打量我。
我装作没看见,自把戏给演足了。
世人皆知,人在过度悲痛之下,什么都有可能发生,轻者失忆,重者疯魔。家中突逢大变,于小小年纪的我无异于灭顶之灾,骤然发疯,也属正常。
且我从他和爹爹的谈话中推断出,他是个虚伪的人,做了恶事,还要立牌坊。他是万万不会直接杀我,给他的做官生涯染上污点。
但他也绝对不会把我这样的疯子留在身边,徒增恶心。
果然,在一阵思索之后,黄大人挺直了腰板,义正辞严道:“妖女食人,天理不容!来人呐,将她扔到城外去。”
城外多荒山,荒山多野兽,只要一个晚上,我就会被野兽撕成碎片。
他这一招借刀杀人,真是绝妙。
我用眼睛的余光偷偷去瞧我的三个哥哥,他们挤在一起瑟瑟发抖,虽然泪流满面,却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
他们从小就怂,这我知道。可怂成这样,真是丢我们万家的脸。现在爹娘被逼死了,奶奶被打得只剩半条命,而我,也即将被扔掉喂野兽,可他们却无动于衷,一点儿不舍的反应也没有。
他们只担心自己,何其自私凉薄。怪不得母亲要将洗冤的重任托付给我,临死都没看他们一眼。
我在悲哀中被人钳住了双手,紧接着一团粗布堵住了我的嘴。我被人扛起,扔上了一匹马。
在离开之前,我听到黄大人一张巧嘴颠倒黑白。
“万喜、万通、万达,你们的爹犯了盗窃官银罪,理应杀头流放,本官顾念两家多年情谊,饶了你们兄妹四人性命,望你们明辨是非,莫把爹娘之死冤到本官的头上。还有,四丫头的情况你们也看到了,非是本官容不下她,是她所作所为不容于天地。本官没有办法,只能送她出城。至于能不能活下来,就看她的造化了。”
磕头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来,还伴随我那三个不成器的哥哥又惊又喜的声音:“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黄大人十分受用,又道:“你们放心,万贵兄既已伏法,此事便揭过了。今后我会代替你们的爹娘照顾你们,供你们吃,供你们穿,还供你们读书,日子虽不比以前,但也保证不会让你们委屈……”
后面的话,我听不到了。但以我对三位哥哥的了解,他们一定会认贼作父。因为他们非但愚不可及、不辨好坏,且自私贪婪、好逸恶劳。为了过上所谓的“好日子”,可以扔掉做人的底线。
复仇的道路上,只有我孤零零一人。
我闭上眼睛,抓紧了马鞍。
马蹄如飞,天黑之前到达了城外。
一路颠簸,我的五脏六腑都绞在了一起。好不容易马停了,可以舒缓一会儿,又被官差拦腰扛起,一路行至了半山腰。
他仔细地看了看周边的环境,找了一处树荫浓密的地方,把我往地上一扔,就往山下走去。
我揉了揉酸麻的腿站起来,把手指塞进喉咙里疯狂催吐,把娘亲手背上的肉吐出来,挖了个小坑埋了。
我跪在小坑前哭泣着,一遍遍地喊“娘”。但是娘不在了,再也不会温柔地叫我“贞儿”了。我的心里缺了一角,空落落的,找不到东西填补。我清晰地意识到,从今天起,“幸福”二字与我彻底无缘了。
脑海里浮现出黄大人那张老奸巨猾的脸。
是他,都是他!是他杀我父母,毁我万家,我心中的缺失,总有一天要他用命来填!
我顿然醒悟,擦干眼泪。观察起四周的地形,发现这里树木茂密,地上有带爪的脚印,显然是野兽常出没之地。
现在天快要黑了,要想活下去,必须找到过夜的地方。
娘亲临死前告诉我,咱们诸城有个舜帝庙,每年祭月节那天,当今天子的生母孙承孙太后都会到舜帝庙祭拜,而诸城现在是黄大人的天下,我是万万不能自投罗网,所以娘亲叫我到诸城外西北方的小镇落脚,静静地等待孙太后经过。
她还说,不可贸然去找于谦大人,以黄大人的警觉,一定会在于大人身边布下暗桩,到时我还未接近于大人,就被黄大人的手下抓住了。
所以,我只有面见太后这一条路。
可太后何其尊贵,怎会纡尊降贵地见我。她手下武者众多,会不会把我当成刺客抓起来?我该怎么做,才能吸引她的注意?
我一路小跑着下山,就算荆棘拦路也绝不停留。
脑海里只有一句话:我要报仇。
为了报仇,不惜任何代价。
腿上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疼痛,是荆棘刺透了我的裙子,不用看,就知道血染裙裾。但我不怕。跟失去双亲比起来,这点痛算得了什么。靠着强烈的复仇的决心支撑,我终于在天黑之前跑到了山脚。
树木茂盛为南,枝叶稀疏为北,辨认方位后,我即刻往小镇的方向跑去。
半道上遇到一劳作而归的农人,驾着牛车。我灵机一动,将头上的发簪送给他,叫他捎我一段儿。他“嘿嘿”笑着看了我一眼,夺走了簪子,将我推倒在地上。
我原就筋疲力尽,哪受得了他大力一推,疼得浑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这时又走来第二个人,我抓住他的脚求他带我一程,他冷冷看了我一眼,踩着我的手背走了。
又来第三个人,见我衣裳料子不错,扒了我的外衣,嚷嚷着拿回去给他孩子穿。我在寒风中冻得发抖,声嘶力竭地喊:“还我衣裳……”
他回过头,唾了一口,然后抓住我的头发,左右开弓打了我两嘴巴:“再叫,再叫老子弄死你,知道不?”
我屈辱地点点头,说了三个字:“不敢了。”
他这才松开手,满意地走了。
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我也是一个孩子啊!
原来诸城之外,脱离爹爹管辖的地方,民风并没有我想象中那样淳朴。我疲惫又酸痛地躺了一会儿,只觉得前路无望。
然而这时,走过来一个大娘,她见到我,先是吓了一跳,然后蹲下身将我抱起,说:“这是谁家的孩子?”
她的怀抱很温暖,有着淡淡的皂荚味,像娘,让人莫名觉得安心。我摘下鞋子上的铜扣,塞进她的手里:“我娘说,财不外露,这是镀铜的,里头是金,现在送给大娘,还请大娘收留我一段时日。”
她的表情充满了怜惜:“好孩子,你的爹娘呢?”
我拼命地眨眼,不让眼泪流下来。伸出食指指了指上面,轻轻地说:“他们在天上。”
大娘收留了我,供我吃,供我穿。她说她原来也有一个女儿,几年前被人贩子拐走了,报了官,县衙却不管,后来再去报,就以寻衅滋事的名义被板子打出来。从此以后,他们两口子便只能靠自己。
她负责看家,她的丈夫则在外面苦苦寻找。
我好奇地问:“时隔多年,就算找到了,你们还认得出来吗?”
大娘说:“认得。我闺女的肩上,有好大一块胎记,圆的,像个饼。”
说完后又叹一声:“假如她现在还在,应该跟你差不多高了。大娘一看到你,就想起我那苦命的女儿。要是你能留下来,永远陪着大娘,那该有多好!”
永远。这个词好遥远,像天上的星子,只能看,抓不着。若没有背负深仇,我当然愿意留下来。可是……
我注定要辜负她,辜负这个萍水相逢唯一对我好的人。
我低下了头,默不作声。
温暖的岁月总是匆匆。
离别的日子终于到了。
小镇里人声鼎沸,都在说太后仪驾经过的事儿。
大娘是个实在人,不爱凑热闹,这样的大日子,依然下地干活去了。
想到她不识字儿,我给她留了一幅画,上面画着一个大人和一个小孩,小孩跪在大人面前正在磕头。
收留之恩,无以为报。搁下炭笔之时,我心如刀绞。
大娘啊。
请原谅我,不告而别……
我往人多的地方走去,如愿见到了太后的仪驾。
仪驾在队伍中间,四周围着层层的官兵。官兵佩刀,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旁边看热闹的人说,这些是武功高强的锦衣卫,都是经过严苛考核选出来的,身上穿的是飞鱼服,腰间挂的是绣春刀。绣春刀出,连朝廷命官都要发抖。
他们浩浩荡荡地走来,好不威风。
甚至还有犬。又高又大,长着尖牙。看起来比锦衣卫还凶。
我早有准备,捏了捏手中的包子,深呼吸几口,对自己说:“万贞儿,你不要怕。”然后瞄准最近的那条犬,“咻”的一声砸了过去。
胜败在此一举。赢,大仇得报;输,粉身碎骨。
我没有退路。
“娘亲,你在天上,一定要保佑我。”
耳畔传来了犬吠。
那犬十分敏捷,一口咬住了包子。
锦衣卫也被惊动。绣春刀齐齐出鞘,对准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