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说“取与守不同术”
秦始皇统一天下后,多次出巡,所到之处,往往刻石颂功。其中六篇见于《史记·秦始皇本纪》,另有峄山刻石文字传世(2)。这些文字盛赞秦始皇即位后的各项文治武功,不仅涉及消灭六国、统一天下的丰功伟绩,更对秦统一后所采取的各项巩固统一的措施及其效果大加渲染,其间充满夸张誉美之词,并非对秦政的客观描述,但也反映出始皇君臣为治理这一庞大帝国而提出的预期目标,及为实现这一目标而制定的方针政策。
这些刻辞中,以成文最晚的会稽刻辞内容最为完整。现抄录如下:
皇帝休烈,平一宇内,德惠修长。三十有七年,亲巡天下,周览远方。遂登会稽,宣省习俗,黔首斋庄。群臣诵功,本原事迹,追首高明。秦圣临国,始定刑名,显陈旧章。初平法式,审别职任,以立恒常。六王专倍,贪戾傲猛,率众自强。暴虐恣行,负力而骄,数动甲兵。阴通间使,以事合从,行为辟方。内饰诈谋,外来侵边,遂起祸殃。义威诛之,殄熄暴悖,乱贼灭亡。圣德广密,六合之中,被泽无疆。皇帝并宇,兼听万事,远近毕清。运理群物,考验事实,各载其名。贵贱并通,善否陈前,靡有隐情。饰省宣义,有子而嫁,倍死不贞。防隔内外,禁止淫泆,男女洁诚。夫为寄豭,杀之无罪,男秉义称。妻为逃嫁,子不得母,咸化廉清。大治濯俗,天下承风,蒙被休经。皆遵度轨,和安敦勉,莫不顺令。黔首修洁,人乐同则,嘉保太平。后敬奉法,常治无极,舆舟不倾。(3)
前四句说的是撰写刻辞的原因。其中“皇帝休烈,平一宇内,德惠修长”,“遂登会稽,宣省习俗,黔首斋庄”,说的是秦始皇在政治、军事和文化上统一天下的功绩。对此,泰山刻石概括为“皇帝临位,作制明法,臣下修饬”(4),强调了法令的统一。琅邪刻石说得更清楚:“古之帝者,地不过千里,诸侯各守其封域,或朝或否,相侵暴乱,残伐不止,犹刻金石,以自为纪。古之五帝三王,知教不同,法度不明,假威鬼神,以欺远方,实不称名,故不久长。其身未殁,诸侯倍叛,法令不行。今皇帝并一海内,以为郡县,天下和平。昭明宗庙,体道行德,尊号大成。群臣相与诵皇帝功德,刻于金石,以为表经。”(5)
第五句以下是对秦朝统一天下的全部过程的描述,大致可分四个阶段:
其一,自“秦圣临国”至“遂起祸殃”,说的是秦始皇即位后,“定刑名”,“陈旧章”,“立恒常”,强化秦国法制。之罘刻石作“大圣作治,建定法度,显著纲纪。外教诸侯,光施文惠,明以义理”(6)。东观刻石作“圣法初兴,清理疆内,外诛暴强”(7)。这些措施使秦国成为战国七雄中政治最为清明的国家。与此同时,六国之君却“贪戾傲猛”,“暴虐恣行”。之罘刻石作“六国回辟,贪戾无厌,虐杀不已”。关东人民陷入水深火热之中,盼望着秦之“大圣”前来拯救。
其二,“义威诛之,殄熄暴悖,乱贼灭亡”一句,说的是秦灭六国,完成了军事和政治的统一,结束了六国的暴政。之罘刻石作:“皇帝哀众,遂发讨师,奋扬武德。义诛信行,威旁达,莫不宾服。烹灭强暴,振救黔首,周定四极。”东观刻石作:“武威旁畅,振动四极,禽灭六王。阐并天下,灾害绝息,永偃戎兵。”碣石刻石作:“遂兴师旅,诛戮无道,为逆灭息。武殄暴逆,文复无罪,庶心咸服。惠论功劳,赏及牛马,恩肥土域。”峄山刻石作:“戎臣奉诏,经时不久,灭六暴强。”(8)
其三,自“圣德广密”至“嘉保太平”,说的是秦统一后在全国推行法制,扬善除恶,移风易俗,从而实现了天下“太平”的目标。对此,泰山刻石曰:“皇帝躬圣,既平天下,不懈于治。夙兴夜寐,建设长利,专隆教诲。训经宣达,远近毕理,咸承圣志。贵贱分明,男女礼顺,慎遵职事。昭隔内外,靡不清净,施于后嗣。”之罘刻石曰:“普施明法,经纬天下,永为仪则。”东观刻石曰:“皇帝明德,经理宇内,视听不怠。作立大义,昭设备器,咸有章旗。职臣遵分,各知所行,事无嫌疑。黔首改化,远迩同度,临古绝尤。”碣石刻石曰:“皇帝奋威,德并诸侯,初一泰平。坏城郭,决通川防,夷去险阻。地势既定,黎庶无徭,天下咸抚。男乐其畴,女修其业,事各有序。惠被诸产,久并来田,莫不安所。”峄山刻石曰:“乃今皇帝,壹家天下,兵不复起。灾害灭除,黔首康定,利泽长久。”琅邪刻石说得最为详细:“端平法度,万物之纪。以明人事,合同父子。圣智仁义,显白道理。东抚东土,以省卒士。事已大毕,乃临于海。皇帝之功,勤劳本事。上农除末,黔首是富。普天之下,抟心揖志。器械一量,同书文字。日月所照,舟舆所载。皆终其命,莫不得意。应时动事,是维皇帝。匡饬异俗,陵水经地。忧恤黔首,朝夕不懈。除疑定法,咸知所辟。方伯分职,诸治经易。举错必富,莫不如画。皇帝之明,临察四方。尊卑贵贱,不逾次行。奸邪不容,皆务贞良。细大尽力,莫敢怠荒。远迩辟隐,专务肃庄。端直敦忠,事业有常。皇帝之德,存定四极。诛乱除害,兴利致福。节事以时,诸产繁殖。黔首安宁,不用兵革。六亲相保,终无寇贼。欢欣奉教,尽知法式。六合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功盖五帝,泽及牛马。莫不受德,各安其宇。”
最后,“后敬奉法,常治无极,舆舟不倾”一句,说的是“太平”局面巩固之后,始皇子孙只要坚持秦之法度,便可长治久安,二世、三世,以至无穷。泰山刻石作:“化及无穷,遵奉遗诏,永承重戒。”东观刻石作:“常职既定,后嗣循业,长承圣治。”
案“太平”又作“泰平”、“大平”、“至平”等,是战国以来形成并被普遍接受的一种社会政治理想。《庄子·天道》篇:“太平,治之至矣。”(9)《荀子·君道》篇:“赏不用而民劝,罚不用而民服,有司不劳而事治,政令不烦而俗美。百姓莫敢不顺上之法,象上之志,而劝上之事,而安乐之矣。故藉敛忘费,事业忘劳,寇难忘死,城郭不待饰而固,兵刃不待陵而劲,敌国不待服而诎,四海之民不待令而一,夫是之谓至平。”(10)
前述第三阶段集中描述了始皇君臣心目中的“太平”景象。其中除了天下一统、百姓安居乐业之外,更有朝廷“端平法度”、“匡饬异俗”,而百姓“欢欣奉教”、“皆遵度轨”的一面。上古社会,部落林立,风俗各异。及至战国时代,“七国异族,诸侯制法,各殊习俗”(11),仍存在若干文化区,其影响延及秦汉(12)。吕思勉先生指出:“自分立进于统一,各地方之风气,必自异而渐即于同,此同化之实也。”(13)统一的管理需要统一的文化。因而移风易俗是秦统一全国后所面临的最重要也最困难的任务(14)。事实告诉我们,秦朝在第二阶段获得巨大成功,但在第三阶段没能完成历史赋予它的使命。秦始皇二十六年完成统一战争,二十八年便扬言天下太平,于是东巡郡县,登封泰山,刻石颂功,求仙人不死之药。秦始皇下令坑儒时说,“吾……悉召文学方术士甚众,欲以兴太平”,即指上述举动而言。但实际上,始皇君臣都知道天下并未太平。三十四年,李斯建议焚书时说:“今诸生不师今而学古,以非当世,惑乱黔首……私学而相与非法教,人闻令下,则各以其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夸主以为名,异取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始皇坑儒,太子扶苏谏曰:“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诸生皆诵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绳之,臣恐天下不安。”秦始皇巡行郡县,除了粉饰太平之外,更主要的目的是向东方臣民显示威力。秦二世曾说:“先帝巡行郡县,以示强,威服海内。”现在他即位了,“黔首未集附”,“不巡行,即见弱”,于是也学其父的样子,东行郡县,刻石颂功(15)。刻石所言“大治濯俗,天下承风”,“黔首修洁,人乐同则”,“黔首改化,远迩同度”云云,只是始皇君臣希望见到却没能见到的“太平”景象。第三阶段的任务既未完成,第四阶段当然也就没有出现。相反,人们看到的是秦朝二世而亡的惨剧。
秦朝为什么没能完成第三阶段的任务?对这一问题,汉初诸儒进行过分析。《史记》卷九七《陆贾列传》载:
陆生时时前说称《诗》《书》,高帝骂之曰:“乃公居马上而得之,安事《诗》《书》!”陆生曰:“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且汤武逆取而以顺守之,文武并用,长久之术也。昔者吴王夫差、智伯极武而亡;秦任刑法不变,卒灭赵氏。乡使秦已并天下,行仁义,法先圣,陛下安得而有之?”高帝不怿而有惭色,乃谓陆生曰:“试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败之国。”陆生乃粗述存亡之征,凡著十二篇。每奏一篇,高帝未尝不称善,左右呼万岁,号其书曰“新语”。(第2699页)
这是汉朝建立后,第一次对秦朝灭亡原因做系统总结。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逆取顺守”之说。“逆取”谓以武力取天下,“顺守”谓以文德守天下。古者兵、刑不分,用“武”便是“任刑法”。秦政的特点是“任刑法”,而秦之“所以失天下”,在陆贾看来,不是由于“并天下”以前“任刑法”,而是由于“已并天下”之后“任刑法不变”。他还断言,如果秦统一天下之后,偃武而兴文,“行仁义,法先圣”,就不会发生二世而亡的惨剧,也就不会有汉朝的建立。由此看来,陆贾对励行法治的秦政并非一概否定,而是将未并天下之前和已并天下之后区分开来。未并天下之前“任刑法”无可厚非,近乎汤武之“逆取”。已并天下之后继续“任刑法”,则违背了汤武“顺守”的原则,是秦朝统治不能长久的真正原因。
今本《新语·无为》篇对秦统一后的政策有一段概括的评述,其辞曰:“秦始皇设刑罚,为车裂之诛,以敛奸邪,筑长城于戎境,以备胡越,征大吞小,威震天下,将帅横行,以服外国,蒙恬讨乱于外,李斯治法于内。”此数事应当就是陆贾所说“秦任刑法不变”的主要内容。那么这些做法何以导致秦朝灭亡?《无为》篇接着说:“事逾烦天下逾乱,法逾滋而天下逾炽,兵马益设而敌人逾多。秦非不欲为治也,然失之者,乃举措太众、刑罚太极故也。”(16)言语间颇有些道家意味、长者风度。与陆贾同时的叔孙通则对刘邦说:“儒者难以进取,可与守成。”(17)同样只是对秦以“刑法”守天下持否定态度,主张用儒术取而代之。
其后,贾谊作《过秦论》曰:“并兼者高诈力,安危者贵顺权,以此言之,取与、攻守不同术也。”而秦朝之所以亡,是因为“秦虽离战国而王天下,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是以其所以取之也”(18)。末句,太史公引作“是其所以取之守之者无异也”(19),文意较足。其意与陆贾“逆取顺守”之说完全相同,只是在说到“其道不易,其政不改”的具体内容时,指责秦始皇非但不偃武兴文,反而变本加厉,“废王道而立私爱,焚文书而酷刑法,先诈力而后仁义,以暴虐为天下始”,字里行间多了几分儒生的义愤。及至董仲舒批评秦政之失,既无“逆取顺守”之说,亦无统一前后之分,直曰:“周之末世,大为亡道,以失天下。秦继其后,独不能改,又益甚之,重禁文学,不得挟书,弃捐礼谊而恶闻之,其心欲尽灭先王之道,而颛为自恣苟简之治,故立为天子十四岁而国破亡矣。”又曰:先王皆以仁义治天下,“至秦则不然,师申商之法,行韩非之说,憎帝王之道,以贪狼为俗”(20)。又曰:秦之“力役三十倍于古,田租口赋、盐铁之利二十倍于古”(21)。不仅义愤填膺,且多夸张之辞。所谓“独不能改”不是不改“逆取”之术,而是继承周末乱政并将其推向极端。这里,秦的“取”、“守”之术都被否定了。
汉初诸儒总结秦政得失,皆以成败论英雄。然而,秦自孝公以来厉行法治、富国强兵,最终统一了天下,即使以成败论,这一成就也是无法否定的。秦政之失不在“取”,而在“守”。在这一点上,陆贾的看法较为客观,较为接近历史的真实。这应与他生当秦汉之际,亲身经历过秦朝的统治,且亲眼目睹了秦亡汉兴的全过程有关。而对贾谊、董仲舒来说,秦政已是传闻中事,难免添枝加叶,掺入越来越多的感情色彩。但在秦朝已并天下之后继续“任刑法”这一问题上,陆贾之说也很笼统,未做更具体的分析。事实上,秦所以未能“守”住来之不易的统一局面,主要原因在于用武力手段完成了军事征服和政治统一之后,未能成功地用法律手段实现文化的统一或整合(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