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有时做摆渡人会感到极度孤独，而在其他时候，比如此时此刻，迪伦能强烈地感受到自己并不孤单。有成百上千的摆渡人像她一样，履行着重要的职责。那是善行，是为刚从尘世的烦恼中超脱出来的灵魂服务。

她站在路堤边缘，低头望着一座刚刚坍塌的大桥的混乱废墟，桥上的汽车也摔得四分五裂，变了形。这座立交桥是两个城镇之间的主干道，车辆往来频繁，川流不息。傍晚五点半时，尤为如此。可一道道裂缝如同血液中的毒素，在大桥的混凝土结构中逐渐扩大，终于达到了致命的地步。

下面有幸存者，他们发出阵阵呻吟，哭泣不止。他们互相帮助着从破碎的车窗里爬出来，翻过参差不齐的混凝土块……但迪伦没有理会他们的困境。自会有救援人员来照顾他们。她不是为了活人才来这里的。

她是来寻找一个死者的。

原本在她身边等待的摆渡人渐渐散去，他们带走了分派给他们的灵魂，开始小心翼翼地安慰他们，消除他们心里的疑虑，向他们宣布死亡的消息……不过看到当时的情况，大多数灵魂肯定已经心中有数。迪伦耐心地等待着。分派给她的灵魂仍在死亡的边缘徘徊，拼命地寻求一线生机，希望有人来救她。不可能的。但凡她有机会活下来，迪伦也不会在这里了。

迪伦在脑海里把她所知道的关于那个女人的信息过了一遍。她叫伊莱恩，很年轻，只有19岁，是个大学生。她正开着她那辆破旧的掀背车过桥，去隔壁镇上的杂货店上夜班。她文静、朴实、勤奋好学，与父亲和祖母住在一起，他们都靠她照顾。迪伦为她感到难过，在这样的青春年华便因意外离世。

然而事情已成定局，同情也于事无补。

这时，迪伦感觉到灵魂出现在了冥世，便向山下走去。伊莱恩的车头朝下，车前部被两段桥身压得粉碎。汽车的驾驶室也在事故中变了形。驾驶座都被压扁了，别住了伊莱恩的双腿。一块断裂的金属割断了她一条腿上的动脉，她就是因此而丧生的。迪伦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她还坐在那里，双手抓着方向盘，无助地抽泣着。

“伊莱恩。”迪伦轻声说。

没有回应。

“伊莱恩？”她稍稍提高了音量，还加强了一点语气。

伊莱恩转头盯着迪伦，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我被困住了，”她说，“我出不去。”

“不，你可以的。”迪伦温和地答道，“试试看。”

“不，不，我做不到。我的腿……”伊莱恩哽咽着说。

“没关系。”迪伦温柔地说道，“我知道你很害怕。把手给我，我来帮你。”

伊莱恩的手仍旧死死攥着方向盘，指关节都发白了。迪伦慢慢地把手伸进去，握住她的两只手。迪伦轻轻地掰开伊莱恩的手指，然后把她拉向自己。

“看着我。”迪伦哄劝道。

伊莱恩的眼睛牢牢注视着迪伦的眼睛，她那对暗淡无神的蓝色眼眸中闪动着泪光。

“就是这样。”迪伦鼓励道，“不要看别处。”

没有必要让伊莱恩看见她的血浸湿了座位，积聚在车厢底板上。

“过来，不要停。”迪伦把伊莱恩朝自己的方向拉，强迫女孩扭动身体，穿过敞开的车窗。伊莱恩依然坐着，只把上半身探出车窗，达到极限时，她就僵住不动了。

“我做不到。”她重复道，“我的腿被卡住了。”

她的思想仍然局限于人间的规则。她还不明白，那些规则已经对她不再适用了。

“你可以的。”迪伦回答，声音很坚定，“相信我。”

迪伦的语气不容置喙，手上又加大了力道，伊莱恩别无选择，只能乖乖听话。她扭来扭去，终于完全滑出严重损毁的座位，随即钻出破碎的车窗，身体向下坠落。伊莱恩浑身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迪伦连忙抱住她，以免她们两个一起从河堤滚进河里。除非伊莱恩完全明白自己脱离了人世，否则她的思维方式依然会表现得像正常的人类一样。她已经遭受过一次精神创伤，要是再掉进冰冷的河水里，那这最后一根稻草就可能会压垮骆驼，而迪伦并不愿意面对一个大脑停转的灵魂。

“就是这样。”迪伦喃喃地说，“好了，你出来了。我们去山上坐一会儿吧，也好歇口气。好吗？”

伊莱恩默默地点了点头，她仍然抓着迪伦的手，由迪伦牵着她从撞坏的汽车边走开。迪伦把她带到了足够远的地方，她们一直走到河岸顶端，她找了一根木头让伊莱恩背对着灾难现场坐下。伊莱恩试图扭着脖子向后看，但迪伦站在她的面前，试图通过交谈转移她的注意力。

“感觉怎么样？”她问道。

伊莱恩朝她眨了眨眼，一下、两下，好像在思考这个简单的问题。过了一会儿，仿佛终于消化了这句话的意思，伊莱恩的五官皱成了一团。

“真不敢相信会发生这种事！”她哀号道，“我的腿！”

她的腿早已好了。她刚刚是自己走上堤岸的，并没有依靠多少帮助。但她紧紧抓住双腿，就好像撕破了的牛仔裤下面伤痕累累，鲜血淋漓。

“没事了。”迪伦沉着地说，“你的腿很好。”

“不！”伊莱恩反驳道，她摇着头，拒绝接受现实，眼泪无声滑落，“不，我的腿被压得粉碎！一大块金属刺穿了我的腿。到处都是血！”

“你看！”迪伦对她说，“好好看看你的腿。”

伊莱恩痛哭起来，她的手在膝盖周围颤抖，好像她太害怕了，不敢碰自己的腿。迪伦蹲下，抓住伊莱恩的双手，把它们按在她的膝盖上。伊莱恩畏缩了一下，皱起眉头等待着她以为会到来的疼痛，然后，她僵在了那里。伊莱恩错愕不已，良久，她才抬起头，困惑地盯着迪伦。她垂下目光看了看自己的手，那双手把浸透鲜血的破牛仔裤向上拉起，露出了没有一点伤口的膝盖。大腿上那道致命的伤口不见了。

“怎么可能？”她问道。

“你受了很重的伤。”迪伦温和地回答，“金属切断了你腿上的动脉，你失血过多。”

“真是个奇迹！”伊莱恩吃惊地说。

“不是的。”迪伦摇摇头，脸上带着怜悯的表情，“你伤得太重，不可能幸存。”

“可是……”伊莱恩摇了摇头，“我不明白。我死了吗？我还在这里啊！我能看见我的车！”

她挣脱迪伦站了起来，指着断桥的残骸。现在那里没有人了，迪伦带着伊莱恩从她的死亡地点走出了很远，足以让荒原远离人间。而在真正的事故现场，医护人员和消防员仍然在努力挽救那些还有救的人。然而，汽车残骸仍然触目惊心，昭示着曾发生过一场灾难。

一个本该十分繁忙的地方却不见一个人影，但这似乎并没有引起伊莱恩的注意。

“看！”伊莱恩指着说，“就在那儿。”

“对不起，我知道这很难理解。”

伊莱恩猛地转身面对迪伦。

“我是幽灵吗？”她停顿了一下，“那你是谁？”

“我们两个都不是鬼魂。”迪伦向她保证，“你已经不在人间了。你能看到的，只是你离开的那个地方的复制品。这里是一个连接点。你在冥世。”

“这里是……天堂？”

“比那更远。”

伊莱恩环顾四周。她眉头紧锁，注视着堤岸，农田从公路边延伸开去。迪伦知道她在想什么。不管她以为的冥世是什么样子，肯定都不是现在这样，与她刚刚离开的地方别无二致。

“店里有个老太太还说我会受地狱之火的焚烧，现在看来她说错了。”伊莱恩翻了个白眼，喃喃地说。

“这与你所想的并不一样。”

“确实不一样，但这并不奇怪。我的意思是，这是人生最大的谜团，对吧？”她转向迪伦，眼睛瞪得溜圆，眼神惊恐不安。“那现在怎么办？我们去哪里？我们要做什么？”她把头歪向一边，“你既然不是幽灵，那你是……天使？”

“我不是天使。”迪伦立即说，“我是摆渡人。我的工作是接上进入冥世的灵魂，带他们穿过荒原，前往可以开始新生活的地方。”

“那是什么地方？”

“那里没有真正的名字，但我们称之为‘家园’。那个地方会让你产生归属感，会让你愿意留下。”

“我们怎么去？”

“走着去。”

伊莱恩面露愁色：“远吗？”

“几天的路程。”

灵魂的神情更加不快了：“我不太喜欢徒步旅行。为什么这么远？”

“这样你才有时间调整自己。你刚刚才遭受了巨大的冲击，对你的影响还没有完全显现出来。你可以利用路上的这段时间去消化、去思考，从而接受已经发生的事实，适应新的环境。”

“安全吗？”

“是的。”迪伦承诺道，“在这里没什么能伤害到你，而且也不需要着急。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准备好继续前进。”

伊莱恩点了点头，看起来放心多了：“你知道那里是什么样子吗？是不是像家一样？你去过吗？”

“去过。不管你有什么问题，我都会回答。”迪伦朝她笑了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伊莱恩。”

第一天她们没走多远。伊莱恩说得对，她的确不擅长徒步旅行。她走得脸颊通红，呼吸急促，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停下来“欣赏风景”。迪伦并不介意。穿越荒原不是急事，而且就灵魂而言，伊莱恩是一个相当讨人喜欢的同伴。她既没有怨天怨地，也没有号啕大哭，她很平静，因此天空也非常晴朗，艳阳高照。

要到深夜时分，她的情绪才会爆发。那时候她们会停下来等黑夜过去，而伊莱恩那受人间规则制约的思维依然认为自己需要休息。她只要不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走路上，悲伤就会席卷而来。

随着太阳开始向地平线沉落，迪伦停在一座山丘顶上。风景在她的面前延展开来，在几英里的范围内，一座座和缓的山丘连绵起伏，小片的树林分布其间，偶尔还有一些露出地面的岩石。有那么一会儿，她聚精会神，这一层表面的景象随即逐渐褪去，真实的地形显露了出来。到处都是红色和黑色，边缘尖锐，形状鲜明。这也许是一幅惨淡凄凉的景象，但迪伦喜欢。它真实、原始，没有半点人间的气息。她从来没有去过人间，也没有能力像某些司官一样穿越到人间。但是，在摆渡一个又一个灵魂的过程中，她见过人间的种种环境。这二者没什么可比较的。

在真实的荒原里，迪伦还可以看到其他摆渡人，因而知道自己并不孤单，还有很多人和她一样。

此时，和她一起到桥上接灵魂的摆渡人都不见了踪迹。他们已经走出很远了，说不定大都到达了第一个休息点，那个地方还很远，在地平线上。

“现在该做决定了。”迪伦见伊莱恩走到自己身边，便说道。

伊莱恩点了点头，表示听到了迪伦的话。她现在上气不接下气，根本说不出话。

“我们可以继续往前走，不远处有一栋小屋，我们可以在里面过夜。”

“还有别的选择吗？”

“还可以去那里的小山谷，在星空下休息。”

“睡在户外？”伊莱恩尖声叫道。

迪伦点了点头，唇边漾开了一抹微笑。

伊莱恩叹了口气。她看起来很累，思想仍然束缚在早已抛却的肉身上。她的思想告诉她，她走得比平时远，还让她相信自己的腿很疼。它告诉她，天就快黑了，她需要找个地方睡觉。这些都不是真的，但灵魂不能在眨眼间就抛开自己一生的习惯。

“小屋里有床吗？”伊莱恩问，“有没有热水？有没有一大块巧克力蛋糕？”

“都没有。”迪伦答道，这会儿，她的笑容加深了。

“那就待在这里吧。”

“不错的选择。”

迪伦带领伊莱恩下山，沿小路走着，但在伊莱恩眼中的荒原里，她是看不见小路的。最后，她们来到了一个小山谷，那里有几块巨石和一棵刚刚开始钻出嫩叶的垂柳。暮色时分，小小的花朵散发着清香，对迪伦来说，能坐在茂密的草地里，背靠坚实的巨石，是非常愉快的体验。

这会儿，伊莱恩看起来不那么确定了，她仔细检查了自己所选的那块草地，还重重地把草踩扁，踩出一块地方，然后她盘起腿，笔直地坐在了上面。

迪伦什么也没说，安静的气氛弥漫在两人之间，伊莱恩的呼吸也逐渐稳定下来。迪伦很清楚，伊莱恩很快就将抛出一大堆问题，还可能掉眼泪。第一个夜晚向来都是最煎熬的，随着黑暗笼罩，灵魂很可能崩溃，将内心的情绪宣泄出来。尤其是那些年轻的灵魂，比如伊莱恩，毕竟他们总以为死亡要在很久以后才会到来。

迪伦并不介意，因为这就是她出现在这里的目的。她是向导，不过脚下的小路还算方便易行。在她看来，她存在的真正原因则是为了帮助灵魂完成过渡，从人间走到恒久存在的来世。

“我们在这里安全吗？”伊莱恩问道，直接打断了迪伦的思绪。

灵魂还保持着僵硬的姿势，神情紧张地环顾着四周越来越浓重的夜色。也许迪伦应该坚持去小屋才对。

“非常安全。”迪伦向她保证。

“我家的乡下有熊出没。”伊莱恩说，“还有猞猁和美洲狮。”

“这里不一样。”迪伦安慰道，“荒原里没有哺乳动物，也没有飞鸟和昆虫，只有灵魂和摆渡人。我向你保证，你很安全。”

“好吧。”伊莱恩轻颤着笑了笑，稍稍放松了下来。她不再盘腿，转而用双臂环住膝盖，肩膀也松弛了一些。迪伦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她，看到她有好几次张开嘴又闭上，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她随时都会爆发。

“我有问题要问。”她终于说道，声音很低，“很多很多问题。”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我会在这里为你一一解答。”迪伦承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