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绿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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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单绢暖帘一掀,一位小丫鬟端着一个红色托盘进来。她身着身上穿着粉红衣服,头上一双角害,戴两条大红头须。
她冲着宋慈轻轻施礼道声万福,走到桌边,熟练地在桌上摆放好四样蜜饯:雕花红团花、雕花金桔、蜜冬瓜鱼儿、梅肉饼,还有一壶热茶和一个青色哥窑茶盏,然后低眉退到一边。
“大人,她就是小红。您慢慢问话,小人告退。”孙主事转向小红吩咐道:“仔细回答相公大人的问话。”
宋慈抿着热茶,仔细打量着小红。这小红约十三四岁、身材不高、相貌端庄,素额上几点微麻,显出几分可爱,一副了无心机的神态。“你把前夜你家主母失踪前后的过程,完完整整地道于我听。”
小红的讲述没有提供什么有用的线索。当夜一更时分,小姐觉得发困,让小红和小翠伺候她入睡。丫鬟们收拾下床炕、帐幔、褥被,点燃了安息静神的龙涎香、笼了一铜盆炭火,续了一对纱灯中的烛火,然后掩门出去了。
宋慈突然打断了她:“你家主母每次都这么早入睡?”
“那倒不是。她经常带着我们做些女工,或者她自己读书,平素里她都是二更天气才入睡。昨夜主母说是天寒地冷,许是着些寒气,身体不适,故而才早早入睡的。”
“如此,那她一人在这偌大的阁子里休息?”宋慈仔细在脑海中盘点着那间阁子的布局。
“主母有时会让我们中一人住在阁内陪她,就睡就在拔步床的外侧。”
“那天夜里,你们两人再也没去过阁子里?”
“按府里规矩,我们须在三更时去阁内一次,去阁子里熄灭炭火和蜡烛,防止走火。”小红脸上有些紧张:“当夜是小翠去的,奴家记得清清楚楚。”
“再向下讲吧。”宋慈和颜悦色道。
从三更到清晨时期间,小红没有听闻任何异响。她白日很累,因此贪睡,一口气便睡到了天亮。小翠夜间是否再出去过,她委实不知。
宋慈突然严肃起来,轻轻一拍桌子:“若是你有什么隐瞒,本官不会容你。一旦拘你到公堂上,你少不了有皮肉之苦!”
小红吓得“噗通”一下,跪倒地上,花容失色:“奴家不敢隐瞒什么,当夜确实……一概不知。只是……见到些……不知与主母失踪是否有……干系。且有些恍惚,没有看分明。”
宋慈心里一动。“你有什么所见,尽管道来。”
“天刚亮时奴家去净手……刚转过闺阁的廊角,我隐约瞥见廊道尽头有影子一晃。”她平息了下心境:“奴家有些疑心,便走到主母门口,门尚未开启。奴家推了一下子门,没有推开,想是门从里面插上了。想来主母还没有起床,奴家就回自己房间了。”
宋慈眼前一亮:“你可曾看见那人的相貌?”
“没有,只是瞥见个背影。”她仔细回忆着,“奴家委实没有看清,那个汉子身着绿色。”
“着绿衣?那个人影是府里的人吗?”
“身影太快,一闪而过,没有看清。奴家猜想不是府里的人。”
“你没有看清,何以得知不是府里的人?”
“府里的人奴家都熟悉,这个身影确实陌生……再者,在这园子里杨府的人身着红衣,只有甘府里的人才穿绿衣。”
“甘府里的人?”宋慈一时不解。“杨驸马府里缘何有甘府的人?”这个问题可以稍后再问。
他现在正抓住一条极为重要的线索,不敢分神。现在正值隆冬天气,早上湖上常有大雾。“那时是什么时辰?”他要确信小红真得看清了。
“是卯时了,天刚明。”小红羞涩道:“奴家总是这个时点去小解的,错不了。”
2
小红退出后,宋慈把孙主事唤进来,问府里缘何有甘府的人。孙主事回复说说:“这园里的仆役多是服侍我家大姐的仆役。此外,还有本府艇员十四人,因为距离外湖近,过了断桥就可以到外湖上去划艇操练,平素这些艇员也在园里歇息。”
他亲自给宋慈续上热茶,继续说:“好让大人知道,因为内湖不适于走大艇,甘内侍的半春园林又在内湖最深处,操练时须走到外湖上,甚是不便。且天气渐寒,中秋后内侍半春园里仆役多入城过冬。上月某日,甘内侍着一个姓黄的主事,拿着内侍名帖来府上,与我家主人商议,想让他府里的艇员住在我府上,一起操练,内侍府自供薪米钱银。我家园中冬日甚为冷清,空宅子又多,且我家主人又好客。因此内侍家艇员就搬过来了。”
“甘府艇员都着绿色衣?”
“是的。我府上艇员都着红衣。”
“他们有多少人在这园中?”
“共一十五人。”
“你且唤小翠进来。”宋慈捻着髭须,心里想到:“若是干涉甘内侍府,倒也平添些波澜来。”
小翠打扮与小红仿佛,只是身上衣服是绿色,头上戴两条清翠头须,且头上多了两件首饰。她身材修长,瓜子脸,樱桃口,眼角含情,甚是俏丽。宋慈颇为识人,晓得她是个聪明伶俐且长于察言观色之人,此等人必伶牙俐齿。
“前夜你家主母入睡后,你可曾再进过阁内?”
“是的。奴家去阁内熄灭了火炭,又到内间吹灭了纱灯,检查了支窗。”
“你进去时阁内确实无有外人?”宋慈目光如炬。“且仔细回忆下。”
小翠吓得一哆嗦,低下头来。“奴家……仔细检查遍了,确实无有外人。所有支窗都从内锁扣上了,这些都是奴家平素常做的活。奴家不敢……不敢胡说。”
“你可曾检查过你家主母的床?”
“奴家委实检查过了,主母当时正在酣睡。”
宋慈语气稍微缓和。“你离开时掩上的房门?”
“回禀大人。奴家仔细放下线铃,然后才带上门。”
“线铃?”宋慈眉头一扬,放下茶盏。原来是线铃!他方才检查阁门时没有见到线铃,当时颇觉得奇怪。为了防盗和安全,大户人家闺阁里夜间多系有线铃。
“主母闺阁的门,夜里平素是不锁的。奴婢们离开时从内放下线铃,然后掩上阁门。”这小翠甚是机灵,觑得宋慈感兴趣,便仔细讲来。“这线铃有两条,一条系在主母床头,一条系在阁门后。主母若是夜里需要喝茶、净手,就会扯床头线铃叫奴家去服侍。阁门后那条线铃是为了防盗。”
宋慈明白了。“这样说来,前夜你房内的铃铛一直没响?”
“是的。”
“可曾检查过线铃是否有异?”
“孙主事带人检查过,并无异常。”
宋慈心里一动,这恰恰证实了那点猜想。
“昨日清晨,是你和小红两人一起去扣门的?”
“回大人,是的。”
在小翠道声万福,准备辞去。宋慈突然问道:“你家主母可有私情?”
这句话唬得小翠满脸红晕,她急忙转身跪下:“这断无可能……我家主母闺门甚是严实。几年前有浪荡子曾传书信给她,被她撕扯了书信……送信的丫鬟也被连带,被其责骂,差点赶出府去。大人断断不可作此念想!”
3
宋慈隔着帘幕,在堂上暗暗观察着两个丫鬟的背影。两人匆匆离去,一路上嘀嘀咕咕,小红似乎还回顾几次。这两人刚才神色紧张,必然有所隐瞒。但是因为她们是杨驸马府中的人,又关系闺门密事,张扬开来有碍杨驸马颜面,宋慈暂时不想拿她们到府衙问话。
据两人所讲,杨家大姐平素只和她们在阁子里读书、写经、插花,一起做做女红,偶尔一起在园子里走走,玩玩秋千或登高远望,和小厮们从不交往。清明游湖、中元进香、中秋赏月时大姐才出园子里,这期间也没有和生人交往过。这些和杨驸马所讲完全契合。
午饭就在堂上吃,方桌上菜肴丰盛、食具精美。四碟案鲜:红澄澄泰州鸭蛋、黄瓜拌辽东金虾、油炸烧骨、干蒸劈晒鸡。四碗嘎饭:一瓯滤蒸烧鸭、一瓯水晶蹄膀、一瓯白炸猪肉、一瓯炮炒腰子。最妙的是柳蒸糟鲥鱼,红馥馥的养眼,且馨香美味,入口而化,骨刺皆香。
坐主座的自然是宋慈,孙主事在旁陪着,下首是郑勇、石瑜。先前宋慈草草写了一笺,着人从城中把郑勇、石瑜、李大有等召唤来。一个时辰后,只有郑勇、石瑜骑马而来,李大有等已经外出寻访娘娘庙案子的线索了。
孙主事举着小金菊花杯,斟着新酿的荷花酒,殷勤劝着酒。杨驸马因为今日公衙内有差遣,和宋慈花厅一见后就入城了。
“小红这个丫头力气是不惜的,又热直心肠,府里人都很喜欢。就是有些憨憨的,是个傻大姐。”孙主事放下筷子,说些府内人事。“她常干些傻事,打碎碟盘了、忘带巾帕了、衣裙拿错颜色,总是丢三落四的。大姐怜惜她的出身,一直也不怎么追究。那个小翠就机灵得多了……”
“小红的出身有异?”宋慈夹着排骨的筷子停在半空。
“大人有所不知。这小红无父无母,是从水上捡来的。”
“这倒是甚为奇特。”石瑜也很好奇。“怎样捡来的?”
“听说是十几年钱塘江发大水,某日江上飘下来一具棺木。最蹊跷的是棺木里面竟然有哭声。有江边胆大的村民,将其拖到水边。那棺盖并未钉上,只是虚盖着,里面坐有一个三四岁的女孩子,兀自哭个不停,甚是可怜。”
“为什么将活着的小孩子置于棺木再投入水里?这莫不是杀人?”
“大家都摸不着头,不明所以然。仔细检查才知,这女孩子满身长满脓疮,溃烂难治,想是被人弃养的。幸好村人收养了这个女孩,就是小红。后来小红被辗转卖入本府,自小养在府里。”孙主事饮了一口酒,继续说:“我也是后来才知,这钱塘江上游山民有个民俗,家里若果有人疾病不治的,就把病人放于棺木中,不钉死,放于江上,希冀上苍救治。小红估计就是这样被放到江上的。说也奇怪,自小红被救后,她的病就痊愈了。几位大人,你们说这是不是一段传奇?”
众人交口称奇。
4
用过午膳后,孙主事陪着,宋慈带着郑勇、石瑜二人将杨府周围走了一遭。
走过闺阁东边的葫芦门时,众人忽然闻到一股清幽的药香,甚是奇特。这香味来自阁内见到的那方花圃,这里面种着一尺高的小树,绿色叶子边缘带着金边,开着淡紫色的花瓣,甚是清雅。三人不觉赏玩一番。“这是金边瑞香,”孙主事介绍道,“小姐特意着花郎种的。”
宋慈自家娘子喜欢花花草草,因此他晓得这金边瑞香养护甚为不易,水略一多就烂根沤死。这花圃里足足有上百株瑞香,长得甚是旺盛,真难为这大姐和花郎了。
几人折向南,走到内湖边的上船亭里。前段时间无雨干燥,这下船亭没有痕迹可觅。时值正月末,内湖里残荷一片,黄苇如雪,高过人头,水路曲折难辨。夜间大雾弥漫,常人行水路极易迷路。
“这大姐的失踪委实蹊跷。”宋慈屏退孙主事,对着郑勇、石瑜,“目前有三个蹊跷处:这其一,大姐是怎样离开杨府的?”
园门夜间落锁,且有门役看守,况且女子弓脚不能走远。葛岭下内湖路各路口,夜间都有官府时疫卡点盘查,断无可能潜出(尚需再去各卡点查验一番)。唯有水路上潜去最为可行。不过,这也不易。自放灯之后,天子常常驻跸孤山上西太乙宫,为了确保内湖安全,殿前司和临安府在内湖两端的断桥和西泠桥设有固定的卡点,安排公差盘查和巡夜,夜间内湖上查检甚严。且内湖旁诸园林因冬日人少,各家上船亭旁的家船多移存至别处。事发后,杨驸马已经着人划着小艇将内湖搜过几遍,一无所获。这大姐从内湖上怎样潜走的?
“其二,是谁和大姐一起离开的?”
这闺阁门窗从内锁上,当夜也无人拉扯线铃求助。莫非是大姐自己从房内开启阁门,夜半潜去的。若果是这样,那外边接应之人与一定与大姐极为捻熟。当夜大姐支开丫鬟早早独自歇息,也是作此念想。但是如果要私奔,她为什么要反锁房门?为什么不携带金银细软?丫鬟们也查验过,大姐的衣服首饰、珠翠花朵均无缺少,这私奔之举又存疑了。
“其三,小红看见的那个绿衣人是谁?”
按照小红所说,当时是卯时(五更)时分,天已经朦朦亮了。宋慈已将园子的布局看个清楚,大姐的闺阁最为临湖。如果有人要走到大姐的闺阁,捷径是经过厨房外廊道,也可以沿着湖边,绕过那几棵老柳树,借着那片小竹林蹩进来。时间尚早,厨房早起的厨子们都在忙碌着,无人理会到那人也很正常。大姐已经走了,那汉子为什么还要在阁门口逗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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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宋慈临行前指令,郑、石二人在袖风堂内把杨府中人一一盘问,寻访音耗。好在这挹秀园中人并不多,除去艇员,只有门公、厨子、花郎、丫鬟、杂役、轿夫,不过二十余人。一名吃坏肚子半夜起夜的小厮,半夜在闺阁北墙外小解,隔墙隐隐听到有扣窗的声音。似乎扣的是闺阁的支窗。他待要探头张望时,不知何处传来一声诡异的乐声,呜呜咽咽,甚是怖人。他被唬住了,吓得急忙逃回房间里。
至于甘内侍府上的人,两人不便审问,又不想打草惊蛇。于是趁着晚饭时,把甘府艇员聚到一起,由孙主事领着小红隔着屏风,悄悄辨认。小红记得那人身材高大,甘府艇员里尹海,陈小四、卞福三人最为可疑。
当夜(十九日),陈小四和卞福歇在同一室内,尹海在隔壁室内。当夜雾气甚大,外面湿冷,三人都宣称睡得很死,夜间没有出去过。其他人口中也没有什么收获。不过甘府艇员中有一人唤白满的,他这阵子睡眠浅。据他声称,天快明时,迷迷糊糊中他曾听闻窗外廊道内有人走过。这人是本室人还是其他室内人,他却不得而知。
郑勇、石瑜一行人直到掌灯时节才离开挹秀园。
当天晚上,园子里面临水的西南角,一间仆役房内。
“怎的没人提起前夜的鬼音?呜呜咽咽的,你们没听见?”正在坐地的一位奶妈样的仆人对其余三人说道。
“柳家大娘,你就省省心吧。少说两句,怪怖人的。”另外一位下人头也不抬地兑道,她正忙着编灯草。
“我也听见了那鬼音了,唬得我半夜不敢起夜。仔细听来,像是管子。”另外一个丫鬟模样的小女孩回应柳家。“听抬轿子的小七说,他半夜起来时也听到了,吓得差点尿裤子了。”
“小七那厮,胆子像个芥子,比谁都小。”
“又不是昨夜才有的,好一阵子了。”厨娘满不在乎。“一开始我以为是有后生在约会哪家妇人呢。不是只有管子音,有时还有像琵琶样的声音。”
“夜半听起来都瘆人的紧,像鬼音样。”小丫鬟转向奶妈:“我家大姐找不到与鬼音有干系吗?”她继续捣着一件红衣,很是吃力。
“昨夜你这小蹄子回来的晚,一定又约那姓刘的后生去了。”柳家大娘指指小丫鬟正在洗的衣服,很是得意。“这是艇员的衣服,可不正是铁一样的凭据?”
小丫鬟白了一眼姓柳的奶妈。“依我说,大姐就是被那吹笛子的鬼摄去的,因此才影踪全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