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投名状
次日上午九点，车很准时。车里只有一个司机，车在市区没有停留，一直朝松江方向出了城，半小时之后，才在一幢房子面前停下。
松田身着和服，早在阶前候着。
室内也早摆布妥当，入内之后两人相对跪坐，松田亲自斟酒，向卫楚恒举杯。
卫楚恒却没有伸手，他只是坐在那里，看着松田。
“据说卫君酒量超群，怎么今天不喝了？”松田端详着卫楚恒。
“因为我有点怕。”
“怕？”松田浅啜一口，一笑。“放心，酒是没毒的。”
“酒当然没毒。”卫楚恒也一笑，“只是我到现在还不知道松田先生叫我来干什么，会不会出什么难题给我，所以有点怕，不敢喝。”
“我的确有问题想问问卫君。”松田也不喝了，他放下杯子，危襟正坐。
“请问。”
“我来到这里，时间并不久，但是已经听到了很多关于卫君的传言。”
“传言？”
“是的，传言。人们都说您不学无术，只懂得吃喝玩乐，是个……按中国话来说，纨绔子弟。”松田直视卫楚恒，“但这些日子以来，我看卫君并不如传言所说，你不但很精明，还很有勇气，这让我有些费解，请赐教。”
“精明，那自然是有一些的；至于勇气……”卫楚恒苦笑，“其实我就真是个胆小的。松田先生应该听说过，中国有很多大家族，兄弟之间争权夺利，轻则头破血流，重则闹出人命。我那大哥为人好歹也算过得去，我想我就算了吧，做做闲云野鹤也挺好的。”
“但是这么一来，您的名声可就不太好了啊。”
“是啊，人家面子上客气，其实都瞧不起我。”卫楚恒叹了口气。
“那么现在呢？现在你为我工作，难道就不怕人家更加瞧不起你？会骂你汉奸？”松田更加用力地端详着他。
“骂汉奸那是自然的。但要说瞧不起我，可就不见得了。”卫楚恒之前没有回避松田的目光，现在也没有回避他的问题。“从前大哥总说我管不了事，又说那些事不用我管。这话说得久了，别人也就不大跟我说什么事了，那时候他们自然是瞧不起我。”卫楚恒耸了耸肩，“不过现在他们可不敢再瞧不上我了，当然也可以说这是借了您的威风。不过，除了借您威风，我也……就以这回复工来说吧。您瞧，他不在，这前前后后我不也照样一手跑了下来，其实呢，这也不是什么特别复杂的事儿，就是多花点儿工夫而已。”
松田淡淡听着，不置可否。不过听完，他再次端起杯子。
卫楚恒也端起杯子，向他一照，然后一仰脖子，喝了下去。
“这么说你一直是个明白人，以前只是装作糊涂。”松田缓缓饮下此杯。“现在我有件事需要你去办，不知道你能不能办好。要知道，这件事，只有明白人，才能办得好。”
说着，也不等卫楚恒发问，便站了起来，穿上木屐，走了出去。
卫楚恒只好跟上。他跟着松田穿廊走桥地过了七八个弯，来到一处小院，院里已经摆好茶座，铁壶之下，炉火正旺。
“请。”松田走过去坐下。
卫楚恒这下子是真不明白了，这日本鬼子到底想干什么，又是请他喝酒，又是请他喝茶。
“听说你有个朋友，是个共产党。”
松田漫不经心地问出第二个问题。
松田会对他进行全面调查，这是意料之中，他与俞志铭的关系天下皆知，瞒也瞒不住，于是笑笑道：“想不到松田先生连这个都知道了，佩服佩服。”
“我也是无意之中得知。不过鄙人有些好奇，卫君既然是闲云野鹤，怎么与共产党有交道呢？”
“当然没有。”这一点，卫楚恒可从来都是旗帜高张，立场鲜明。“俞志铭是我朋友，俞志铭是共产党，但不等于我和共产党是朋友。这个共产党，一会儿闹罢工一会儿闹待遇，成天折腾，弄得家兄头痛，害我家遭到损失，卫家也是受害者，我哪能和他们有什么交道。您是不知道，我和俞志铭每回见面，都为这事吵，只是那小子一根筋，我拿他没辄，时常吵来吵去，一拍两散。”卫楚恒说的全是实情，“不过呢，当时一拍两散了，过不多久，他一叫门，我又去了。这真是……”说到这里，他自己摇了摇头。
“这么说来，你和共产党非但没有交情，反而还有仇恨？”
“也说不上仇恨，顶多算是互相看不顺眼吧。”
“原来如此。”松田展颜一笑。铁壶的水开了，松田亲手沏茶，动作慢条斯理。卫楚恒瞧着他，松田的动作越稳定，他的心里就越不安。
“请喝茶。”松田将茶放到卫楚恒面前。
“多谢。”卫楚恒这回没有推托，他端起茶杯，浅啜一口。
松田也喝了一口，然后转头朝站在门口的属下示意，那属下点点头，转身出门。大概过了五分钟，他们这泡茶还没喝完，那属下又回到门口。松田放下茶杯道：“茶喝好了，我们出去吧。”说着朝外面走去，卫楚恒只好放下茶杯跟了上去。两人走出大门，门外不远处是一处草坪，草坪上站了四五个人。
四个身着黑衣的人围着一个穿着灰衣的人，黑衣人是松田的属下，那灰衣人的脸朝着另一边，卫楚恒看不清楚。
不过，这人并不是俞志铭。俞志铭那小子，他化成灰也是识得的。见不是俞志铭，卫楚恒心底里大大松了口气，心情顿时轻松，脚步也变得轻快。
他轻快地跟在松田后面走了过去。
“你是林……”但是当他走到灰衣人跟前，他轻快的脚步顿时滞住，整个人也同时呆住。
这个人居然是林翼。
林翼，林连长，按计划，他应该带队去安全区，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这位林先生，也……也是我的朋友，您是怎么找到他的？”
林翼突然出现，当然不会是巧合。莫非……刹那之间，卫楚恒脑子里转过了十七八个念头。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有一点，他和林翼合力杀了那么多日本兵，为了保命，林翼会不会……卫楚恒突然感到一阵冷风从背心吹过，整个人都在发冷。
“他真是——你的朋友？”松田站在一旁。
松田的话里着重强调了“真是”二字，似乎在告诫他，你这么说，可不是个明白人。
“你刚才好像说过，除了那位俞先生，你和其他共产党都不是朋友，而且互相看不顺眼？”松田在仔细地端详着他。
“共……”卫楚恒更是吃惊。
“不是的啊松田君，”他是真的迷糊了，“他不是共产党，他是国军，在南京打了败仗，我们一起逃难的时候认识的。后来我要回上海，就分手了，再没见过，原来他是被你们给抓住了。”
“他混入了难民营，后来清查，才查到。”
“所以他不是共产党，是国军，您弄错啦。”
“他是不是共产党，你可以去问问他本人啊。”松田一笑。
“那……喂！你是不是共产党？”这时候卫楚恒心里已经在动摇了。而林翼也并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朝他微微一笑。但就凭这一笑，卫楚恒就知道松田并没有弄错，这事儿，是很不好办的了。
“这就是我要你办的事。”松田却在这时候突然说，“你现在就去，帮我把他枪决了。”
“你说什么？”这下子，卫楚恒的吃惊可不是装出来的了。他瞪视着松田，仿佛在看一个怪物，松田也在看着他，仿佛看着一个猎物。两人就这样对视了半晌，最后还是松田打破沉默，冷冷道：“卫君是不忍？不敢？或是不愿？如果我没记错，卫君是习武之人，习武之人，难道就从没杀过人吗？”
卫楚恒默然。他在南京杀了人，终究还是纸包不住火。不过，这并非林翼泄露，虽然尚不知松田从何得知了林翼的真实身份，但显然林翼没有投降。别的不说，单说那天他们在南京杀掉的日本兵，那么多条命加在一起，可不是一个简单的口头协议就能够挡得住的。林翼若是招供，不用等到现在，日本兵早就杀上门了。
“我……”但现在怎么办。辩解固然没用，抗拒也是徒劳，求情更是惹祸，卫楚恒明白，无论他动不动手，林翼都是死定了。
松田说得没错，这件事要做好、做对，他必须要做一个明白人。
所谓明白人，就是摒弃情感，抑制冲动，判断局面，权衡利弊……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但他还是在摇头、摇头……他记得他对林翼说过，非必要不杀人，现在却是到了必须杀人的境地。而被杀者，是林翼，杀人者，是他。
其实卫楚恒也知道这在古代有个名词叫做“投名状”，松田要拉他上贼船，当然需要他用实际行动来表个态。他原以为他努力复工，给松田做出成绩，让他可以去上司跟前邀功便足够，现在看来，他还是小瞧这个老日本鬼子了。
“莫非卫君有所顾虑？”松田却还等在那里。“按我们的协议，我会保证府上安全，所以卫君完全不用担心被共产党报复。”
这个日本鬼子，倒真是鬼灵精，字字说进卫楚恒心坎。卫楚恒倒不担心共产党报复，而是担心俞志铭得知此事，两人就此断交。不过现在考虑这些都没有意义，为了活下去，他没有选择。
“会开枪吗？”看到卫楚恒变化的表情，松田渐渐收回目光。
“会。”现在任何隐藏都没用。
“很好。”松田回头取过一把手枪，交给卫楚恒。“小心点，子弹已经上了膛。”
卫楚恒沉默着接过枪，缓步走到林翼跟前。他们的对话并没有避开林翼，对一个将死之人，毋须保密。不过林翼对这番对话也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静静站在那里，静静听着。听到后来，他明白了，卫楚恒带的小队最后成功逃出了南京，刘长新安全。至于卫楚恒要来对自己执行枪决，他心里倒是没多大波澜，横竖都要死，若能用死亡换得朋友的平安，他心甘情愿。
于是他再次对卫楚恒微微一笑，那笑容像是在道别，也更像是鼓励……卫楚恒最后几乎是闭着眼睛开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