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却向何山风雪中
平宗在天幸坊处置完崔氏众人,带着楚勒又折回皇宫。在宫外下马时,楚勒见他面色不好,忍不住劝道:“将军先回府休息一下吧,这么连着奔波,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了啊。”
平宗本想拒绝,开口才发现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从延庆殿之变到现在,已经过去两天,这两天里他不眠不休地会见宗室重臣,重新部署京畿周围的兵力,审问内臣,将平宸、平若二人往来密切的汉臣一一扣押起来,派信得过的部下分头审问。毕竟从进了龙城到这个时候,他没有一刻真正闲下来喝口奶茶吃口热饭。到了这个时候确实觉得体力精神都支撑不下去了,无奈之下,只好点了点头,说:“去英华殿吧。”
英华殿本是先帝做太子时读书的地方。北朝好武,在城北设立北苑作为演兵和宗室子弟练习骑射之所。先帝当年也好骑射,只因太后拘束不得不文武兼修,因此延请清河崔氏作为汉经师傅讲解经典,但终究心思不在这个上面,将讲习之所选在靠近皇宫北门的英华殿,就是为了方便每日读完书后立即就能驰马出去打猎。
平宸继位后,平宗作为摄政王总揽朝政,有时便住在宫里。他不方便在内宫出入,便选了英华殿作为暂时居住的地方。
到英华殿的时候正赶上饭时。膳房早就接到消息,置办了一桌饭菜,热气腾腾地等着。
平宗换了衣服,擦过脸,在桌边坐下,见满桌饭菜皆是肉羹炙肉之类,不觉心头一阵烦腻,只将香气喷喷的奶茶喝了两碗,便到里面去休息。楚勒知道他疲惫已极,也不去打扰,吩咐几个内官将饭菜拿下去用炉火煨着备用,自己则到外面去安排英华殿周围的护卫部署。
平宗一觉无梦,一直睡到了天擦黑。他猛然睁开眼睛,周围一丝光亮也没有,外面的风雪已经停了,静得可以听见火盆里火炭哔哔剥剥裂开的声音。
他立即知道自己为什么惊醒了。
多年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养成的警觉已经深入骨髓,即使那人屏住了呼吸,他仍然能在一片黑暗中探知他的步伐、距离和速度。来人像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地过来,匕首泛着阴恻恻乌色的暗光,看上去竟是涂了剧毒。平宗把呼吸放得绵长平稳,这是草原上长大的男人都懂的法子,夜里在草原上遇到狼的时候,也是这样迷惑对方的。
匕首刺下来的时候带着腥气,平宗突然出手,左手一把扼住对方手腕,右手卡住对方的后颈,猛力向中间一撞,匕首插入了刺客自己的脖子,登时血流如注。
平宗倒是一愣,没想到刺客的功夫这么弱。他松开手,对方摔倒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
楚勒在外间听到动静不对,带人冲了进来。屋里仍然一片漆黑,他唤了一声:“将军?”
“我没事儿。”平宗站起来吩咐,“点灯。”
手下赶紧点燃几支巨蜡。有了光线,楚勒看见倒毙在平宗脚下的刺客吓了一跳:“这是……”
平宗接过烛台照了照,那人七窍流出乌黑的血来,显然是死于匕首上的毒药。楚勒也过来看了一眼,叹口气,颇为失望:“乌头毒。”
乌头本是治风湿的圣品,北方天寒,龙城尤其时兴用乌头,寻常市井也很容易寻得,这样,来源就难查了。
平宗就着火光又仔细瞧了瞧,沉下脸来吩咐:“把这里的内官都叫来。”
楚勒本就是安排平宗的贺布铁卫在外面值守,这些人都是平宗从草原上一路带出来的亲信,听说了有人行刺将军,早就万分戒备地守在英华殿外,将此处相关人等控制在手中,听见里面的吩咐,二话不说就将四名内官一起带了进去。
那四名内官在平宗面前跪了一排,纷纷叩头喊冤,只是推说什么都不知道,有人行刺与自己无关。
“无关?这英华殿铁桶一样的守卫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刺客,你们说与你们无关,那和谁有关?”平宗正坐在榻边喝着一碗热酪浆,并不去看他们,声音里明晃晃带着一股杀气,即使屋中火壁炭笼烧得温暖如春,还是让几名内官觉得一阵寒意从身上掠过,不由自主地纷纷打战。
平宗见几个人声息都收了,这才抬起头,用脚尖踢了踢那具尸体:“都过来看看,看谁认识。”
那四个内官连滚带爬地来到平宗身边。
乌头毒性极烈,不过喝了碗酪浆的工夫,刺客脸上沾过毒血的皮肤已经开始腐烂,表情变得狰狞恐怖,乍看上去仿佛正在对着人瞪眼吐舌地诡笑。那几个人只看了一眼就吓得腿软,趴在地上哆嗦个不停,连话都说不清楚。一个年轻点儿的内官忍耐不住,转头就要呕吐。
平宗喝道:“别脏了我的地!”
立时便有两名贺布铁卫上来一个人掐住他的脖子,一个人拽着他的胳膊将他拖了出去。平宗心头厌烦不已,对脚下那些哆嗦个不停的内官更是厌恶,喝道:“认不认得说句话,装这副样子给谁看?”
几个人都朝最年长的一个看去,平宗认得他,口气稍微放缓了些说:“李杨,你来说。”
李杨五十来岁,本是赵郡李氏的旁支,幼年也承家学读过几年书。三四十年前北朝还未推行汉制,汉人生活困顿,他为了给母亲治病顶着全族人的不齿眼光净身入宫,被族长从宗谱上除了名。太武帝沙林汗时开始逐步起用汉人给宗室子弟教授汉人的经典,李杨因为出身世家,又熟读经籍,便被选在英华殿伺候笔墨,算下来也已经三十多年了。
听见平宗点了自己的名,李杨只得硬着头皮又朝那尸体看了一眼。他比旁人见识广些,胆子也略大些,这一次看清楚了,只是摇头说:“此人面生,奴才不认得。”
平宗将酪浆碗往矮几上一蹾,冷冷地哼了一声:“真的?”
李杨登时觉得头皮一麻,头连连磕在地砖上,咚咚作响,一面说:“奴才虽然不认识他,却知道他是什么人。”
平宗皱眉:“又咬什么文?快说!”
李杨手脚并用爬到尸体身边探着脖子又看了一眼,确定地说:“此人是个宦官。”
平宗一愣,仔细看看,那刺客果然面白无须,皮肤细嫩。想起刚才动手时不堪一击的手脚,也确实像是太监。“他在哪里做事?是谁的手下?”
李杨趴在地上不肯抬头:“奴才真的不知道啊。殿下就是将奴才扒皮抽筋,奴才也说不出更多来。”
平宗见实在问不出什么来,冲楚勒吩咐:“把他们都带下去好好看管,不许和任何人说话见面。尸体也抬走吧,仔细查。”
楚勒应了一声,指挥手下将屋里清干净,自己却站着不动。平宗问:“怎么了?”
楚勒趋近平宗,低声说:“焉赉来了。”
平宗到这时才能笑一下:“那正好,让他进来吧。”
楚勒却有些为难:“只是……”
他话未说完,忽听外面的人通报:“乐川王求见——”
平宗两眼一亮,朗声招呼:“阿沃,快进来。”
楚勒知道此时不能再多说了,两步走到门边打开门迎出去,亲自从一个侍卫手中接过肩舆杆头将乐川王抬了进来。
平宗早已起身迎接,和楚勒一起将平衍扶起在暖炕上坐下:“来,这边坐,这边暖和。”
这般厚待,平衍自是不安,但他无法拒绝,挣扎了一下哪里挣扎得开,只得由着平宗安排。楚勒亲自动手为平衍将身上风氅解下,又拿来一条貂裘围在他腰下。平衍笑道:“楚勒,每次见了你才觉得我自己是个废人。”
平宗呵呵笑起来:“能让楚勒如此精心伺候的也就你一个,连我都享不到这个福。”
“楚勒是本朝赫赫威名的猛将,谁敢让他如此伺候?”平衍待楚勒忙得略停下来,才说,“楚勒,麻烦你找点儿吃的来,我这一天了还没吃什么东西呢。”
平宗被他一提醒也想起来:“对,之前的那些东西不是一直煨着吗?乐川王也不挑剔,就送上来一起吃吧。”
楚勒点了点头,又在炭笼里加了两块新炭,将火拨得旺些,这才关了门出去,留平宗、平衍私下里说话。
平衍一直等楚勒把门关好,才冲着平宗关心地问:“刚才进来的时候看见绑了几个内官,还抬了具尸体出去。怎么,你又在清理门户?”
平宗有些悻悻地看了他一眼,摇头苦笑:“要是我的人就好办了。你看……”他一边说着,用帕子垫着将刺客留在地上的匕首捡起来给平衍看。
“这个……”平衍面色微变,伸手要接,却被平宗避开。
“有毒,你就别碰了。”平宗倒了下手,捏着刀尖给他看匕首柄,“这种缠丝葡萄花纹你见过没有?”
平衍点了点头:“这匕首我见过。”
这个回答平宗并不意外,他长叹了口气,在平衍身旁的绳床上坐下。
平衍的目光紧紧跟在平宗面上,见他不欲多说,也就只好闭口不言。一时间两人都不再说话。红泥火炉上铜壶里的水刚刚煮沸,正顶着壶盖不停地翻腾。平宗擦了擦手,找出一个瓷罐来,语气轻松地打破沉默:“我这里有南边来的清茶,你尝尝?”
平衍眼睛一亮:“好!”
北方风俗与南方殊异,尤其在饮茶上,草原上喝奶茶的风俗在龙城还大行其道,南方沸水冲泡清茶的习俗只在一些士族中间流传。北朝自先帝推行宗室与名门通婚以来,丁零贵族中也开始崇尚南方的风物,但清茶一道,却始终只是少数人的爱好。
平衍便是这少数人中首屈一指的品茶大家。
平衍比平宗小五六岁,十岁不到父母皆死于战乱,平宗便将他带在身边,与平若一起抚养。平宸继位后,平衍也和平若一起作为皇帝的侍读修习汉人经典。但与平若不同的是,平衍在这一代的宗室子弟中天资最高,文武兼修,风仪俊秀,视平宗如兄如父,追随他驰骋疆场多年,比起御书房里长大的平若反而与平宗更加亲近。只是后来受伤残疾后他不愿以残败之身出入朝堂,这才隐身王府,深居简出。平宗深知他的想法,几次努力都没有办法令他出山,也就只能作罢。
这次平若协同平宸作乱,平宗心头惊怒悲凉交织之际,举目满朝,只有见到他的时候心头才泛上暖意来。
“你能来,我很高兴。”平宗将沏好的清茶送到平衍手中,顺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丁零汉子,心头千钧重,能说出来的也不过就是这几个字而已。
平衍自然明白他话中的分量,却感更加惭愧:“可惜我还是晚了一步。”
“怎么了?”
平衍摇了摇头,面带愧色地说:“还是崇执将军那边,我没见到人。”
崇执是平宗贺兰王妃的弟弟,统领贺兰部骑兵负责北苑宿卫。当日出事,平宗担心其中牵涉到贺兰王妃,其他诸部将领都不好出面,这才派平衍去控制崇执。
“我去的时候,他已经跑了。”平衍颇为遗憾,“要是我的腿还在,定然不会放走他。骑不得马,行动简直就是迟缓。”他说着,恨恨地在自己只剩下膝盖以上部分的左腿上重重捶了几下,满脸都是不甘之色。
“你别这样。”平宗赶紧拦住他,“赶不上正好。我一直担心他如果真有问题,你孤身去贺兰部,怕有危险。”
平衍知道平宗想知道什么,摇了摇头,“崇执只带走了他身边一万贺兰部私兵,其他人没有太宰府的符印,没人动得了。”他略犹豫了一下,说,“听说,他是寅时交卯时突然带人离开的。当时军营中诸位参军都还在睡着,以至于没有人能拦住他。到后来宫中变故的消息传到,诸位参军察觉到不对再去检点,才发现他和那一万私兵的帐房里东西都已经清空了。”
“这么说他是早有准备了。一万人,也不是说走就能走的。”这几日来每一个消息都在证实着他最不愿意应验的推测。此时听到平衍的汇报,心头只有隐约的钝痛,竟是连烦闷都只是憋在心底,丝毫不会表现出一点儿迹象来。他说这话的时候甚至笑了笑,顺手拎起铜壶替平衍添水。
“贺兰部大人崇绾尚在龙城,我回来后先去了他的府邸。他对崇执的事情一无所知,表示如果崇执真的私自带兵潜逃,他贺兰部绝不包庇姑息。这件事情,他能做的我看也就这么多了。”平衍说到这里突然停下来,看了平宗一眼,低头去吹杯中的茶沫,忽然笑道,“这茶叶却香得很,这个季节也属难得。”
平宗知道这件事情再往下追查,只怕贺兰王妃也脱不了干系,即便是平衍也有顾虑。
从出事之后他一直没有回王府,也是因为不愿意回去面对贺兰王妃。这一切跟她到底有多深的关联,他现在连想都不敢想。
平宗知道这个话题已经没有办法再继续下去,沉沉叹了口气,也不去追问平衍。
倒是平衍心里惦记着那桩事儿,笑着问:“莫非这茶叶是你那南朝长公主带来的?”
“怎么可能?”平宗没好气地笑了,“那女人就差没给我一刀了。她大概快恨死我了。”
“这女人是从哪儿找来的,真难为你想出这样的办法来。”平衍当时不在现场,所知一切都是听人转述,“最妙是她还不承认,以至于我听说很多人本来不相信的,听她这说法也都多半信了。”
“如果我说她真的是永德长公主,你信吗?”
平衍一愣,抬起头看他,似乎是想从他的神色中分辨这话有几分真几分假:“真是南朝长公主?你舍得这么放出来用?她的用处可比你扳倒崔晏那伙人要大得多呀。”
“我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平宗只有在平衍面前才会吐露心思,“这群汉臣呢,典章制度要由他们去设计,太庙圜丘要让他们去建,百官铨选要他们去斟酌,底下各处土地丈量、耕牛管理也都非汉人不可。我不能因为要拔掉一个崔晏而让那些汉官们都寒心缩手不再全心效力啊。但崔晏此人却绝不能再留!”平宗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几乎是咬牙切齿,略缓了缓才说,“这长公主出现得正是时候,私通南朝可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确实大妙。”平衍也笑了起来,“用这南朝长公主作为罪证,既能除掉崔晏一伙人,又不伤及下面汉官的根本。只是,哪里这么巧就有个南朝长公主冒出来?”
平宗略想了想,笑道:“她自己撞上来的。这件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我既然能把她推出来,也就能把她掌握住。崔晏那边的事情,今后几天只怕是要流不少血了。”
平衍神色郑重起来,问:“陛下和世子,真的是他在背后指使?”
“不是他还能是谁?”平宗冷冷一笑,“他一贯不满我主政。陛下和阿若整日与他问答政略,耳濡目染,近墨者黑。崔晏以宰相帝师自居,一旦我归政,朝堂大小事务不就能尽归他的手中了吗?当日他曾向陛下讲起西周旧事,将陛下比周成王,又说我和他是周召二公。人人都以为他是想做周公,岂不知周公也曾避朝三年,而召公倒是一直将成王掌握在手中。”
平衍叹了一口气:“当年我也跟他念过书,他的确是有在江北重兴社稷的壮志。”
“社稷是要兴,但我们是丁零人,不是汉人。汉人那一套东西即便有用,择其精华为我所用也就罢了,却不能连祖宗都去拜了汉人的吧?跟这帮汉臣打交道,就像是骑在没有装马鞍的野马背上一样,既要驯服他们,又不能下手太狠,下手太狠他们撂挑子了,咱们丁零人就只能退回到大漠以北去。”
平衍完全能理解平宗的顾虑:“这次延庆殿的事儿……”
“若以这个为罪状的话,只能让那些心里面打着算盘的汉人们以为陛下和阿若已经是他们那一党的,如此后患无穷啊。”平宗说着拎起铜壶要给平衍添水。
平衍却冷峻地笑了:“陛下既然不听话,不妨换一个。”
平宗一愣,手中铜壶一歪,滚烫的水淋在平衍手上,烫得他一缩手茶杯掉在了地上。
“哎呀!”平宗赶紧放下铜壶捧起他的手看,滚水烫过的手背上起了一片白色的水泡,看上去触目惊心,“你等一下!”
他起身开门招呼在门外守候的楚勒:“楚勒,快收些雪水来!”
平衍强忍着疼痛笑道:“阿兄我没事儿的,你别急。”
楚勒已经端了一盆雪进来,平宗也顾不得冰雪刺骨,将他的手埋进雪里,沉声道:“老实待着,别乱动。”说完才又转身去里面柜子里寻找,“早先渤海国进贡了一味药膏,用的是大云山里野生獾油,治疗烫伤最是神效,我这里应该还有一瓶,一直放着,今儿倒是派上了用场。”
平宗找出那瓶獾油,一回头,发现楚勒站在自己身后,欲言又止的样子,于是问:“怎么了?”
楚勒低声地说:“王府里派人来了,王妃请您回去。”
平宗面色沉下来:“以后再有人来,你替我挡了。这边事务处理完,我自然会回去。”
楚勒还想说什么,终究还是忍住,躬身领命,退了出去。
平宗拿着獾油来到平衍身边,将他的手从冰雪里拿出来看了看,紧蹙的眉头略舒展了些:“还好,水泡都下去了,大概不会留疤。”
平衍苦笑:“阿兄真把我当不懂事的奶娃娃了。我也是丁零男儿,这点儿小伤算什么?”
平宗复又将他的手放回雪中,笑道:“屋里暖和,过会儿雪都化成水了就给你上药包扎。放心,手不会有事儿,你那琴还能继续弹。”
平衍略觉诧异,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阿兄,不过是小伤,不必如此在意。”
平宗没有抬头,低声说:“可我总得保全一个呀。”
“什么?”平衍一时没有明白,“保全什么?”
“你的腿是为了救我才断的,我不能再让你有分毫闪失。”
平衍苦笑,“阿兄只差没将我藏进盒子里、锁进柜子里,这千般万般的小心。”他说到这里突然醒悟过来,握住平宗的肩头沉声问,“阿兄,你要保全的不是我的手吧?”
平宗猛然抬眼望住他,目光中沉痛如水,几乎要漫过堤来:“阿沃!”他唤着平衍的乳名,“你虽然不能再带兵打仗,但你文韬武略精熟于心,更是远胜于……”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了一下,令平衍一颗心沉沉坠了下去,“……远胜于阿若,我对你的信任和倚重从不因你受伤而有分毫减少。也许只有你能代替阿若……”
“阿兄想要将阿若怎么处置?”平衍打断他,沉声问。
平宗一时没有回答,但答案已经写在了他的脸上。平宗这一年三十岁,正当盛年。他早年驰骋疆场,养就了军人般的体魄和气质,腰板挺直,胸膛宽阔,面容虽经历风霜,却仍然遗传母系来自西域柔然的血统,五官如同刀刻般深邃俊美,薄唇明目,眼仁中隐隐有一丝蓝色的光芒,令他在收敛笑意之后看上去显得过于锋芒毕露了些。而此刻,当他双唇微微抿起,唇角的纹路冷峻如同窗外北风,隐约透出肃杀之意来。
“阿兄!”平衍吸了口凉气,急切地劝道,“阿若年纪小,一时糊涂才犯下大错。回去阿兄将阿若狠狠责打一顿命他闭门思过也就算了。阿若是你的世子,这其中还关系到王妃,阿兄你一定要慎重。”
平宗突然发怒,一把甩开平衍,将那把匕首摔到地上:“他已经要弑父了,我还有留他的余地吗?”
“说不定是别人不问自取?”平衍自己也觉得这话没有什么说服力,只好换个说法,“阿若年纪小,以后严加管教就是了。再说,阿兄你正当盛年,膝下不止这一个儿子,即便阿若不中用,也还有别人接替,哪里轮得上我啊。阿兄这是将我置于火上烤啊。”
平宗拍了拍他的肩:“放心,我不是要你袭我的王爵。我要你在宗室中考察,寻一个合适的孩子,亲自辅佐。”
平衍愣了一下,旋即明白了平宗的意思。他盯着平宗的眼睛定定地看着,问:“阿兄确定?”
平宗冷笑:“我连自己的儿子都能舍了,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壮士断腕,不可迟疑。否则只怕迟早累及旁人。”
平宗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平宸这个皇帝是不能留的,他打算另立新帝。但平宗又不愿意授人废立君上的把柄,新帝继位后,会由平衍出面辅佐。这样的安排确实比他自己再去担任摄政王要温和些。
丁零草原上曾有习俗,男孩子满十岁的时候,长辈会送他一只狼崽。少年与狼崽日夜为伴两年,到十二岁的时候举行成人礼,男孩要将狼杀死才能算作完全成年。狼性凶残,起初年幼时还好,一旦狼成年后,便会时时想从主人手中抢夺食物牲畜,少年日日要与狼斗智斗力,待到能将狼杀死时,已经强壮坚强无坚不摧了。
平宗辅佐平宸登位,这些年来主掌朝政,在平宸眼中无异于那匹狼。而今平宗吸取经验,即便另立新君,也不肯自己去做那匹狼,而是让平衍代替。将国家重任交与旁人之手,有能力的平宗不会放心,放得下心的又怕担不起这担子,想来想去,也只有平衍能胜任了。
平衍点了点头,最初的惊讶紧张已经散去,他与平宗心意相通,并不需要作态,只是说:“这样也好。”
两人便又促膝细论,议定了之后的一些具体安排,这才想起楚勒去拿吃的一直没有送来。
平宗让平衍先喝了碗酪浆,自己开门去寻楚勒。
此时天色已经大黑,难得的是天居然晴了。一开门只觉漫天星光淡淡闪动,虽不若夏天河汉灿烂,却也令人心头阴霾略去了一些。
楚勒早就守在门边,见他出来连忙迎上去。
平宗问:“饭怎么还没送来?你不是一直让人热着吗?”
楚勒面带难色,朝屋檐外一指:“幸亏临进门了我突然想起来,找来只猫儿试了试……”
平宗走过去,只见一只猫的尸体孤零零地躺在雪地里,七窍流血,早已经僵直。
这般连连绵绵欲杀之而后快,留下这么多后招,饶是平宗惯经艰险,也不禁浑身一寒。他沉下脸,咬着牙吩咐:“将延庆殿、御膳房、英华殿、演武堂各处皇帝读书习武起居接触之所的上下所有人等全部杖毙,不得留活口!”
楚勒一怔,问:“不审了吗?”
“有什么可审的?”平宗冷笑,“所有上下有牵连的人全杀了,主谋胁从自然跑不掉。”
楚勒见他面露狠厉之色,知道是被气急了,不敢再多说,躬身领命。平宗又问:“不是说焉赉回来了吗?人呢?”
“在外面跪着呢。”
平宗一怔,几步走到大门边,果然看见焉赉一个人在英华殿宫门外的雪里跪着。“他这是做什么?”
楚勒也觉难以启齿:“那个女人的侍女,叫晗辛的那个,不是说让她跟着焉赉回来嘛,她一进龙城就消失了。”
平宗怔了一下,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