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志士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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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这位平叛抗金的大英雄,不仅没有得到朝廷的重赏,反而被冤杀而死!”何九恨恨道。
在平叛的嘉奖圣旨上,亲自手刃吴曦的李贵特升补授武功大夫、团练使,李好义自成忠郎特升转承宣使,其余诸人各有奖赏,首功则归于安丙,他升任兴州知州、利州西路安抚使兼四川宣抚副使。奖谕诏书赏对于首倡刺杀吴曦之计的杨巨源只字未提,杨未免郁郁。
平定吴曦叛乱后,杨巨源在安丙下参赞军。他建议安丙趁热打铁,收复割让给北人的关外四州(西和州、成州、阶州、散关)。他和朱邦宁等亲临散关前线,身先士卒,勇冒矢石,帅军一举收复了大散关这个战略要地。安丙奏功于朝,以杨巨源第一,诏补承事郎。
可惜好景不长,因为安丙赏不酬功,甚至转升吴曦党羽、踏白军统制王喜为节度使,寒了众多忠勇之士之心。杨巨源是个耿直的好汉,他激于义愤,毅然上书朝廷,因此得罪了安丙。安丙便构罪陷害他,以莫须有的罪名将他下狱,并授意他人在押解路上将杨巨源杀害于龙尾滩,并以巨源畏罪自杀搪塞上报。大安龙尾滩成为英雄忠魂的飞升之地。
杨巨源(字子渊)以死,西川忠义之士为之扼腕,闻者无不流涕。剑外士人张伯威作文以吊,其辞尤悲判:“飞矢以下聊城,深慕鲁仲连之高谊;解印而去彭泽,庶几陶靖节之清风。”因为人情汹汹,安丙无奈封章求免。此前,宋慈一直不解安丙何以辞去四川宣抚使之位,缘由原来在此。
何九一口气讲完这段悲壮慷慨的故事,宋慈听得热血沸腾,未曾想这吴曦乱中竟然隐着如此惊心动魄、可歌可泣的故事。一霎间,他仿佛回到了当年江西、福建两地平叛的战场上,号角连营、金戈铁马、衔枚夜奔、利刃霜雪、箭簇漫天,何其快意!
他站起身,走到神龛前,拈起一炷香,何九急忙拿出火捻子帮其点着。宋慈恭恭敬敬地为三人敬上,英雄相惜,一切尽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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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沉,斜晖落在内室的东壁上,映着何九激动的脸庞。
“当年韩太师在时,他力主收复失地,合朝上下莫不引以为泰山北斗。韩相府中英雄豪杰,济济一堂,共商北伐恢复大计,何其荣光。在下不才,忝列其中。”
这些往事宋慈早有耳闻,当年辛稼轩、陆放翁等豪杰名士激于恢复大业,皆与韩相善。听闻在欢宴之中,韩相曾着府内乐姬唱陈简斋先生的“临江仙”,相爷亲自打板、四小娘子吹管子,九小娘子弹琵琶,临安城传为佳话。
“只恨在下晚生五十年,不得从祖辈跟随岳爷爷抗金,一刀一枪,多杀几只金狗。原指望跟随太师,杀回河洛故土,一雪前耻,不想天意难料,一切尽付流水。”何九满眼含泪,激动不已。“在下空有一腔热血在腔子里,却无用武之地。”
“不过能除掉李固这个卖国禽兽,也不枉我活一世!”何九饮尽眼前的茶水,徐徐放下茶盅,昂然立身。“相公,奸人得除,何某甘愿俯首受刑。”
宋慈错愕间,不知如何理会。
几乎就在同时,两人冲入内室来。
“爹爹!”帘幕一揭,一个妇人从内院冲了进来,径直跪倒宋慈面前。“请宋大人饶恕我爹爹!”这妇人竟然是柳娘!
杜渊也从外室持刀而入,见到这一场面,顿时不知所措。
宋慈摆摆手,示意杜渊退后,然后亲自扶起柳娘。一面笑着冲何九说:“何兄生的好女儿!”然后转向柳娘:“你且说来,你爹爹何罪之有?”
柳娘和何九颇为不解,望着宋慈。
宋慈笑道:“你爹爹所讲杀人之事,本官姑且作为故事听听罢了。这故事只你、我、你爹爹,也许还有他,”他指指杜渊,“我等四人知道而已。”他又转向何九,“你在衙门里做事多年,也晓得大宋律法。但凡人命之事,须要尸、伤、病、物、踪,五件事俱完,官府才能受理办案。现在无尸、无伤、无病、无物、无踪,五件事均没有,无凭无据,让本官何以拿你?”
众人才醒悟过来,无不由忧转喜。杜渊心里也为柳娘高兴,不觉开颜。何九急忙招呼柳娘:“快去备些酒菜,让我与宋大人他们畅饮三杯。”
宋慈喝住柳娘,“大姐且留步。”他忽然想起一事,问何九和柳娘道:“那日去三贤祠接朱、张两位义士可是大姐?”
“正是奴家。”柳娘一愣,柳眉微蹙,不知宋慈何以问及此事。“还有室外的董大哥。”
“你们可晓得为何迟迟接不到朱、张两位义士?”
“为何?”何九和柳娘齐声问道。
“本官有一个猜想。朱邦宁当时告诉何兄说是去苏堤上‘先贤祠’,而非‘三贤祠’。朱是蜀人,‘三’‘先’二字音相似,可能何兄听误了。”
柳娘恍然大悟:“奴家那日特意提前去了一个时辰,竟然也等不到两位义士,怪道呢。”何九仔细回忆了一番,不免自责道:“这么说,两位义士之死还是与在下有干系的。”
“何兄也莫责怪自己了。以我猜测,两位义士必是在苏堤上吃贼人识出,贼人们仗着人多势众,逼两人入先贤祠后面僻静处,将两人击昏后推入水中。其中过程,本官已知。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群贼人竟然如此猖獗,杀害朝廷军官,罪不容诛!本官必然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还两位义士的清白,彰显两位义士的壮举。”
何九“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以首叩地。“有劳宋大人了!两位义士在天之灵必然不胜感激之至!”
宋慈急忙扶起何九:“何兄如此大礼生生折杀我了。三公此等义举,若不彰显天下,实在寒了我大宋朝仁人志士之心。此桩案子我宋慈绝不会袖手不管的!”
柳娘去后院准备酒菜,何九想起一事,赧然道:“还有一件小事,在下不敢隐瞒,请相公赎罪。上次夜里相公在寒舍饮酒时坐立不安,似乎觉察到这里的异处。在下怕相公看出什么端倪,于是……在下在相公酒盅偷偷下了点迷药……不胜惭愧惶恐!”
“原来如此,怪道那次捉鬼时自己神情恍惚如此!”宋慈一愣,然后忍不住大笑起来,他指着何九点到,“你呀你……”杜渊也忍不住笑了。
宋慈带着杜渊离开何九院子时已经入更时分。暮春深夜,暗香浮动,杏花疏影,月色清新,正如宋慈此刻的心情。这案子正如眼前这景色,渐渐地柳暗花明了。案子渐明,心境渐宽,明日孤山上的花事更值得期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