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看待“维特热”?
《维特》的出版是德国文学史上的一次轰动事件。开明的知识界纷纷表示欢迎,在青年中出现了“维特热”,连维特的服装也成了时髦。这本书接连印了16版,还有盗版翻印的。它被译成多种语言,法译本的版次甚至超过德文本。当然也有批评文章,也有辩护文字,也少不了禁书命令,如在来比锡、维也纳、哥本哈根和米兰,在来比锡持有此书者罚款10塔勒(银币)。而《维特》则成为不仅在欧洲而且在世界引起巨大反响的第一部德国小说。歌德在《诗与真》里说,“这本小书影响大,甚至不同寻常,主要由于适得其时。一个大地雷只需扔进一小把引火草就会爆炸,同样,公众中的爆炸如此猛烈,正由于青年界已经自行挖空了根基,震动如此巨大,正由于每一个人因其过分的要求、难以满足的激情和虚构的痛苦都在爆发”。晚年歌德讲话谨慎。换个角度看,是由于青年一代对社会政治强烈不满,也由于因不满而产生的“厌倦人生的情绪”。“这种思想倾向十分普遍,致使《维特》收到巨大效果,又因为这部小说让人易于理解地、公开地展现了青年内心的病态的痴心妄想,它便到处引起反响”。
遗憾的是,有那么几个德国青年学着维特的样自杀了,这似乎成了这部小说洗不清的污点。一个人仅仅由于读了《维特》此外别无缘由便自寻短见,这是不可能的。这几个人仿效维特一定有个人和社会原因,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耶路撒冷的死使歌德“从梦中惊醒”。他别无他途,唯有借《维特》的创作“把自己从暴风雨般的心境中解救出来”。书一写成,他“像做了一次总忏悔而感到快活、自由并有权过一种新生活”。而使心情复归开朗的途径,便是“把现实化为诗”。换言之,歌德是要通过创作《维特》使他自己也使青年读者摆脱厌倦人生的情绪。可是,那几位维特仿效者读了《维特》后却不愿摆脱这厌倦人生的情绪,反倒宁愿摆脱令人窒息的社会和“无所作为、无聊乏味的”人生。那么,这是小说之过、个人之过还是社会之过呢?
歌德为什么不给维特安排这样一个结局——让他微笑着放下手枪上床睡觉呢?因为现实中发生了耶路撒冷的惨剧,难道不该问一问社会:这样一个有才华的青年为什么会走上绝路?一位启蒙主义作家尼古拉(1733—1819)出于“给弱者以力量”的目的,写了小说《青年维特的欢乐》,让医生用装有鸡血的手枪换掉了实弹手枪,维特自杀未死,同绿蒂终成眷属。歌德到了晚年仍对此事耿耿于怀。当时,他的友人都不在他面前提到尼古拉,否则他会像狮子一样跳上去把人撕碎。他写了一首讽刺诗《维特墓上的尼古拉》,又写了一段维特与绿蒂的对话,维特说他虽保全了性命,却被鸡血弄瞎了双眼,再也不能把他心爱的人看个够,借此讽刺尼古拉为让人得幸福,却把人变成瞎子,再也看不见现实,也得不到幸福,因为“绿蒂也不会认为嫁给瞎子会有什么特别的好处”。
当时德国青年所追求的不是政治解放、民主自由,而是个性解放、情感自由,他们不是从社会着眼,而是从个体着眼。因此,他们往往不能正确认识和处理个体与社会的关系,处处碰壁。在信奉基督教的国家里,伦理道德的根本是《圣经》里的“十诫”,人的情感也同宗教情感密不可分。即使是追求个性解放、情感自由,也必然同宗教和道德发生冲突。围绕《维特》所进行的争论的焦点是如何看待自杀。自杀历来被认为是一种罪过,是违反教规的。强调文学的道德目的和效果的启蒙主义者认为,即使现实中发生了耶路撒冷事件,文学也不该写,否则便是美化自杀。歌德个人反对自杀,但他认为可以写,而且告诉读者,维特自杀是患上了“致死的病”,这病根不仅在于个人,更在于社会,因此他应得到谅解和同情。歌德这样写,因为他对宗教信仰的看法非常自由,他甚至怀疑宗教的“救世”作用。这些他都通过维特之口说了出来。维特为他的自杀之念辩护时这样说:“宗教是某些疲惫者的拐杖,是某些干渴者的清凉饮料”,但是“对于成千上万的人而言,宗教过去不曾起过这种作用,今后也不会起这种作用”,“受尽他的那份苦,饮尽他杯中的酒,除此而外,人的命运还能有别的吗?”而这杯中酒“连天上的神都觉得太苦,我何苦非说是甜的呢?”神的儿子耶稣被钉上十字架后喊道:“我的神,我的神,你为何离弃我?”神连他自己的儿子都会离弃,更何况我们这些凡人呢。以往,“神在我周围的万物中全都灌注了治病减痛的神力”,而今感受不到了,神“转过脸去不再顾我”,我只好“中断旅程”返回神的身边。“慈爱的天父啊,难道你会把他从你的身边赶走吗?”维特就这样让他自己心中的神而不是教会的神默认他的自杀。歌德常说,他所信仰的基督教是他自己所建立专为他自己的。正由于有了这种信仰自由,歌德才能创作出《维特》来。
法国皇帝拿破仑也是《维特》爱好者,这部小说他读过七遍,当年远征埃及时他也随身带着。1808年10月2日,他在埃尔富特召见歌德,一见面就称赞歌德说:“您是个真正的人!”法国人喜欢维特,因为他是个痴情男子;英国人喜欢维特,因为他看到生比死更折磨人;德国人喜欢维特和绿蒂,因为他们都希望在这两个人物身上找到自己。《维特》是在德国市民阶级希望掌握但不知如何掌握自己命运的那个时代的产物。
(1) 胡其鼎先生认为本书名译为《青年维特的痛苦》更准确。但考虑到《少年维特之烦恼》这一书名在图书市场流行了几十年,早已家喻户晓,故本书仍采用这一书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