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吹管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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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宜园的守夜人共有四人,最为可疑的有两人,一姓萧,一姓顾,这两人都是原来韩府小隐园的老人。朱能暗地里确认过了,三月丙子(十三)日,就是宋慈他们在十三间楼伏路那夜,恰逢这两人都守夜。
“甚好!”宋慈吩咐朱能,派几个能干麻利的人在小隐园附近守着。然后他走到文案后正襟危坐,“传那个郑元和进来。”
郑元和就是昏倒在十三间楼草丛里的后生,也是那个夜里吹管子的神秘人!
十五年前,郑元和在教坊司内吹觱篥,他有一位好友,名唤董羽,是画院待诏。他们两人同时喜欢上教坊司春风楼(北库)的花魁,艺名白牡丹。三人都是江西临川人,相识已久。只要有白牡丹的演奏,郑元和和董羽两个相约都去捧场。三人常于端午中秋等佳日,夜游十三间楼,玩月赏景,饮酒品花。期间白牡丹弹琵琶,郑元和吹觱篥【管子】,董羽讴歌并画像,玩得甚是快乐。
“真是‘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郑元和长叹一声,叹息中不尽沧桑之意。
十三年前白牡丹在苏堤上跳水殉情后,董羽和郑元和两人自然都嗟叹不已、悲伤难捱。第二年中秋之夜,两人在十三间楼上赏月。风月依旧,座中人阙,郑元和吹了一首“寿楼春”:
“裁春衫寻芳。记金刀素手,同在晴窗。几度因风残絮,照花斜阳。谁念我,今无裳?自少年,消磨疏狂。但听雨挑灯,欹床病酒,多梦睡时妆。飞花去,良宵长。有丝阑旧曲,金谱新腔。最恨湘云人散,楚兰魂伤。身是客,愁为乡。算玉箫、犹逢韦郎。近寒食人家,相思未忘苹藻香。”
曲子真是如怨如慕,如泣如诉。醉酒后的董羽悲痛不已,奔走如狂,竟然跳下了绝壁……
因为白牡丹的尸身在湖里一直没有浮现,湖上人纷纷传说她已蜕化升仙了,专佑水上人。苏堤上的水仙娘娘庙迁走后,有人将葛岭上废弃的玛瑙院改成新的水仙娘娘庙,念想白牡丹的郑元和捐了一千缗钱在这庙里。在重塑大殿里娘娘金身时,匠师需要一张妇人的画像为范本,郑元和便拿来了董羽画的白牡丹春容。
“怪道水仙娘娘庙里神像和白牡丹相差无几。”宋慈心想。
“后来,湖上到处传闻,白牡丹的魂灵夜里常在新水仙娘娘庙那里出没,小生觉得有异,便赶过去看个究竟。在那里巴巴地守了几夜后,天可怜见,真让我遇见了白牡丹……她带着两个丫鬟,夜里在那边闲走,真是天仙下凡了。”郑元和仿佛回到了当夜,原本枯木一般的神色瞬间鲜活起来。
喜悦不已的郑元和此后便常常来这里候着,希冀能多见白牡丹几面。每次他一走近白牡丹,白牡丹便闪开了。他知道幽明难通,阴阳有别,不敢造次,只好远远地守望着。他常于春花秋月时,在这里吹觱篥,吹白牡丹最喜欢的曲子。
“小生虽见不到仙子,但葛岭上常有琵琶回应,俨然就是白牡丹的指法,可不是白牡丹还魂?”这琵琶真如天籁之音,让郑元和如痴如醉。
宋慈和朱能不忍搅醒他的美梦,任由他在梦想里回忆。冰冷无情的现实,温暖有情的梦幻,后者恰如《金刚经》“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如何抉择,在人不在他人。
可惜彩云易散,一年后白牡丹再也不在水仙娘娘那里出现,那琵琶声自然也消失了。郑元和不明所以,怅然若失。
“寻得琵琶曲,就能寻到白牡丹。”闲暇时间他便在临安城内外,周边山林宫观,四处寻访琵琶曲。七八年间,不知听了多少琵琶曲,总未能如愿。后来他听闻葛岭下内湖边谢家秀野园林中总有琵琶声,便过去听了一回,竟然与以前白牡丹的指法无二。大喜之余,他便常去孤山下四面堂墙外中吹觱篥,竟然还得到琵琶相和。
此后两年多,清风明月,春花秋夜,琵琶和管子(觱篥)时时隔水相和,如心有灵犀的一对情人。他并不期望与白牡丹再见,“两情相悦,何必想见,有乐交流足矣。”
只是苦于孤山圣上偶尔驻跸,禁军封锁甚严,郑元和不能时时都去。
好景不长。去年冬至以后,内湖对岸秀野园的琵琶音从起初喜悦、寂寞、哀伤、无聊,至于无力,最终归于寂寂。弹琵琶的女子似乎染病了,身体越来越弱。郑元和担心不已,隔湖远远守望。有那么几次,他曾经远远望见斯人,那妇人一身白裙,真如当日白牡丹气质。
因为元日至放灯前圣上驻跸孤山,禁军守备甚严,郑元和正月后一直无法到孤山上吹管子。心急如焚的他牵挂那弄琵琶的女子,常在白堤断桥上吹管子,可是秀野园的琵琶再没有弹起过。放灯后他不顾天寒雾浓,赶到秀野园对岸连着吹了几日,也是徒劳,那天籁般的琵琶声再也寻不到了!
那日,他远远瞥见安济坊的牛车停在秀野园门口,从里面收厝了一具时疫亡者。牛车去后,他从门子那里知道,是府里的小娘子亡故了。他一腔痴情,不顾染上时疫的危险,几日后悄悄溜到了安济坊,访得谢小娘子的埋骨处,时时过去祭奠。他心里明白,十余年来日思夜想的白牡丹从此香消玉碎,长埋于葛岭上水仙娘娘庙隔壁的坟地了!
听闻此处,宋慈不禁戚戚,深生同情之心。看这郑元和,虽然三十多岁,却满面风尘,鬓发间苍苍点点,身着褪色的青色道袍,一副年过半百、生不如死的神态。那白娘子,或称韩府九娘子,或称谢小娘子,最后一度又是徐达的心肝,可曾知晓郑元和的痴情?情之于人,越深越伤。宋慈忽然想起李高远的那副《骷髅幻戏图》,人不也是被宿命提丝牵着的傀儡吗?
“我且问你,你怎地昏倒在林里?”朱能不耐烦郑元和的絮絮叨叨。
“回大人的话,约是一个月前……小生记得……三月初,记得杏花开得艳。那天夜里小生从葛岭上下得迟了,匆匆拣路走着,在十三间楼下,邂逅一个穿白裙的女子……那女子……竟然装扮和白牡丹仿佛无二……小生又喜又惊,便跟上去,跟了一段,倏忽不见了。可不是仙子下凡?”
“十三间楼”,“白裙女子”,宋慈心里“咯噔”一声。
据郑元和讲,他后来从周边僧人口中得知,这白裙女子夜间偶尔出现,来去无踪,如鬼魅一般,外人都躲避不及。他倒不惧,时时来这里寻访,那女子也吃他撞见几次。但是夜深天黑,他从来没有窥见女子的面容。自知幽明两隔,他不敢造次上前相认,就得了一个法子。他于岭上夜深,用管子吹着白牡丹喜欢的曲子,希冀女子能回应于他。可惜一无所获,那女子一直不理睬他,让他颇为不解。
怪道葛岭上鬼影总伴着鬼音!“本官问你,你一直没见到那妇人的脸?”宋慈忽然问,他想起那夜自己追逐的白影子。
“回大人的话,不曾见到,直到前夜……前夜小生按捺不住,壮着胆子,便去追那魂灵,想看看……我在后面唤着白牡丹的名字,紧紧追着那影子,快要抓住她的袖子……”郑元和脸上忽然现出一种诡异的表情,脸也扭曲了,宋慈和朱能不禁唬了一跳,“她突然回头,天呀……青面獠牙一般,嘴角红艳艳地,如流着血……她诡异一笑……小生我……被吓得魂飞魄散,扭头就跑。慌不择路,不知在那里跌了一跤,眼前一黑……”
宋慈长舒一口气,拿起小毫,把纸上的一个圈划掉。
他的眼光停在“芸娘”两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