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忠义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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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有所不知,杨公巨源并非自杀,其实是被安丙那个奸人所冤杀。这桩冤案在西川父老人人皆知,堪比当年岳武穆的冤狱。朱邦宁、张伯威两位义士激于义愤,受川中父老所托,千里迢迢来都下伸冤。到行在后,两人先住在我仁德坊家中,然后四处找人伸冤。奈何安丙这厮已经早做安排,上下打点,又勾结史相,朝野执政人人噤口若寒蝉,故而伸冤之事一时难以进展。这期间不知怎地走漏了风声,给两人还引来杀身之祸。唉!”
“竟有如此事情!”宋慈惊讶道:“他二人可曾见过什么人?”
“这满朝权贵多慑于史相权大,又不愿得罪安丙,无人敢揽这等事情。不瞒大人,那朱邦宁是蜀中嘉州人,与杨驸马延龄是旧识,曾经去湖边园子,就是挹秀园里拜访杨驸马。杨驸马倒是见了朱邦宁,答应找机会上达天听……”
“你且打住。”宋慈站起身来,脑子里快速思考着。“这么说来,假尹海事先被安插在杨家是为了探知朱邦宁两人的踪迹,继而图谋行刺,与芸娘无干?”这个想法让他震惊不已。
何九不敢打断宋慈的思路,房间里一片静默。许久后,宋慈回到座位上,问道:“我且问你,那个李固在其中是什么角色?”
何九愤愤道:“相公或许知道,这个李固原是故韩相府里主事,原名唤做李壵。隆兴年北伐前,小人常常在韩府里走动,和他相识。韩太师对他青眼有加,小人便以为他也是个忠义之士,没想到小人走了眼,这厮委实是个小人。六年前太师遇害后,他改名为李固,与北方金狗勾结,暗地里残害忠良,干了许多伤天害理的事情。”
“李固勾结金人?这些你可有证据?”
“如果不是和金狗勾结,他为何雇人杀害朱、张两位抗金义士?”
何九反问。“相公已然知道,燕小三在五闲楼上偷听到的,就是李固与莫七合谋害人之事。小人分付徒弟们私下里查验过,幕后主事的就是这个李固!”
宋慈不以为然,刺杀两位朝廷的军官,罪责不轻。李固是个八面玲珑的商人,如无巨利可图,他绝不会冒此风险的。“这个李固背后可另有主使?”
“回相公的话,这厮深居浅出,总在自己的园子里潜伏着,像条藏在洞里的毒虫。不过小人着人跟踪过他,这厮与史相府中的人常有来往。”
“史相府里的人?”宋慈心里一动:“李固莫非与史相暗通款曲?”
“他们常在十三间楼见面,鬼鬼祟祟地,不知在策划什么,且见面总在夜里。”
“怎地确认是史相府的人?”
“和李固见面的那人虞侯打扮,五短身材,甚是壮实,只是不曾看清这人的长相。下葛岭后,这个虞候提着史相府的灯笼,从内湖路径直进入西泠桥旁的史相园子里,没有人阻拦。”
“五短身材,甚是壮实。”这确实是假尹海的特征。
宋慈忽然想起五闲楼,“那日五闲楼席上共有三人,除了李固和莫七,还有一个后生。你可查出这后生的底细?”行刺时,莫七是被一个后生接应走的,这后生委实可疑。
何九有些惊讶,“这……倒不曾寻访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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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刺杀未遂后,这李固心里有鬼,不常在自己园子里出没。我带着徒弟们几次去寿星院寻他,却一直见不到这厮。在下自然懊恼。”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日……我记的是放灯过后……正午时分,小人的一个徒弟在水仙娘娘庙院门外撞见了这厮,急忙跑回来告诉了我。我带着两人了追出去,想抓住他问个究竟。不想那厮一见我,扭头就逃,跑得甚是迅速。料是他不熟悉这里山路,最后慌不择路,竟然从一个山崖上坠了下去。”何九不免兴奋起来,“苍天在上,恶人终得报应!”
“李固原来死了。”宋慈理解何九的心情,只是静静地倾听者。
“我们三人绕到山崖下寻找,这厮已摔得头破血流,面目全非。我们看周围无人,便悄悄折些树枝,用树叶掩盖了尸首。在下让人守候着尸首,自己回到这里,寻思找个长远法子来遮掩。当夜我支开他人,召集那两人将李固的尸首抬回,暂时藏于这内室中。”
宋慈环顾着屋子四周。难怪上次在这里,感觉到这隔壁内堂里阴森森的,似乎有鬼魂出没,原来这里竟然藏过尸身。宋慈原本不信鬼神作祟之事,不过经历了十三间楼的诡异事,现在心里倒是有些动摇了。
“在下思量,将李固的尸首悄悄火化最为妥当。不过,这样做也很棘手。相公晓得,这安济坊每日火化的尸身甚多,但是国朝制度严密,火化亡者前须有衙门内的仵作查验尸首、登记死因后方能封棺火化。那些日子又值时疫,府衙查验甚严,难以蒙蔽。”何九起身给宋慈添些热茶,自己也呡了口茶,润润嗓子。
“似乎上天有眼,某天夜里坊内纷纷传说,有水仙娘娘夜里显灵。我一开始也不信,仔细盘问那个起夜的小厮后,觉得有蹊跷,这妇人的白裙莫非正是寿衣?当夜我独自拿着灯烛检查了停尸的棺材,发现其中一个已经查验过的棺材并未封棺,棺内竟然是空的!这岂不是天随人愿!于是我带着那两个亲随把尸首置于那空棺材内。待棺木点上火时,我才把一颗心放到了肚里。”
宋慈想起前阵在府衙里说案子时,杜渊认定何九无罪的理由。那莫七的尸身固然没有火化灭迹,这李固的尸身却火化灭迹了。真是天意高难问!
“依你所说,编号为‘丁字三零二号’的棺木里的亡者其实没有死,是夜里潜走了?”
“回相公的话,确然如此。那口空棺编号就是‘丁字三零二号’,在下记得清清楚楚。”何九思忖了一下,“那阵子染时疫的死者甚多,许是查验的人怕染上时疫,查验马虎,结果把未亡的人漏过了。幸得安济坊当时人手短缺,对查验过的棺木并非即刻下钉封棺。没有把一个大生人封棺火化了,倒是幸事。”
宋慈办案数十年,也略通医理,死者复生并不罕见。看来这一系列的关节总算打通了。他无法把徐达借尸还魂的内幕说出来,只好苦笑一声,问道:“你可曾记得,遇见李固是哪一天?”
“是正月放灯后……第三日……十九日,确然无误。”
宋慈掐指一算,正月十九日正是谢小娘子,也就是白牡丹的忌日。杨驸马家芸娘失踪也在正月十九日之夜,这李固意外身亡也是当日,这难道仅仅是巧合?
冥冥中有条无形的线把几件原本风马牛不相及的案子交织到了一起!
“李固当时在娘娘庙那里作甚?”
“听我徒弟董极快说,他当时在娘娘庙大院外,似乎在等人。”这个见到李固且协助何九追赶、转移销毁尸体的董极快,就是刚才门前见到的那个身形硕大,如丈二金刚样的汉子。
“据你所说,他坠入山崖,跌得面目全非,你怎么能确认他就是李固?”
“回大人的话,这厮就是化成灰在下也识得。这厮仓皇逃跑时,也曾回头观望过两次,我远远地觑着就是李固本人。在下和他相识十年之久,捻熟他的相貌、身形、神态。这厮还随身携带着名帖和几封书信,我们三人都不识字,后来找懂文墨的大姐识别了。据大姐说信笺上起头是李壵收,是两封家书,由此可以断定这厮就是李固本人,李壵是他的原名。”
“没想到何九竟然是个粗中有细之人。”宋慈眼里充满希望。“这信笺可在?”
“回大人的话,为了安全起见,在下把信笺都已经烧了。”
这条关键线索又断了,宋慈暗暗叹气。“他随身携带的还有什么物品。”
“只有些许碎银子和两缗钱、两条方巾、一册帐薄,火石,还有一叠空白信笺。”
“究竟何人写的举报信?”宋慈心里思忖着,复又问道:“自李固坠崖而死,到夜里你等移尸,这葛岭上来往人甚多,竟无一人看见?”
“回大人的话,不是在下夸海口,这期间确实没撞见过他人。”何九忽然有些犹豫,似乎想到了什么。“是否有人于暗中窥探,就不得而知了。这岭上路多林密,烧香拜佛、登临游玩人甚多,还有人放烟火纸鸢……”
“你既与李固熟识,可知他家里还有什么人?”听寿星院和尚们讲,李固是徽州人,他有个兄长在徽州,做字画古董生意。后来朱能等行文去徽州,徽州那边回文其兄长李垚年后出门做生意,一直未返家。赖的李大有等带人在都城内四下寻访,总算寻访到了李垚,他现在住在清河坊里龙王庙旁的左家客店。听李垚讲,他来到都城后一直在忙着收古董,后来又逢时疫,不便走动。他与其弟期间只见过一面,在放灯前。兄弟俩平素交情很淡,不晓得其弟近事。
“听他讲过,他有姐姐两人,都已经出嫁。尚有兄长一人,在徽州做古玩字画生意。”
“李固这人相貌上有何特征?”
“这厮唇下有颗黑痣,甚是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