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与“汉道”:两汉政治与政治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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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据秦之地

《史记》卷一二九《货殖列传》曰:“关中……膏壤沃野千里,自虞夏之贡,以为上田……巴蜀亦沃野,地饶卮、姜、丹沙、石、铜、铁、竹、木之器。南御滇僰,僰僮。西近邛笮,笮马、牦牛……天水、陇西、北地、上郡与关中同俗,然西有羌中之利,北有戎翟之畜,畜牧为天下饶……故关中之地,于天下三分之一,而人众不过什三,然量其富,什居其六。”(第3262页)《汉书》卷二八《地理志下》所言与此略同。“什居其六”或许言过其实(110),但关中地区形势险要,农业、副业、畜牧业都很发达,和关东各地相比具有一定优势,应是大致不错的(111)。当年秦灭六国靠的便是这一优势,日后刘邦灭项羽靠的也是这一优势。

三晋之人对此似乎有所认识。《史记》卷八九《张耳陈余列传》:陈胜欲王陈,耳、余谏曰:“愿将军毋王,急引兵而西,遣人立六国后……诛暴秦,据咸阳以令诸侯。诸侯亡而得立,以德服之,如此则帝业成矣。”(第2573页)耳、余皆魏人,所言“据咸阳以令诸侯”,包含了关中对关东的地理优势。又,项羽分封后,陈余不满,发兵击败常山王张耳,耳“念诸侯无可归者”,曰:“汉王与我有旧故,而项羽又强,立我,我欲之楚。”甘公劝其归汉,曰:“汉王之入关,五星聚东井。东井者,秦分也,先至必霸。楚虽强,后必属汉。”(第2581页)案《汉书》卷二六《天文志》:五星指岁、荧惑、填、太白、辰星,“凡五星所聚宿,其国王天下:从岁以义,从荧惑以礼,从填以重,从太白以兵,从辰以法”(第1286页)。而“汉元年十月,五星聚于东井,以历推之,从岁星也。此高皇帝受命之符也。故客谓张耳曰:‘东井秦地,汉王入秦,五星从岁星聚,当以义取天下。’”(第1301页)(112)然则楚汉相争之初,赵之甘公已知据秦地之汉必灭东方之楚,在其天象解说的背后,当也隐含着对地理形势的判断。

但楚军将帅们在起兵灭秦的过程中,并未认识到关中的重要性,更没有意识到日后的政治中心仍将在关中。陈胜张楚都于陈。项梁的大本营在彭城。项梁死后,楚怀王迁都彭城,并与诸将约“先入定关中者王之”。灭秦后,项羽称西楚霸王,仍都彭城。刘邦灭项羽称皇帝后,一度都于洛阳,经娄敬和张良劝说,才迁都长安。这些事实表明,在楚人看来,新的帝业必将由楚人建立,而新帝国的政治中心将在关东,关中秦地则将成为楚帝之下的一个诸侯国。

由于对关中的重要性缺乏认识,楚军将士虽争相入关亡秦,却没有人打算在关中重建帝业。特别是在项梁败死、楚军再次受到重创的情况下,怀王虽提出“先入定关中者王之”的奖励措施,诸将仍“莫利先入关”。《汉书·高帝纪》师古注曰:“不以入关为利,言畏秦也。”(第17页)《史记·高祖本纪》说:“当是时,秦兵强,常乘胜逐北。”(第356页)在这种形势下,“先入关”自然要承担较大风险,如果被秦军击溃,不仅做不成关中王,连在楚的地位也难以保持。此外,做关中王对乡土观念甚重的楚人来说吸引力也不大。项羽入关后,不是没有做关中王的可能,当时也曾有人向他建议:“关中阻山河四塞,地肥饶,可都以霸。”但他“见秦宫室皆以烧残破,又心怀思欲东归”,遂以“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为由拒绝了这一建议,因有“楚人沐猴而冠”之讥(113)。“楚人”指项羽,但不限于项羽,项羽的想法是大多数楚军将帅共有的。楚军及其他诸侯军的下层将士也不愿离开家乡而长期留在关中。刘邦被封为汉王后,率部进入汉中,“诸将及士卒”“皆山东之人”,“多道亡归”,未亡者也“日夜跂而望归”。刘邦称帝后都洛阳,下令:“兵皆罢归家。诸侯子在关中者复之十二岁,其归者复之六岁”(114)。诸侯子即关东人,刘邦用优惠政策鼓励关东人继续留在关中,说明他们大多不愿留在关中。后刘邦欲迁都关中,“群臣皆山东人,争言周王数百年,秦二世而亡,不如都周”(115),阻力仍来自山东人的乡土观念。

当时怀王诸将中愿意“先入关”的只有刘邦和项羽。项羽愿意“先入关”,是因为“怨秦破项梁军”(116),发奋要为项梁报仇。此外,先入关亡秦自是大功一件,对提高个人声望、增加政治资本都有好处,项羽自然不愿让它落入别人之手。刘邦愿意“先入关”则是为了做关中王。《史记·高祖本纪》说:怀王“令沛公西略地入关”,项羽表示“愿与沛公西入关”,但怀王“不许项羽,而遣沛公西略地,收陈王、项梁散卒”(第356页)。《汉书·高帝纪》与此同,都未言及刘邦主动请战。但我们看到,刘邦奉命出发后,一路急急西进,唯恐他人抢先。当他略地至韩时,“赵别将司马卬方欲渡河入关”。刘邦得知后,“乃北攻平阴,绝河津”,阻止司马卬渡河。到南阳后,又欲绕过宛城直攻武关,张良谏,有“沛公虽欲急入关”之语。南阳舍人陈恢劝刘邦约降南阳守,也利用了这一点,曰:“臣闻足下约,先入咸阳者王之。”又曰:若兴兵攻宛,必耽搁时日,可能会“失咸阳之约”。刘邦入关后,又对关中父老说:“吾与诸侯约,先入关者王之,吾当王关中。”(117)可见他很在意这一约定。

刘邦身为楚将却想做关中王,范增认为这是他意欲称帝的表现。《史记》卷七《项羽本纪》载范增说项羽曰:“沛公居山东时,贪于财货,好美姬。今入关,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气,皆为龙虎,成五采,此天子气也。急击勿失。”(第311页)其实,刘邦至咸阳后,见“宫室帷帐狗马重宝妇女以千数,意欲留居之”。樊哙谏,不听。张良又谏:“夫秦为无道,故沛公得至此。夫为天下除残贼,宜缟素为资。今始入秦,即安其乐,此所谓‘助桀为虐’。”(118)刘邦这才“封秦重宝财物府库,还军霸上”(119)。可见刘邦入关后,贪财货、好美姬如故,若以此论志之大小,则樊哙、张良之志大于刘邦矣。至于“天子气”云云,可能是汉初人为神化刘邦而编造的故事(120),也可能是范增为说服项羽而采取的一种手段,不能据以说明刘邦此时已有称帝之“志”。项羽入关后,刘邦司马曹无伤欲投靠项羽以求封,遂遣人言项羽曰:“沛公欲王关中,令子婴为相,珍宝尽有之。”这应该是刘邦部属在当时情形下所能想象出的刘邦的最大志向。

看来,刘邦想做关中王,并非有意要据有当年秦灭六国的形势,为日后称帝做准备。他当时尚无如此抱负和远见。他之所以甘冒风险先行入关,可能是因为在当时情况下做关中王是他能为自己争取到的最佳出路。如前述,刘邦起自丰、沛,属泗水郡。而项梁死后楚怀王移都泗水之彭城,这意味着彭城有可能成为日后楚帝之都,而泗水郡则将成为王畿。即使日后的楚帝不都彭城,泗水郡也不大可能成为刘邦的封国,因为项氏出于下相,也属泗水郡,而项氏是怀王政权的中坚力量,且“世世为楚将”(121),在楚人中的威望远远高于刘氏,因而灭秦之后衣锦还乡者只能是项,不会是刘。事实上,项羽分封后,自称西楚霸王,食九郡,其中包括泗水,且以彭城为都。这一结局,应该早在刘邦预料之中。此外,如前所考,刘邦的家族并非真正的楚人,而是由秦入魏、又由魏入楚的外来移民,其乡土观念可能也不像其他楚人那样强烈。所以,刘邦对怀王之约表现出比其他楚将更积极的态度,是可以理解的。

刘邦得以先入关,还与怀王的安排有关。项梁时,中心战场在河南。“章邯已破项梁军,则以为楚地兵不足忧,乃渡河,北击赵”。于是,秦军主力转到河北。“赵数请救,怀王乃以宋义为上将军,项羽为次将,范增为末将,北救赵,令沛公西略地入关”(122)。此后,刘邦在河南,经魏地、韩地、南阳,由武关入秦;项羽则随宋义北上,先救赵,然后西进,经函谷关入秦。刘邦入咸阳后“还军霸上”,及项羽入关,见之于鸿门,曰“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关破秦”(123)。根据这些记载,我们大致可以知道,怀王的部署是兵分南北两路。北路至河北救赵,消灭秦军主力,然后由函谷关入秦;南路沿河南“收陈王、项梁散卒”,消灭魏、韩、南阳之秦守军,由武关入秦。如果怀王不是派刘邦为南路,或同意项羽与刘邦同为南路,先入关者恐怕就不是刘邦了。怀王的安排毕竟为刘邦先入关提供了机会。

《史记·高祖本纪》说:怀王制定上述部署时,项羽曾表示“愿与沛公西入关”;但怀王诸老将都认为“项羽为人僄悍猾贼”,过于残暴,“不可遣”,只有“沛公素宽大长者,可遣”;结果,怀王“不许项羽,而遣沛公西略地”(第356页);项羽因此“怨怀王不肯令与沛公俱西入关,而北救赵,后天下约”(第365页)。学者有据此而为项羽抱不平的。李澄宇《读史记蠡述·书高祖纪》曰:“章邯等在钜鹿,怀王令沛公西略地入关,是不使沛公当大敌而绕道入武关袭秦也。乃复与诸将约:‘先入定关中者王之。’是明知项羽方为宋义下救赵,前有大敌,无由遽入函谷,故为约语欺之也。此约讵尚宜守乎!”(124)其实,怀王的部署并无明显的不公。河北固然是秦军主力所在,但宋义所将北路军也是楚军主力,项羽、范增及“诸别将皆属宋义”,正如项羽责宋义时所说,怀王“扫境内而专属于将军”。河南虽无秦军主力,但刘邦所将南路军也不过一万多人,以此“入定关中”显然亦非易事。且河北即是秦军主力所在,项羽部作为楚军中坚没有不随宋义北上之理。北上也不是“不许”入关,而是由北路入关。至于诸老将言项羽“僄悍”刘邦“宽大”因而“不许项羽”的记载,恐怕也是汉初人为美化刘邦而编造的故事。朱东润先生已经指出:“其语颇多文饰,果足信乎。”(125)

项羽并不打算做关中王,但也不想让这一“天府之国”落入刘邦手中。事前他要求与刘邦一同“西入关”,在安阳又怒宋义逗留不进而杀之,事后则怨怀王使他“后天下约”,都表现出急于抢先入关的心情。但秦二世三年七月,章邯率众投降,项羽以邯为“雍王”(126),在当时人看来,这意味着项羽将让章邯“王关中”(127),而此时刘邦还在南阳,尚未入关。这表明,项羽即使先入关,也不会做“关中王”,不会据关中而建帝业。这是楚人的局限,是项羽见识的局限,也是项氏之楚由盛转衰的关键所在。项羽不想让关中落入刘邦手中,又“恶负约,恐诸侯叛之”,遂以“巴、蜀亦关中地”为借口,立刘邦为汉王,王巴、蜀、汉中,都南郑。同时“三分关中,王秦降将”,以章邯为雍王,“王咸阳以西,都废丘”,司马欣为塞王,“王咸阳以东至河,都栎阳”,董翳为翟王,“王上郡,都高奴”,欲以之“距塞汉王”(128)。然而“秦民莫爱”三秦王。韩信曾分析此事说:“三秦王为秦将,将秦子弟数岁矣,所杀亡不可胜计,又欺其众降诸侯,至新安,项王诈坑秦降卒二十余万,唯独邯、欣、翳得脱,秦父兄怨此三人,痛入骨髓。”(129)因此,项羽的这一策略并不足以“距塞”刘邦。不久,项羽徙杀义帝,陈余、田荣、彭越等怨项羽分封不公而起兵叛之。刘邦利用这一形势,于汉元年五月率军返回关中,首先击败雍军,收复雍地,围章邯于废丘,然后遣将略地。八月,塞王欣、翟王翳降,汉收复其地。二年十一月,拔陇西;正月,拔北地;六月,“废丘降,章邯自杀”,关中皆定。刘邦收复关中,虽不像韩信预言的那样“传檄而定”,但也没遇到大的阻碍。章邯坚守废丘一年有余,但未对刘邦构成有力牵制,没能影响刘邦收复关中其他地区和东征项羽。

刘邦于汉元年五月出兵关中后,先是坐镇咸阳,二年十一月,“都栎阳”。二月,“令民除秦社稷,立汉社稷”。又下令“举民年五十以上,有修行,能帅众为善,置以为三老,乡一人。择乡三老一人为县三老,与县令丞尉以事相教”。六月,置河上、渭南、中地、陇西、上郡,立孝惠为太子,守栎阳,“令诸侯子在关中者皆集栎阳为卫”(130)。这一系列举措和对关中各地的军事征服是穿插进行、同时完成的。坐镇咸阳有明显的取秦王而代之的象征意义。栎阳在咸阳东,是秦国旧都,又是塞王之都。刘邦迁都于此,当是由于咸阳残破。刘邦在关中的军事活动比较顺利,在关中各地建立统治也没遇到大的麻烦。所以,汉二年三月,刘邦便率军出关,进驻洛阳,四月便发动了对项羽的第一次攻势。从此,刘邦集团的主力,包括其旧属之大部,当在关东前线,而二年六月,刘邦又把留在关中的旧属即所谓“诸侯子”集中于栎阳充当宿卫(131),这意味着刘邦集团已经结束了对关中各郡县的军事占领,恢复了正常的行政管理。此时的刘邦名义上是项羽所封的“汉王”,实际上是怀王所许的“关中王”,也就是秦人心目中的“秦王”。由楚将而秦王,这是刘邦身份的第二次变化。这一变化为刘邦战胜项羽、建立汉家帝业奠定了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