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水月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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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间,郑勇和石瑜从东向西,从内湖边谢府秀野园,然后是贾平章的养乐园、吴学士大小吴园、杨和王小隐园、甘内侍半春园,共看了十余处园子,直到西泠桥边史卫王府水竹园。这临湖一路园林都是王公权贵之私宅,占着背山临湖的绝妙山水佳处,平素里若不是查检案子,恁是临安府的缉捕使臣,想要入这些园林也甚为不易。
湖边春寒料峭,园林里诸多眷属、仆役都进城过冬了,留园的多是一个主管和若干低等仆役。他们见了郑勇、石瑜带手持的临安府的公文,都恭恭敬敬地放二人进去。查检虽然很顺利,可惜收获甚微。只养乐园、半春园、小隐园内有小蚱蜢舟,两只或三只不等,但是事发当夜,这些船只均锁在上船亭里,没有挪动的痕迹。史卫王府的小舟都泊于西泠桥南、水闸外的上船亭,当日没有进内湖。船只的线索断了。
各园里巡夜的更丁当夜都没有发现可疑人等。不过,因为当夜雾气甚大,园子的主人都入城避冬,这巡夜的仆役多有偷懒懈怠。也许真有可疑人,只是他们没有发现而已。更有甚者,那作奸犯科之人也许就隐在这些人其中也未可得。
听完两人的禀报,宋慈细细看了看图志,只有故韩相的水月园没有查检了。自从韩太师被诛杀、其子被流放、韩府被查抄后,昔日繁华鼎盛、车马云集的水月园被像朵突然受了风霜的花,迅速败落下来,已经荒废多年了。
“我们明日一起去这水月园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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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绘园和水月园分据西泠桥东西,但是门前的气象判若云泥。前者门前十余个虞侯锦衣,趾高气扬,还有殿前司士兵盔甲鲜明,挎刀持枪,戒备森严。仅一箭之地外,水月园别是一番景象:瓦棱上野草萋萋,门漆脱落,柱子上满是积尘,门前系马石柱旁早沦为荒草的领地,只有五楹宽广的园门彰显着当日的煊赫,上面御赐匾额自然被摘下了。世事盛衰、人事冷暖,浓缩于此。
众人在水月园门口下马,朱能拿起门环重重扣着。许久,门“吱吱呀呀”地开启了道缝,一位满脸沧桑的老者探出了头。见了众多公人,他略有些惊讶。待朱能拿出名帖,在他面前晃上一晃,老门公唯唯点头,原本漠然的脸上慢慢堆出一副笑容,颤巍巍地开启了大门。
这里原是南渡时御赐杨和王的府邸,后来又赠给嗣秀王,最后归于韩拓胄太师。进的园来,但见两边秀木残败、廊轩颓倾、荷塘壅塞、花圃萋萋、窗门缺破,诸多草木土石已经成为雀鸟筑巢、狐兔隐踪的场所。山墙上的花窗虽然不复颜色,但保留的砖雕图案依然精美,有紫藤图案、有钟形花图案、有蝠鹿(福禄寿)图案,有仙鹤图案。
宋慈曾经来韩府拜访过,还记得当时盛况:古木寿藤、多南渡以前所植者,积翠回抱,仰不见日,架廊叠磴,幽渺逶迤,极营度之巧,其奢华精妙自非平常。他没想到破败如此,不禁想起谢枋的一首感慨之作:“清芬堂下千株桂,犹是韩家旧赐园。白发老翁和泪说,百年中见两平原。”
随行的公人们四面散去,分头搜寻。很快,各处殿堂轩榭里都传来开门破户的声音。“死知府不如活老鼠”,何况是死去且被列为罪人的前太师,这种查检自然粗野蛮横。
老门公恭敬地在宋大人旁伺候着,脸上一层漠然。经历了豪门的兴盛,他已然见惯不惊了。宋慈皱一下眉头,朱能迅速领会了,“我去告诫约束一下兄弟们。”
老门公眼中带着谢意:“请相公到湖边干净中歇息。”
宋慈点点头,老门公在前引路,宋慈向湖边踱去,郑勇和石瑜紧跟其后。
穿过一道回廊,面前有方小小的庭院,中庭一颗老玉兰,含苞欲放。过了庭院月门,石径竹篱分作左右。左侧石径向前三四十步戛然然中断,感觉很是突兀,原来前面那道垂花门已经用砖封闭了。里面有高阁飞檐,还有耸立在低矮山墙头的太湖石。
“这是何处?”宋慈不觉问道。
“那里原是韩府四小娘子的住所。老爷获罪前,她不得相爷宠爱,在里面独自修行,每日念佛焚香。家败后,她无家可归,请得执政恩准,获准隔出那个小庭院,容她继续居住。当时她还有两个丫鬟、几个小厮老妈服侍。她去年已经亡故了,其他人也散了。”
他们向右穿过另外一道垂花门。从内湖引入一道水系,在这里圈出了一方水沼池塘。因为没人打理,水池已然淤塞,各种水生花草趁机攻城略地,借着水道,密密地侵上花径来。
旁边一素墙上有隐隐的墨迹。宋慈驻足片刻,心里默念:
“自古和戎有大权,未闻函首可安边。生灵肝脑空涂地,祖父冤仇共戴天。晁错已诛终叛汉,于期未遣尚存燕。庙堂自谓万全策,却恐放边未必然。”
“这诗颇有远略。”他微微颔首,暗暗念道:“郁郁之气可见,一定是哪位愤于世事的士人所题写。”他走上前仔细观察了片刻,“可惜没有署名。”
开禧丁卯(三)年十二月三日,杨皇后、史弥远,参知政事钱象祖、李壁合谋,御笔指示权主管殿前闭公事夏震,以兵三百在六部桥拦截上朝路上的韩太师,将其挟持至玉津园夹墙内锤杀。然后函其首级,送至北方金国。韩平原独断专行、权倾朝野,又短谋轻进、志大才疏。遇人不淑,以致西有吴曦之叛,东致符离之败,败师丧土,罪莫大焉。但是其力图恢复失地,深得陆放翁、辛稼轩等一干抗金仁人志士的拥护。符离之败后他也曾散财资军,力图救难。本朝堂堂一品大员竟然被矫旨杀害,首级送至千里之外的敌国邀功,此举太伤本朝颜面,更让众多力图恢复的仁人志士人心寒。
见提刑大人关注墨迹,老门公怕祸至于己,急忙躬身道:“这园子甚为深阔,且废弃久了,现在只有老夫一家在此照管,难免照顾不周。”他满面诚惶诚恐。“不知何处怪狷狂妄之徒潜入,竟然在此涂鸦,惹相公见笑了。”
“无妨无妨。”宋慈不觉怅然。韩平原当年何等煊赫,其弟韩仰胄也鸡犬升天,朝内视为“大小韩”,权倾朝野。韩相张氏、谭氏、王氏、陈氏均封为郡国夫人,显赫一时。
众口相传,韩平原在吴山之上建南园,请本朝文坛宗师陆放翁专门做“南园记”。这南园里有所谓村庄者,竹篱茅舍,宛然田家气象。韩平原曾经在南园里农家游玩,喜中有遗憾:“这里酷似农家,只是缺少鸡鸣犬吠。”他刚刚走出农家,身后忽然鸡犬声大作。韩平原觉得奇怪,令人视之,竟然是拍马屁的临安府尹在学鸡鸣犬吠。韩平原一旦身死家败,其子流放,妻妾仆役或死或走,狐走星散。昔日喧嚣华丽的园林沦为鸟兽栖息之所,枭鸣蝠聚,狐走兔奔。随便施舍门公几文钱,谁都可以来太师府里游玩一番。世事沧桑,难以尽言。
“喏,这里就是水月瀛。”老门公指着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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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月瀛是坐落在水中高台上的硬山顶阁子,有三楹大小,有辛稼轩撰写的楹联“自孤花底三更月,却怨楼头一笛风”。阁子坐落在高阜,较内湖水面有两丈之高。它三面临水,只有一座五丈长的廊桥可通。
阁子中央是一张树根雕的长方桌,阔大敦实,可以用于写字赏画。内湖对面就是孤山,宋慈立在高高的水月瀛里,视线越过孤山上处士桥和涵碧桥,清晰地看清外湖上的景色。对岸几株老柳树婆娑,姿态甚是可人。四野在下,尽得水月佳处,这也是园子和阁子名字的来由吧。
“这是园子里唯有的可待客的所在了。”老门公已经拭去廊椅上积尘和水污,小心翼翼地陪着话:“先韩……我家主人喜欢在这里赏内湖外湖的景色。”
朱能忽然轻声惊呼,原来水月瀛就是六年前沸沸扬扬的韩府失画案的现场。当年案发时他还是个缉盗院长,曾经在这里戒严过,怪道如此眼熟。
宋慈很是好奇,望望朱能,“你可记得当前失画经过?”
“回相公,在下不知道详情。当时这案子是交刘观察办理的。因事发韩相府中,自然非同小可。当年临安府府尹……是辛相公,他带着一大批人亲自赶来,刑部也派了许多人来。”
当年宋慈在江西道,但是于此事也略有所闻,毕竟相府无小事。
“丢失的画也大有名堂。听说是孝庙赠送韩相的画,韩相一直爱不释手。”郑勇插话道。“是道君朝画院一位待诏的画。”
“我记得那画唤作‘西湖竞艇图’。”
“喔。”宋慈心里微微一震。“这个名字好熟悉,莫不是前几日在湖上陈得之依稀提到的那幅画?”
“这个案子很是蹊跷。”郑勇说道:“听府衙里办案的兄弟说,韩相离开阁子只一盏茶功夫,这阁子外廊桥上还有人伺候着。等韩相回来后,那副摊在阁内的画就不翼而飞了。”
“就摊在这上面么?”宋慈拍拍长方桌。虽然刚刚擦拭过,但日久无打理,桌面上已经积了层青色苔藓,几道裂痕清晰可见。
“是的。那几天可把缉捕房的兄弟们折腾死了。几百号人把这个阁子、周边的湖山、园子、林木都搜遍了,一点痕迹踪迹没寻到。辛相公更是急得像踩在火上,限期稽查使臣十日内办案,否则刺字发配远州,兄弟们都一筹莫展。”朱能讲得绘声绘色。“幸而韩相突然身死,这个案子自然就没人问了,有首没尾。”
这个奇怪的案子自然吊起了宋慈的胃口。他起得身来,仔细观察着周围的情形。水上距离这水月瀛最近的是左右一堂一轩,(养乐园的“潇然养乐堂”和小隐园的“飒然”轩),相距各有二十丈远。园内距离水月瀛最近的是一座玉林堂(充作韩太师书房,也是太师看机密事宜的去处),距此不过四十步。水月瀛对面就是孤山的四面堂,中间隔着十余丈的内湖。
“怎样在一盏茶功夫里,悄然潜入这阁子并安然脱身?”他皱着眉头,默默思考着,突然问一旁的老门公:“你可知道当年案子的详情?”
“回相公的话:老汉委实不知道。老汉当时只是负责打理花木的花匠,后来无处托身,讨官府同意,带了家人在这里看管园子。一家人生计全在园中的花木上。这内湖禁止捕鱼,老汉只敢在这小池塘里养些鱼虾,灌园卖花,种荷养鱼……这段时间也不曾遇见不明不白之人。”
众人已经搜查完毕,竟然捕到两个乞儿打扮的无赖汉子,他们藏匿在一座佛堂的角落里。宋慈着人把两人押回府衙问话。据差人回报,园内几处堂楼轩廊有偷儿撬门破窗的痕迹。这园林荒芜久了,没什么值钱物品留下,痕迹也是几年前的痕迹。
宋慈显然对失画案有了莫大的兴致。他在水月瀛里外上下仔细观察,还派郑勇下到阁子下方去测量这瀛台的尺寸。众人虽然不明所以,但是已然习惯提刑大人的做派,晓得大人这样做必有深意。
出了韩府,待上马时,宋慈按着马辔,突然问身后的朱能:“当日负责失画案的刘观察现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