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味道的感触

在顾樊林的记忆里，与卡伦最后相处的那几个月，虽然已经因为时过境迁而变成了暗灰的色调，但他却永远无法将它们从心底里抹去。

那是一个秋日的黄昏，即将西沉的阳光懒洋洋的照在半黄半绿的白桦树上。

顾樊林在后厨忙了一个下午，趁着晚饭饭点还没到的时候，出来透了口气。

在这家星级餐厅里，顾樊林已经待了十个月了，他已经十分熟悉这里的节奏，心里清楚，只要饭点一到，他们这群后厨里的人就没可能歇息了。

他抬手晃了晃手臂，放了放松，随后闭上眼睛、扭了扭脖子，以此来缓解一天的疲累。

就在他睁开眼睛的一瞬，他看见了不远处的小桥上，卡伦正对着那条水流湍急的小溪发呆。

顾樊林有些意外，按照平时的习惯，这个时间段里，卡伦应该是会在后厨里为今天的创意菜准备漂亮的餐牌和精致的食材。

今天却有些反常。

顾樊林很想过去跟他打个招呼，顺便聊上几句，但见卡伦的剪影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有些落寞和颓废，便没敢去打扰他。

他觉得，卡伦可能是今天碰上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了。人嘛，总有些时候会是这样，过了也就好了。

于是，他收回了迈出的脚步，只是远远地看着他。

但事情好像并没有他想得那么简单。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星期里，顾樊林每天都会在这个时段看到卡伦一个人站在小桥上看着河水发呆。

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走了过去。

“卡伦先生。”顾樊林笑着凑了过去。

卡伦的身影一顿，像是被打扰到了，但是，他没有生气也没有很高兴，只是缓缓地转过身，看了一眼顾樊林，然后收回了眼神，继续望向湍急的水流。

待顾樊林走进时，卡伦才开口道：“你觉得这水急不急？”

顾樊林走近几步，探头望了望，回答道：“嗯，是有些急。”

“不知道……从这儿跳下去会是什么感觉？”卡伦的话云淡风轻，像是在说别人又像是在说自己。

“……”顾樊林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沉默了好一会儿，两个人结伴回了后厨，又开始忙碌起来。

就是那天上，顾樊林被卡伦留了下来。

“你为什么不走？”卡伦看着顾樊林，淡淡地说道。

顾樊林知道，卡伦问的，是他为什么不跟着其他见习厨师一起离开的事情。

正如前面所说的，米其林餐厅的星级厨师压力很大，连刚刚进行的见习厨师也不例外。他们甚至会因为要做好一道达到星级标准的菜，连着好几天在厨房里重复着练习切一种食材，连眯一会儿的时间都没有。

而且，这样的压力无处不在，如果没有足够的兴趣、充足的毅力甚至是对这份行业忠贞的信仰，几乎很难坚持下来。

所以，顾樊林进来的这十个月里，餐厅的见习厨师基本上已经挨个换了一遍，只剩下他依旧留在这里，依旧成为卡伦的助手。

“我还有东西没有学完，暂时走不了。”顾樊林诚恳回到道。

“学完？”卡伦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感慨道：“在这里，永远不会有学完的那一天，即便是像我现在也是一样的，除非……死了，否则，你就永远看不到尽头是哪一天。”

“卡伦先生，您怎么了？”顾樊林微微皱着眉头、鼓起勇气问道。

卡伦笑着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

他转身从身后的烤箱里拿出了新做的一个樱桃榛子蛋糕，拿起勺子舀了一勺，轻轻尝了一口，痛苦地摇了摇头。

顾樊林见状，也拿起勺子尝了一口。

那一口蛋糕的味道让他至今难忘。直到现在他依旧认为，那是他迄今为止吃过的最好吃的蛋糕，没有之一。

然而，卡伦的表情却否定了这一款美味。

“重复、固化、缺乏新意。”卡伦苦笑道，“估计这一款应该会收到他们这样的反馈……又失败了。”

顾樊林有些不明白。

“其实，这款蛋糕很好吃。”

“好吃？顾，”卡伦喊了喊顾樊林的名字，继续说道：“如果你能觉出它的好吃，说明你现在很幸福，至少你依旧拥有‘好吃’的感觉。”

“卡伦先生，您这话我并不是十分明白。”顾樊林微微皱眉道。

“现在不明白没关系，以后能明白，就够了。”卡伦说着，转身离开了后厨。

那一刻，他落寞的身影里透露出了一丝绝望和无助。

第二天，顾樊林就听到了卡伦溺水身亡的消息，而他溺水的地方，就是他前几日一直看着的那条水流湍急的小溪。

后来，顾樊林才慢慢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如果你是一个歌手，那么你只要有一两首歌一直唱下去，那么这辈子你都可以称自己是个歌手；

如果你是一个作家，那么你只要写过一两本书一直出版下去，那么这辈子你都可以称自己是个作家。

但米其林的星级厨师却没有这种一劳永逸的待遇。

为了保证米其林星级餐厅的水准，米其林评定机构会有专门的评定人员定期上门去了解星级餐厅以及星级主厨的菜品质量和创意程度。

一旦新意不足或质量稍有参差不齐，星级就会被下调，更有甚者还有可通被摘牌。

这样的压不是一般的大，试想一下，一个被降级或摘星的厨师，要想在厨界继续好好地混下去，简直是举步维艰。质疑、笑话、不信任，种种负面接踵而至，想要独善其身更是难上加难。

顾樊林见到卡伦在桥上失神的那几天，他已经有八个甜品创意，直接被考核人员否定了。

所有的反馈都是缺乏新意、没有超水准发挥亦或是流于俗套。

这样的结果让卡伦变得十分的崩溃，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试过这样失败。

就像那天晚上卡伦跟顾樊林说的一样，在重重压力之下，他已经感觉不到一个普通人应有的兴奋和幸福了。

要么光辉地离开，要么落魄地继续下去，显然，卡伦最终选择了前者。

顾樊林面对着那一款卡伦留下的精致的甜品，开始对自己继续在这行继续下去的目的和一直以来的追求产生了怀疑。

如果落樱纷飞的尽头是枯萎和糜烂，那么他宁愿选择做一棵永不掉色的不老松。

想通这一层的瞬间，他似乎明白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于是，在正式升级成为米其林星级主厨的前一天，顾樊林换下了星级厨师的衣服，收拾行装回了国，开始经营起属于自己的甜品店，做起了自己最喜欢的事情。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经历，顾樊林开店从来不难赚多少钱为终极目标，而是将更多的触角延伸到关怀顾客的健康饮食方面。

在“面点点”开张之前，顾樊林其实已经在别外开了一家店，自己过行逍遥自在，不愁吃也不愁穿。

但是，当那个追随他十几年，天天跟他屁股后面当小弟的“迷弟”出现后，他原本平静的生活就开始不平静起来。

这个迷弟，就是一直自称是顾樊林“内人”的乔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