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诸神:荷马的世界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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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明喻的构合作用和表义特征

史诗是一种语言艺术,而构成它的艺术性的一大要素便是明喻(similes)的使用。荷马是编制和使用明喻的行家。根据古代注疏家的得到一些现代同行赞同的观点,荷马史诗里的明喻具备五个特点,或曰作用,其中占居首位的便是扩篇(auxesis)。[148]荷马会用隐喻,而且用得很好,但相比之下更能给人留下印象的,则是他大量使用的、长短兼备的明喻。较长的明喻在《奥德赛》里出现不下四十次。在以描写战争为主的《伊利亚特》里,明喻的出现次数更多,达两百次左右。明喻占据了《伊利亚特》第十七卷15.6%的篇幅,在第十一、十二、十五、十六、二十一和二十二卷里亦有高比例的出现。我们认为,荷马史诗使用了两种语言,一种是就事论事的情节语言,或曰故事语言,另一种则是与之形成配套的、以衬托为主并通常与情节一般意义上的发展无关的明喻语言(详阅本书第十章开篇处)。明喻通常解析诗人的叙述,潢饰在史诗中占主导地位的情节或叙事语言。它能增强叙事的感染力,改善并文学化(有趣的是,也是生活化)故事的接收效果,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作品的布局,有力地推动篇幅的扩展。

明喻是构成荷马史诗的重要组成部分。像创作苏美尔史诗《吉尔伽美什》等古代诗歌的诗人们一样,荷马常用只包含两三个词汇的明喻,如“像(一位)神明”、“像(一头)狮子”、“像黑夜”、和“像风暴”等。然而,荷马没有满足于短用明喻的做法,而是敢于在“短”的基础上增添内容,进行较大幅度的扩充。在这一点上,荷马大大超越了他的小亚细亚前辈们。明喻的作用不仅限于比喻。在《伊利亚特》第二十一卷里,阿基琉斯抓获了一批特洛伊士兵,把那帮人带上河岸,“像一群受到惊吓的鹿仔”。[149]其实,阿开亚人也同样会像小鹿一样地逃跑,但他们的“像”,在文字的表述上却不只是一个不很起眼的短语,而是可以具体到占用了史诗里的两个诗行。面对试图躲避战斗的阿耳吉维军勇,[150]阿伽门农破口大骂:

为何呆呆地站立,迷迷惘惘,像小鹿一样(tiphth’ houtōs),

跑过一大片草地,累得稀里哗啦,

木然站立,丢尽心里的勇气,每一分胆量?[151]

在荷马看来,明喻拥有巨大的扩充潜力。在《伊利亚特》第七卷第256行里,勇士的出击被描写成“像生吞活剥的狮子”。在第十七卷里,诗人对“像一头狮子”这一简短的明喻进行了发挥,仿佛他了解狮子有保护幼仔的习性。[152]越是在关键的时候,荷马的明喻也就越显得精彩。为了描述阿基琉斯接战达耳达尼亚首领埃内阿斯的情景,诗人大幅度扩充了“像一头狮子”的内容,构组了一个长达十行的明喻。[153]

在古代诗史中,大量使用多行次明喻并使其浑然天成地融入情节语言之中,或许是荷马史诗的特色。并非所有的希腊史诗诗人都是使用多行次明喻的高手。亚里士多德称使用隐喻需要天分,[154]其实这一点也同样适用于擅用明喻,尤其是结构较为复杂的多行次明喻。大篇幅地使用明喻是荷马的强项。他似乎能不假思索地领略明喻的要旨,轻而易举地开启封藏它们的宝库。滔滔不绝的比喻似乎滚动在他的血液里,需用时只消信手拈来,便可出口成章,蔚成诗的雅趣。澎湃的诗情有时会把诗人推向叠用或连用明喻的海洋,使他在比喻形成的宽广里无拘无束,尽情畅游,饱领诗的豪兴和节奏的推波助澜。当赫克托耳率军攻击时,诗人先是把他比作猎人和战神,稍后又改换“主题”,把他形容成突起的疾风暴雨:

犹如(hōs)一位猎人,驱赶犬牙闪亮的群狗,

扑向一头野兽,一头狮子,或是野猪,

普里阿摩斯之子赫克托耳激战阿开亚兵众,

催赶心胸豪壮的特洛伊人,像(isos)杀人的战神(Arēei),

自己则雄心勃勃,迈步在前排之中,

投入拼搏,宛如(isos)一场突起的疾雨暴风,

从高处扑袭,在紫蓝色的洋面上掀起浪波翻腾。[155]

描写千军万马的阵战,贵在气势。明喻置身作品的结构之中,给看似机械和略显僵硬的构造注入活力。所以,大跨度展开的明喻既是史诗中的部分,又是增强它的可读性的点缀。偌大的气势也符合史诗本身的品位,为描写大规模征战的作品平添应该属于它的恢宏。在《伊利亚特》第二卷里,荷马着重描述了阿开亚全军将士同仇敌忾、奋起赴战的豪情壮志。其时,一般的讲究实事求是的叙述性语言,显然已不很适应于对如此宏大和具有火山爆发般气势的场面的描述。狂野和粗蛮似乎已经把一切吞噬。诗人抓住时机,一连排比使用了三个明喻,生动而又形象地描述了阿开亚人排山倒海般的进攻势态。他用“像焚烧一切的烈焰”形容阿开亚军勇们嗜战的激情和甲械的辉煌,用“宛如不同种族的水鸟”(及其飞翔)显示军阵的浩大和响声的芜杂,用“像成群的苍蝇”喻指队形的密集和人员的众多。[156]三个明喻紧密衔接,各有所指,洋洋洒洒,声情并茂,立体交叉,气势雄伟,占用了十九个行次的篇幅。更为有趣的是,在这里,明喻语言似乎反客为主,取情节语言而代之,成了叙述的实际意义上的实施者。换言之,明喻已从配角暂时变成了主角,以它的方式讲述了阿开亚军阵的兵多将广,极富诗情画意地展示了他们赴战时的豪迈情怀。看来,明喻的作用并不仅仅在于加长作品的篇幅。有时,诗人会把两个或更多的明喻编入叙事之中,使明喻语言和情节语言互相交织,辉映成趣,统合成为浑然和不可分割的整体。在描述两军为争夺帕特罗克洛斯的遗体而长时间激战的结尾部分,荷马一口气用了五个明喻,形象而又逼真地讲述了特洛伊人进逼和阿开亚人回撤的情景,将双方将士的搏杀场面与野猪、猎狗、骡子、寒鸦、烈火、峰脊和江河等“画景”重叠交织,[157]使人读后产生如临其境、如闻其声的感觉。

明喻语言通常配合以讲故事为目的的情节语言的展开,但这并不妨碍它在配合或辅助的同时拥有自己的结构,形成相对独立和完整的表意实体。明喻也讲述属于自己的微型故事。或许,对情节整一性的重视促使诗人由此及彼,把这一原则也挪用到了对编制明喻的制约。在《奥德赛》第五卷里,众神的使者赫耳墨斯执行宙斯的指令,急速飞向人间:

他踏临皮厄里亚山脉,从晴亮的高空(ex aitheros)

扑向大海,贴着浪尖疾行,像燕鸥

搏击惊涛,穿飞荒漠大洋的骇浪,

捕食游鱼,在咸水溅起的泡沫里振摇翅膀。

赫耳墨斯跨越伏连的浪水,就像这样。[158]

在这里,形成比较的双方是赫耳墨斯的疾行和海鸥的飞翔,至于捕食游鱼和海水沾湿翅膀等内容则是海鸥活动的延伸,大概与他的行动无关(即没有构成直接的对比)。显然,诗人拉长了这个明喻,将其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景观。本来,把迎战埃内阿斯的阿基琉斯比作狮子,大概也就可以说明他的勇猛和刚健。然而,诗人在描述这一场景时却用了一个拥有情节的明喻,其中的不少内容并不对等或可比阿基琉斯冲扑时的情景:

裴琉斯之子像一头雄狮(leōn hōs)猛冲上前,

……

它收拢全身,血盆大嘴张开,唾沫

漫出齿龈,胸腔里强健的心魂发出呻叹;

它扬起尾巴,拍打自己的肚肋和股腹两边,

鼓起厮杀的狂烈,瞪着闪光的眼睛,

径直扑向人群,决心要么撕裂他们中的

一个,要么,在首次(prōtōi)扑击中,被他们放平。[159]

阿基琉斯并没有“收拢全身,血盆大嘴张开”,而且事实上也没有尾巴,因此谈不上用它“拍打自己的肚肋和股腹两边”。或许,在荷马看来,明喻不仅可以,必要时甚至还应该拥有自己的结构和运作程序,有自己的发展规律。一个明喻一旦开始了,就应该或可以让它顺势发展下去,甚至不惜让它走出情节语言规定的表义范围。[160]明喻以它的不同于情节语言的方式,烘托着阿基琉斯的英雄主义。此外,它还打破了叙事的沉闷,有效调剂了平铺直叙所必然造成的单调,其结果是在冗长并因此可能使人略生乏味感的情节语言中,设置了一批源生于对生活和自然景观的细致观察或程度不等的了解的小故事,像是在一片辽阔的草原上栽下一束束惹人喜爱的鲜花,给浩大的史诗氛围增添了用明喻点缀出来的浪漫情趣。明喻不必总是被动适应情节语言的。它可以发挥自己的主动性,形象地填补情节语言所鞭长莫及地留下的叙事空间。

明喻不仅有自己的结构和相对于情节语言的独立性,而且还在成功运作的同时营造了自己的叙事对象和活动范围。明喻一般不涉及神的日常生活,它所描述的主要是人的活动以及他们所熟悉的生存环境和自然景观,讲述的基本上是普通人生活的方方面面。荷马似乎有意识地安排了这种分工,让《伊利亚特》里的明喻语言填补了大规模阵战留出的生活空间。《奥德赛》里较少生动表现普通人生活场景的明喻,其原因至少部分地是因为该史诗的主干情节相对比较贴近于生活,而在作品中占据绝对主导地位的情节语言,已经很自然和大范围地描述了人们的生活景观。在《伊利亚特》里,明喻基本上是凡人(通常似应为普通人或老百姓)活动的世界。明喻描述与战争的宏伟形成对比的琐碎,描述普通人(如老人、妇女、小孩、木匠、陶工、农人、猎手和船员等)不起眼的日常生活,而非“宙斯养育的”英雄豪杰们攻城略地的伟业。英雄史诗也以它的独特方式描写普通人的生活,这一点容易受到忽视,因此耐人寻味,应该引起我们的重视。在形容勇士伤后流血的膝腿时,诗人想到了小亚细亚妇女用象牙制作驭马颊片的情景:

如同(hōs)用紫红的颜料涂漆,某个迈俄尼亚

或卡里亚妇女用象牙制作驭马的颊片,

将它收藏在里屋,尽管许多驭手渴望

得获此件,作为王者的佳宝(basilēi...agalma),受到双重的珍爱,

既是马的饰物,又为驭者增添光彩。

就像这样,墨奈劳斯,鲜血浸染了你强健的

大腿、小腿,浇淋在线条分明的踝骨上面。[161]

当帕特罗克洛斯带着阿开亚人兵败疆场的消息归来,泪流满面,准备对阿基琉斯诉说火急的军情时,后者“看着他心生怜悯”,吐出“长了翅膀的话语”(epea pteroenta,πεα πτερóεvτα):

为何,帕特罗克洛斯,像(ēute)个娇小的丫头片子泪水

涌注,跑在母亲后面,哀求着要她提起抱住,

抓攥她的裙衫,不让她前行,予以碍阻,

睁着泪眼仰视,直到被娘亲抱护?

像她一样(tēi ikelos),帕特罗克洛斯,你抛淌滚圆的泪珠。[162]

明喻也显示诗人对穷苦人的同情。此类表述在描写英雄行为的情节语言里难以找到位置,但在明喻里却如鱼得水,尽显出它的贴近于百姓日常生活的合宜。疆场上,两军展开激战,形势呈胶着状态,“像两个农人”,“争夺一块属地,要求等量齐观”。[163]交战的双方力量均等,都有伤亡,尽管拼尽了全力,却仍然难分伯仲,谁也无法占得先机:

双方势均力敌,像一位细心的妇人(gunē)手持

天平,捏紧提杆,均衡羊毛的分量,

在称具两端,挣取可怜的酬获,养活童孩(paisin),

就像这样(hōs men),双方进退相持,打得难以分开。[164]

得益于明喻所提供的篇幅和叙事取向,生活在社会底层的穷苦人在英雄史诗里得以悄然显示,留下了自己的身影。不知在成功编制含带情节的明喻方面,诗人多大程度上受益于他的前辈。很难假设他会无中生有,把多行次明喻大面积地首创应用到史诗之中。合乎情理的推测似乎应该是,诗人接过了一种既有的做法,分享了传统在这一领域里已经取得的成就。但是,在如何更好地使用明喻这一点上,荷马肯定是有所建树和发展的,对整一的良好感觉和蓬勃的诗情,会促使他充分利用“机制”所提供的便利,把自己丰富的阅历和想象力有效地付诸实施。如果事情真是这样,那么我们要说,明喻还有助于扩展作品的时空,在古代语境中融入“现代”,亦即诗人生活年代里随处可见的现实景观。就明喻编制本身而言,我们认为,荷马的贡献很可能会体现在加强多行次明喻所含微型故事的整一性方面,因为这么做不仅很合他的审美口味,而且还能合理顺延他在构组史诗情节方面已经取得的成功。此外,扩充篇幅的愿望也会促使他多用明喻,而多用明喻又会反过来刺激他提升使用的水平。

明喻语言与以描述英雄业绩为主的情节语言的上述叙事分工,使《伊利亚特》的作者走出了由战争的悲壮和酷烈造成的压抑氛围,调剂了战争场面的简单重复,扩展了作品的视野,把听众引向用铜制兵器征战以外的诗人亲历过的用铁制器具生活的更为宽广和多姿多彩的天地。明喻扩充了史诗的篇幅,同时也缩短了作品与听众之间的距离;它比衬情节语言的展开,但也为自己的生存开辟了广阔的空间;它在情节语言的大框架里营造自己的结构,却不仅丝毫没有扰乱,反而还在更复杂的构思层面上彰显了故事的整一。[165]显然,分工不是目的,合作才保证了双赢,是成功的关键。如果抽去荷马史诗里的明喻语言,那么使作品受到损失的将不仅仅是篇幅的锐减。同样,如果阅读一部没有明喻的《伊利亚特》,读者的抱怨情绪也将不仅只是指向单调和诗情画意的欠缺。在结构中另设结构,在一种语言中套用另一种功用的语言并最终使二者天衣无缝地结合起来,这是一种需要胆量的尝试,要求操作者具备超强的协调能力。荷马没有因为需要顾全情节的整一而变得缩手缩脚,不敢扩充明喻的篇幅并优化构思的技艺。相反,他能在一个看似不利和可能失手的取向上放手工作,在需要承冒风险的构思情境中寻觅成功的喜悦。这或许便是诗文大家和一般诗人的区别,是出类拔萃的构思者和一般叙事者的迥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