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与神
从战国晚期到汉代之后的几个世纪,文人都认为摹仿(mimesis)是绘画、雕塑,甚至是建筑的最高目标。那些能将人事物(subject)模仿得栩栩如生的工匠,才值得受到最高赞誉。几乎直到1000年之后,宋元时期的文人画家才将自我表达定义为书画等艺术的最终目的,并将写实贬低为专业画家和画院画家的炫技招数。
不过,在秦汉时期,写实仍是最重要的。描述此种品质最常用的字是“真”(real)和“似”(resemblance)。在对汉元帝时期名留青史的宫廷肖像画家毛延寿的赞许里,有言道:“丑好老少,必得其真。”[41]据说,秦始皇的御用传奇画家、玉雕师烈裔的绘画和雕塑,“若真”到他不敢点睛的程度,生怕画像会起身跑掉。[42]
不过,人们意识到,某些事物比其他事物更容易画,因为没有实际模特可资比较。《韩非子》(约公元前240年成书)中有一则被后世反复提及的著名故事,即齐王问他的一位宫廷画工:
齐王问曰:“画,孰最难者?”(齐王问他说:“画画,最难画的是什么?”)
曰:“犬马难。”(画工说:“狗和马最难画。”)
“孰易者?”(齐王又问:“最容易画的是什么?”)
曰:“鬼魅最易。”(画工说:“鬼魅最容易画。”)
“夫犬马、人所知也,旦暮罄于前,不可类之,故难。鬼神,无形者,不罄于前,故易之也。”(那狗和马,是人们都知道的东西,日日夜夜都显现在人们的面前,不可能画得和它们完全相似,所以很难。鬼怪神仙,是没有形状的东西,不显现在人们面前,所以画它们很容易。)[43]
即便是屋室营造,也须按写实程度来评判。古代中国最著名的趣闻之一是《西京杂记》[44]中所记载的有关汉代初期营造匠人胡宽的成就以及他的杰作——为汉高祖父亲复刻的原乡新丰:
太上皇徙长安,居深宫,凄怆不乐。高祖窃因左右问其故,以平生所好,皆屠贩少年,酤酒卖饼,斗鸡蹴踘,以此为欢。今皆无此,故以不乐。
高祖乃作新丰,移诸故人实之,太上皇乃悦。故新丰多无赖,无衣冠子弟故也。高祖少时,常祭枌榆之社,及移新丰,亦还立焉。高帝既作新丰,并移旧社,衢巷栋宇,物色惟旧。士女老幼,相携路首,各知其室。放犬羊鸡鸭于通途,亦竟识其家。
其匠人胡宽所营也。移者皆悦其似而德之,故竞加赏赠,月余,致累百金。[45]
(汉高祖刘邦的父亲迁居长安后,住在深宫大院中,心里却凄凉悲伤,高兴不起来。高祖刘邦暗地里通过他身边的人去打听是什么原因。原来是因为太上皇平生所爱好的,都是些干屠户商贩、卖酒卖饼的年轻人,斗鸡踢球,从中取乐。而现在这些全没有了,所以不快活。
高祖便营建新丰,迁来旧居民充实新丰,太上皇才高兴起来。所以新丰多无赖子弟,这是因为没有士大夫及官绅子弟的缘故。高祖年轻时,曾祭过枌榆乡的社神。到营建新丰的时候,社庙也还立在那儿。高祖建好新丰之后,将旧的社庙一块儿移来,新丰的大街小巷房屋栋梁,风物景色一概照旧。男女老幼,相携路口,都认得各自的家。把狗羊鸡鸭等放到大路上,也竟然能认得自己的家。
这是工匠胡宽所营建的。迁移到新丰来的人都很喜欢新丰的如旧,因而感激他,所以竞相给他赏赐馈赠,一个月出头,送来的赏赐累计达百斤黄金。)
司马迁的《史记》记载了新丰的命名,以纪念汉高祖父亲,但没有记录这则故事。[46]另外,营造匠人胡宽也未见于任何其他的同期文本。在其他版本的《西京杂记》中,他的名字叫吴宽。姓名的异体字现象表明,在公元4世纪左右被笔之于书以前,这则故事曾口头流传过一段时间。显然,在公元3世纪左右,它已经融合了现在所见版本中的某些元素,因为据说命运多舛的魏少帝曹髦(公元254年—260年在位)曾画过一幅手卷《新丰放鸡犬图》,这幅作品在唐代仍存于世。[47]这则奇幻故事是否真有其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故事作者赋予居民对新乡的态度。胡宽最大的成就不在于将高祖的原乡复刻得多么美丽和奢华,也不在于竣工多么迅速,而在于他将原来的建筑和布置模仿得多么逼真。就连最无人类偏见的鸡,也认可他的营造,安适其中,给予了它们所能给的最好评价。
当形达到了完美写实,可更具形而上思维的诸子却并不满足。《淮南子》的各位作者(约公元前122年)便同时注重作品如何传达人事物的“神”。对他们来说,身与神之间存在根本性的二分,神是形的前提条件。[48]艺术家要想如实地描绘人事物,就必须通过作品传神。他们以绘画为例说明这个理念:“画西施之面,美而不可悦;规孟贲之目,大而不可畏:君形者亡焉。”(画出西施的面容,虽然美丽但是不招人喜爱;画出孟贲的眼睛,虽然大但是不叫人害怕:因为只画一张脸或只画一双眼睛,精神全走失了。)[49]在另一节中,他们称:“画者谨毛而失貌。”(绘画如果只注意小心地画好毛发,就可能画不好全貌。)[50]换言之,一位极度写实的画家可能因迷失于细节,而无法把握精髓。这些论述引出了后世艺术批评中持续不休的关键议题,“形似”与“气韵”的关系之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