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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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孤山梅(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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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宴罢,大家冒着细雨,在园里四处走走,花圃内盛开的牡丹自然是把玩的热点。

有名花,有细雨,有春气,自然就有诗意。这写牡丹的诗很多,前朝白乐天有“寂寞萎红低向雨,离披破艳散随风。晴明落地犹惆怅,何况飘零泥土中。”王建有“软光笼细脉,妖色暖鲜肤。满蕊攒黄粉,含棱缕绛苏。”国朝陈简斋先生“一自胡尘入汉关,十年伊洛路漫漫。清墩溪畔龙钟客,独立春风看牡丹。”

“简斋先生此诗,有家国黍离之感,委实是好诗!”李嵩叹道,大家都点头称是。

“可惜今年误了赏梅。”谢枋还是不胜惋惜。一众人都晓得,他是个梅痴。这临安周边的赏梅佳处,如孤山、西溪,他都已行遍。“牡丹富贵,莫如梅花清幽。”

“这牡丹就如隔壁的户部,这桐花、丁香、梅花恰如我等。”蒋重珍此语倒是恰如其分,众人不禁一笑。

“谢兄所言极是。试看古人今贤咏颂梅花的诗何止百千,牡丹倒无此福分了。一舍一得,岂非天意人情?”杨驸马今日心绪不佳,难得他凑趣。

在座诸人中只有宋慈知道杨驸马的烦恼,他正想着排解之法。忽然有人暗地里牵他的衣角,原来是谢坊。

“请贤弟借一步说话。”

谢枋携着宋慈的手,直到西侧岗上亭子里立着。

“愚兄前些日子收到牟湖州的礼物,很是感激。奈何这阵子因为小娘子的事,尚未回信致谢。”他忽然压低了声音,“愚兄久离朝堂,许多事不知端由。听闻牟湖州遇见了件极尴尬事情,贤弟可否告于我知?”

宋慈长叹了一声,把两个月前朱能等在机密房内的故事又讲了一遍。那个王公如何租赁房子、和夫人言语、吃人掉包,夫人吃人用轿子劫走了,如此这般。

“这尴尬的事情就被子才撞上了!”那个王公后来选了湖州教授,与牟知州常相往来。前阵子牟子才请王教授在衙中饮酒,嘎饭中有道鳖菜。王教授只吃了两著,便停了著,哽哽咽咽,眼泪如珠落将下来。牟知州惊问缘故,王教授说此味颇似其亡妻所烹调,故此伤感。牟知州问及王公夫人被劫详情,不由色变。原来牟子才新纳的小妾,正是在临安用三十万钱娶的外方人。这小娘子做得一手好河鲜,刚才的鳖菜正是小娘子烹煮的。牟子才急忙到后堂询问详细,这个新纳的小娘子竟然就是王教授被劫去的夫人!牟子才于是召集两下相认,即刻将夫人送到王教授家里,王教授夫妻得以破镜重圆。

这王公案子自然水落石出了。原来临安城民居浅陋,想是当夜就有临安的光棍听得王教授把轿相接的说话。这些贼人欺王公是外地人,当夜听得了说话,即起谋心。次日晨待王公去后,贼人们就用轿来诓骗王家娘子。据王夫人说,先是抬到一个甚么去处,然后上船移到一个偏僻的园子里,次日她便被卖在官船上了,被牟知府带到了湖州。那间园子里当时还有三两个妇人在内,和她一同被锁闭了一夜。这些被拐的妇人多被卖在了他州外府,再没有机会彼此见面了。天道有情,王教授恰恰也选在湖州,夫妻失散了两月后,竟然在异地相逢,破镜重圆,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听闻王教授要赔还三十万原身钱,牟子才坚辞不要。”宋慈最后言道。

“以同官之妻为妾,又不曾察听得备细。还敢说原钱耶?”听完这故事,谢枋很是呆住了。“牟子才也尴尬呀。”

“这桩事整个在临安府衙里已经传开了。陈府尹也很没有颜面,这都城的光棍如此大胆妄为,竟然拐卖官家良人。”宋慈请谢枋先行,两人一起出了亭子。“不瞒兄长,此前被拐卖的妇人都没有下落,因为没有苦主,自然难以觅到那些拐卖者的踪迹。这位王家夫人是唯一寻回来,这次倒是个机会。那位王教授已经转任至都下做教授,小弟现在正着一个三都缉捕副总辖带着几个精细的观察,专门负责缉捕这群贼人。他们正在询问王夫人,想来必然有消息。”

两人信步到石屏下,恰好遇上从竹子前芍药栏边走来的其他人。陈侍郎正言道:“这园子倒也还洁净,只是少些树木。”李嵩接道:“古贤说过的:亭沼譬如爵位,时来则有之;树木譬如名节,非素修弗能成。”所有人忍不住笑了,以为颇有道理。

4

在四面堂小宴赏花后,春雨暂歇,时间尚早,众人便沿着白堤信步向西,慢慢又踱到了四圣观前。李嵩言道,四圣观内凉堂内壁画是高庙时御前画家萧照一夜绘就的,甚为可观。大家不免好奇,进去把玩了一番。

再行到西太乙宫时,宫前小黄门上前相告,户部的聚会已经结束,观里现在已经没人了,各位相公恰可进去一观。小黄门分付管家开了花园门,请诸位看看林和靖的墓园。这林和靖的墓园在西太乙宫内,圣上驻跸孤山时,这里是禁地,外人难以进入。一众人里多数没有游过这闻名已久的林和靖墓园,今日算是得偿夙愿。

墓园一侧是香月亭,亭中大书“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之句于照屏之上。亭侧山椒,环植梅花。谢枋是梅痴,把绿萼、千叶、香梅等绿梅,福州红、潭州红、柔枝、千叶等红梅,各种腊梅,一一指与大家相认,众人深以为趣。

在林和靖墓旁,众人自然论起咏梅的诗句,林和靖二首诗自然居先。

“吟怀长恨负芳时,为见梅花辄入诗。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人怜红艳多应俗,天与清香似有私。堪笑胡雏亦风味,解将声调角中吹。”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断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霜禽欲下失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版共金尊。”

有人谈起东坡和秦太虚的“西湖处士骨应槁,只有此诗君压倒。”又云:“江头千树春欲暗,竹外一枝斜更好。”

另有人谈起周文忠(必大)的诗:“茧黄织就费天机,传与园林晓出枝。东观奇章承诏后,南昌故尉欲仙时;芳心向日重重展,清馥因风细细知。诗老品题犹误在,红梅未是独开迟。”

谢枋忍不住也口吟一首。“惜与幽人别,停舟对草堂。湖云侵卧位,杉雪飘茶床。山月吟诗在,池梅觉后香。生涯无一物,谁与读书粮。”引得满堂喝彩。

赏完梅园,众人登上挹翠堂,这里是西北诸山之胜。遥望西湖画船轻过,苏堤如带,桃红柳绿,清溪绿水,柳絮如雪,漫天飞舞。对岸雷峰塔金色灿烂,如巍巍金刚。城郭外松轩竹径,药圃花蹊,茶园稻陌,竹坞梅溪。西盐场便似一带琼瑶,吴山色千叠翡翠,钱塘江万顷玻璃。

陈侍郎转向李嵩道:“高远兄,你是丹青高手,能否把这湖边景色绘做一卷,流传后世,也不辜负这西湖的无边风月。”

“妙哉!”杨驸马等拍栏称好。“道君皇帝曾命待诏张正道(择端)作‘清明上河图’,界画笔笔刻画入微,把汴京的风貌淋漓尽致描绘出来,让我等百年后一睹当日故都盛况。珠玉在前,高远可以深思。”

“承蒙各位青眼有加,小弟正有此意。”李嵩拱拱手,“不瞒各位,小弟这四五年来已经把西湖周边踏访了个遍。也曾遍阅坟典,走询野老,已经绘有几幅草图。待准备完毕后,小弟再绘制一卷西湖全景图来。”

“高远是丹青高手,完成后必是大作。”杨驸马道:“前日我在书肆也见到过一副西湖全景的图卷,详尽倒是详尽,但是笔墨粗疏不堪。”

“这西湖周边山水、楼台、寺观、园林、洞天、塔台、庙庵、府家甚多,且变迁代谢甚速,若非仔细勘验,一年之间,迥然不同。”

“改日去你府上拜访,看看那些草图。”宋慈因为办案缘故,平素对舆地图志(地图)很感兴趣。他总觉得临安府衙里的舆图粗疏陈旧,不堪大用,听说李嵩处有最新的,自然饶有兴趣。

“惠父兄,闻道你已经把故韩相府的失画案破解了,可曾发现张正道那副‘西湖竞艇图’的下落?”听到陈侍郎此问,大家都转向宋慈,李嵩、杨驸马眼中包含希望的神情。

“不曾有那画的下落,唯有拿住窃画的贼人才知道。”宋慈叹口气。

“可惜可惜。”

李嵩最为熟悉这湖边的风物,他为众人一一指点对岸吴山、湖南岸诸山寺庙胜处。

“……那里是杨驸马环碧园……”几人忍不住都看了一眼杨驸马,杨延龄笑道“此杨驸马非彼杨驸马。我这杨驸马是老的驸马,人家才是当朝驸马。”

当朝驸马爷杨郡王(镇)是当今太后的侄孙,炙手可热,官家赐他的府邸别墅占了西湖东岸最佳的位置。自涌金门向北过龙王庙、柳洲寺、上船亭,便是杨府养鱼庄和环碧园。环碧园,不仅以深入湖面、首屈一指的长廊令人惊叹,更以四幢红格子窗包裹的豪宅令人羡艳。红窗表明皇帝曾经临幸此园,园中的堂匾皆为御书。

“……依次是广法院,法因院,宝林院旧名总持院,再向前是正济寺(旧名普门寺),里面有两座浮屠那座……西林法惠园是原来钱王的兴庆园。紧邻的是净明院,龙华宝乘院以前唤作瑞萼园,里面有温公祠。再向前是天华寺,感业寺,有三层红色楼阁的那座,龙井延恩衍庆寺……”

“那衍庆寺是辩才故地,东坡曾为其题匾额,原来唤作……‘广福寺’,是不?”陈侍郎想起曾经在那里游玩过,“谢兄可否记得?前年端阳我们一起去那里讨过茶喝。”

“正是,那里元祐诸多贤人留题甚多。”

“瑞萼园?”宋慈的思绪一直钉在了这三个字上,他若有所思,喃喃自语:“瑞萼园……瑞萼园……”

“惠父兄怎么魂不守舍?莫非是惦记自家的娘子?”蒋重珍打趣道。杨驸马和宋慈捻熟,知道今日是宋慈娘子的生辰,以为宋慈心在这里,因此笑而不语。

“那龙华宝乘院是钱王的私业,以前唤作瑞萼园,钱王因此自称‘瑞萼园主’。”李嵩解释道。

写给杨家大姐落款为“瑞萼园主”的信笺、谢枋水轩内挂的落款为“瑞萼园主”的山水画、崇寿院长老房内落款“瑞萼园主”的挂屏,一幕幕画面,瞬间全涌入脑海。宋慈一拍栏杆,恍然大悟。“我真如此糊涂,吃人算计了!这瑞萼园主是万万寻觅不到的。”

“瑞萼园主”原是钱王本人的字号,已经故去二百年的人,怎能寻得到!有人胡诌了这个字号,编造了给芸娘的信笺来误导我,怪道当时读那些文字觉得怪怪的。

这芸娘的失踪案似乎又回到了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