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女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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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有人勒了羊的睾丸

为了家庭,我听了父亲的话,离开了学校。

因为姐姐出事的缘故,生产队让他当了记工员和保管。我则接替了父亲放羊的差事。放羊虽上高爬低的,但总比拉土挑粪的活儿轻松一点,因为我年龄小,放羊之中,早晚也能干点家务活,还能给猪割个草什么的。自从我回来后,在我的倡导下,父亲一下买了三头小猪,我要既放羊挣工分,还要给家里养猪。母亲说我是个毒性子人,要干啥就要干好。我也觉得自己是个毒性子人。

一天,我在山洼里放羊时,忽然发现羊群一下惊慌失措地乱跑了起来,有的羊还朝我跑来。我注意地看看周围,没有人来赶羊啊,再一看羊群中出现了一只长得像狗似的家伙,在东扑西赶地追着一只羊。虽然我没见过狼,但从奶奶的口中,从队上人的口中知道狼袭击人和牲畜的事儿。我队的一个人,曾经在小的时候就被狼叼去过,当时被人追了下来,他现在的脸上还有疤,队上人都把这个人称呼“狼剩疤”。另外一个和我是同龄的男娃,在他五岁那年的六月,他在他家山畔上玩耍时,麦田里突然蹿出了只狼,一下将他叼走了。当时在山间割麦子的几个人看见了狼叼着娃娃跑下来了,赶紧追,狼在人们的追赶和喊叫下像飞似的狂奔,遇到台式的山田,它先将嘴里的娃娃扔了下去,然后纵身一跳,扑下去又叼起娃娃接着又跑。就这样,它连续跳跃着跑下了山,跑出了人们的视线。人们找到天黑,找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才在山对面的大沟里找到了那男娃的一只脚……

过后人都说,狼是吃三天肉,喝三天水,吸三天风。这只狼如此大胆地叼走了娃娃,可能是狼正到了吃肉的阶段,在没东西吃的情况下,才叼人吃了。

现在,我的羊群里进来了狼。并且我长这么大没见过的狼进了羊群!在这一刻,我目瞪口呆,眼睁睁地看着狼几个来回后,一下扑倒了羊……又是在这一瞬间,我本能地大叫了起来,想跑,怕狼看见追来;不跑,又舍不得羊被咬死。就在这一刻,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大吼一声,先向狼掷去草筐,接着举着鞭子朝狼扑了过去。

狼刚咬住羊的脖子,就被我一筐砸在了头上,狼吓了一跳,丢开羊就跑。刚跑了几步,回头看看我,突然停了下来,虎视眈眈地盯着我,好像对我和高举的鞭子并不害怕。

狼的举动也吓住了我,我怔了一下,心里立马想到了狗。狗如果见人跑,它就会扑来;如果人装作不害怕的样子与它搏斗,它就害怕了。在这一刻,我怕狼朝我扑来,就大喊着,继续向前扑。奶奶曾说过,狼袭击人,先扑,把人扑到,它才咬人的要害。我不能让狼来把我扑倒,所以我必须先以自己的气势慑住狼。狼见我扑来了,它跑开了,跑了几步远,又停下来了,两只眼睛刁刁地盯着我,射出了蓝幽幽的光。那嘴特长,恨不得一下将我吞下去。我只能与它搏斗了,边追边喊:“打狼啊,狼来了,快来打狼啊——”

我的喊声终于惊动了村里人,有人喊了起来,村里的狗也叫了起来。就在这时,割草的李叔——我们队的饲养员从侧沟里爬了上来,见状,草梱一扔,就追打起了狼,直到把狼赶下了山沟……

过后,人们都说,那是西山里的狼。西山有森林,是森林里的狼跑来了。这多年,狼越来越少了,就这只动辄出入的狼引起了前后村的人们的注意,大家都在给它想着办法,没想到竟在青龙村的一个女娃娃的羊群里出现了。

那只羊被狼咬伤了,但没有死。

过后不久,父亲说生产队叫我去参加社员大会,我就去参加了。

在社员大会上,队长针对我为了救羊奋力打狼的事,还表扬了我。说我是第二个“草原英雄小姐妹”,为了生产队的羊群不受损失,冒着生命危险孤身与狼战斗,说得大家的眼睛不断地瞅着我,我一听是专门表扬我的大会,心里很不好意思。心想,这个事情谁遇到,谁都会这么做的。

把我表扬完毕后,队上竟说出了一个让大家啼笑皆非的事情:我们队上的一个姓刘的放羊人,嫌他羊群的头羊爱领着羊群跑,就把那羊的睾丸扎住了。由于那只羊是生产队专门从内蒙引回来的种山羊,这种羊承袭了内蒙草原上羊的健壮与豪放,总爱跑,总是在人不注意的情况下,率领羊群从这个山上跑到那个山上,不是进庄稼地,就是进树林。它使这个放羊人深受其苦,打它总不是办法,而且打得狠了,羊就不吃草了,有患病死掉的危险。这人在无策之中,就想出了一个制裁头羊的办法——将公羊那肥大的睾丸用绳子扎住了。他心想,用绳子扎住羊的睾丸,由于疼痛,就不会跑得那么快了,慢慢就会磨掉它爱跑的性子。果然这只个羊被扎住后,一下蔫了起来,但蔫了几天后,竟然死了。生产队就派兽医检查羊的死因,结果人家查出是羊的睾丸受到捆绑后招致死亡。

介绍了这个过程后,队长就喊扎了羊睾丸的人站起来。这人就站了起来。队上说:“你向大家说说,你是怎么扎死羊的?”这人结结巴巴地向大家说了扎羊睾丸的大致过程。队长问:“这么大的羊,你是怎么将羊按到地上的?怎么给扎的?”

在队长问这个人的时候,社员们都唧唧嗤嗤地笑了起来。我也忍不住地低下了头。

这人磨蹭了半天,才说:“我……我……叫儿子帮忙……”

提到儿子时,大家都明白了,这个人在扎羊睾丸的时候,叫他儿子帮的忙。正当这人要说出儿子帮忙的过程时,一个人说道:“算了,就叫老刘一个人承担吧,别把他的娃牵扯进来。事情已经发生,就商量着处理一下行了。这几年,不是‘四人帮’的那些年,能过去的事情就叫过吧。听说政策要变了,如果变了,大伙以后在一块劳动的时间就少了。”

说起政策要变的事,大家都纷纷议论了起来,这个扎羊睾丸的人直撅撅地站在那里。

队长见大家的话题从羊的睾丸转到了“分田倒户”上,就高声说道:“你们别把这个事情放在心里了,大家从去年都这么嚷哩,谁知道会怎么样。前几天公社还专门把各队队长叫去开了会,要大家保持往日的劳动态度,别想得太多了,该干的事情照样干。在上面没有下达政策之前,谁也不能乱嚷乱动。现在,针对老刘扎羊睾丸的事情,我希望大家提出个处理方案来。”

处理老刘的方案出来了。

不久,分田到户的政策也真的下来了,家家划分了土地,我们一家人,连山洼地总共分了三十亩地。生产队被改为自然村。公社被改为乡。父亲说:“早知有这么个政策,应该叫秀秀念书嘛。这土地一分到自己手里,可以由着性子种地,用不着这么折腾,真正把女女的前程都耽搁了。”

奶奶说:“早知三天事,胜过活神仙。自己的事情,自己可以把握,这国家的政策的事,咱们咋把握呢?”

母亲说:“女女没念成书,将来可给好好找个对象。”

许多天以后的一天下午,我安顿了家里,就坐在院畔绣着鞋垫。夕阳斜斜地挂在山头上,把一缕金色的光洒在了院畔。远处的周河波光粼粼的,如同撒上一层金箔。河边,有人洗着衣服。那独木桥上,星星点点地过往着行人。

突然,我身边的黄狗起身汪汪地叫了起来,我抬头一看,根梅夹着一本书从坡里下来了。我忙抚摸着狗头说道:“别叫了,是我的朋友来了。”狗听话地卧在了那里。根梅看看我绣的鞋垫,赞叹地说道:“你的针线活儿越来越好了,绣下这图案,针脚匀称地像印上去一样,闲了也教教我吧!我现在是书没念成,针线也没学下。”

正如根梅预言的那样,我离开学校不久,根梅家里就不想让根梅念书了。根梅还是撑得好,硬念完了初中,现在,她也和我一样,成了个在家里活动的社会闲散人员。“听说你家里给你找对象着哩,你看得怎么样了?”我问道。

“打去年到现在,都说了六七个了。我爹似乎个个都看上,可我一个都看不上。”

“我也是。”我说,“人给我说得少,统共两个,可我……真的还不想找对象……”

根梅突然想起了什么,微笑地凑到我的耳边低声问道:“你是不是心里有了人了?不找对象?”

我一愣,说:“咋,难道你心里有人了?”

根梅一本正经地说道:“我有谁呢?枣大个人都没有。”

我说:“你都没有,我有谁呢?”

根梅说:“你心里没人,有人心里有你。”说着,她将手里的书向我晃了晃,故意卖着关子道:“有人让我给你送书来了。”

我一看,这本书的名字叫《中国民间艺术大全》。

“你猜猜谁给你送的?”根梅问我。

“谁呀?”

根梅一字一顿地说道:“郭延平。”

郭延平的父母在甘肃金昌地质局工作。他跟随他的爷爷郭万春在新庄村生活。是他的爷爷奶奶将他拉扯大的。新庄村是个半山半塬的村庄。郭延平的家在塬上,离镇子也近。记得有一年,郭延平来叫奶奶,说他的爷爷叫奶奶去他家,奶奶就带我去了。那时,郭延平家还有一座高大的上房。那上房和村里的其他房子不一样,青砖,红柱子,房檐上雕着花。在我这个住惯了窑洞的人的眼里,好看得不得了。我感觉我和郭延平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当时,郭延平的爷爷对奶奶说:“虽然一步邻近的,可这多年,我是头一遭才请到了你。我这些房子拆完的了,这个上房马上也要拆了,你是个手艺人,把我的房子看一看,回去就这个样子剪出来,给后代留个纪念。”

奶奶说:“你不是能得很(地方语,指的是逞能的意思)嘛,还用我剪,你不会叫别人来给你画出来?”

郭爷爷顿时神情忧郁地说道:“咱是地主,谁愿意来给我画呢!”

奶奶说:“地主是大户人家嘛。咱这是贫农,大户人家怎能看上我剪的东西,我不剪。”

那一刻,我心里有些纳闷:奶奶平时见了谁都是笑眯眯的,为啥对郭延平的爷爷郭万春就这么冷淡呢?郭延平家这高大宽敞的房子,房子上这疙疙瘩瘩、样样数数的造型,使我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我想多待会儿,郭爷爷也叫我再玩玩,可奶奶却像郭爷爷要把我抢去似的,硬将我拉走了。

从那天起,我才知道郭延平的爹和妈是个公家人。他家有钱,所以他家没住窑洞,房子还很好,尽管生产队给拆了不少,但那好看的房子,谁说起来都啧啧的。从那以后,郭延平的家庭总给我梦一样的感觉。

在上了初中后,老师在排座位时将我和郭延平排在了一起。和他坐在一块后,我才发现,这个出自公家人家庭的男孩是这么文静,这么善解人意。有时候,我一道题做不上来,他就主动帮我讲解分析。遇到考试,如果见我愣在那里思考,他就故意向我倾斜一下他的卷子,让我看看他的答案。那年头,不是他是班上的第一,就是我,我俩的分数一直处在全班的高端地位。班上的同学说我俩的分数贴近,一个有抄一个试卷的嫌疑,要求老师把我俩调开坐。郭延平当即说:“如果把我和方秀秀调开,我就转到其他班里去。”

郭延平略显幼稚的抗议引起了全班同学的哄堂大笑。而我却站起来说道:“那就调开来坐吧。”

当时,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说,明明心理希望与郭延平一直坐下去,却在郭延平立场很明确的情况下这样说道。不知是为了掩饰,还是内心的慌张所致。我的行为引起了郭延平的伤心,他呆在那里再没吭声。倒是黄东东说道:“老师,让我和方秀秀坐在一块。”

黄东东的话又引起同学的哄笑。我简直羞涩得眼泪要出来了。老师笑眯眯地说道:“别以为方秀秀学习好,你们就争着要和她坐。你俩谁也别和方秀秀坐了。”说着,老师就将一个老实吧唧的男生安排在了我身边。

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发现郭延平依旧不理我。我想和他说话,见他不理我,心里就有点难受。根梅和黄东东他们有说有笑地走着,而我很沉默。第二天,正好是八月十五,奶奶烙了好多各种各样的花馍馍,什么兔子、小鹿、莲花、元宝、佛手、麦穗、石榴,等等,这些花馍馍的表面都用各种颜色染了,十分好看。我乘其他同学不注意,给郭延平塞了几个。平时,郭延平常给我塞个水果糖、饼干什么的,好像他家里有吃不完的糖和饼干。

有一次,天下雨,路上很泥泞。我和郭延平、根梅几个同学高一脚低一脚地艰难地走着,脚完全被泥水裹住了。由于一只鞋陷在泥里了,我挪脚时用力过猛,一个前扑跌倒,整个人倒在了地上,身上、脸上、手上都是泥巴。就在这时,郭延平将他的外衣脱下来,换掉了我沾满了泥巴的上衣,然后扶着我往前走。我看见他冷得身子在发抖,但他说“不冷”,大人似的一直将我拽出了那段泥泞的地段。

晚上回来,我给奶奶说了郭延平给我穿衣服的事情,奶奶说:“那个娃娃家在哪里?”

我说:“就是那一年你带我去的郭家爷爷家的孙子。”

奶奶听后,“哦”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道:“是新庄郭家塬郭万春的孙子。”

听奶奶这样说,我想起郭延平爷爷叫奶奶给他剪纸的事情,就问奶奶:“奶奶,那年郭家爷爷叫你给他把房院剪下来,你咋不剪呢?”

奶奶说:“我剪不了,也不想剪。”

我说:“郭家爷爷对你很热情嘛,你咋不剪呢?郭延平说,他们以前的房院都没有了,被队上拆了。”

奶奶说:“我知道拆了。”

我问:“你知道拆了,为啥不给剪呢?如果剪了,现在就能看见他家房院的模样了。”

奶奶叹息了一声说道:“以后不要穿人家郭家娃娃的衣服了。”

我说:“我咋会再穿呢?今天是情况特殊。我到学校了晾干衣服,揉了泥巴,才给人家还了衣服。”

从奶奶的神态上看,她似乎对郭延平的爷爷有意见。但不知怎么的,我心里越来越对郭延平有好感了。因此,在我决定要离开学校时,我的悲伤好像不仅仅是为自己的前途,更多的是因为再见不到郭延平了。

没想到,在我离开学校一年多来,郭延平还在挂念我,竟给我送来了书。我怎能不高兴呢!

“快给我!”我一把夺过书。

“看把你急的,说起郭延平,你眼睛就亮了。”

我翻开书,发现上面竟是剪纸、刺绣等图片和文章。“郭延平哪里来的这本书?”想到他现在还是学生,学习这么紧张,怎么想起给我送书呢?

“郭延平说,是他爷爷给你买的。他爷爷前一阵子去了一趟兰州,回来时就买了这本书。”根梅说,“估计是给郭延平买的,郭延平认为他用不上,想到你会剪纸刺绣,就送给你了。本来他打算下午让同学给你捎回来,遇见我,就让我给你捎回来了。”

听根梅这么一解释,我心里更诧异了:郭爷爷明明知道他的孙子喜欢绘画,咋给他买了剪纸刺绣这类书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