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求亲
“你就是——李和箴?”
卫楚恒捏着一把不锈钢汤匙在咖啡杯里不住转着圈儿,看着手下那浓稠的漩涡。
四马路上的艾菲咖啡馆,正宗法国老板,正宗法式风格,正宗意大利咖啡师,再加上这种号称正宗的加勒比咖啡。而面前这位,似乎也正宗——虽然他今天没穿军装。
一如父亲所言,这人相貌倒真是过得去,至少配他那粗枝大叶的妹妹,绰绰有余。只是这并不能改变什么,高门大户联姻,从来不是表面功夫。
所以卫少爷到现在还在低头搅咖啡,没去瞧他第二眼。
其实奉命之初,他也一度好奇,也想看看这个胆敢来登门求娶卫大小姐的家伙到底是何等人物,于是马上出门,再次招来出租汽车,用最快速度赶到了父亲交给他字条上的那个地址。而当他到达目的地,下车站在街边,他的心情就直接跌落去了地下十八层。
这是什么地方哪,房屋矮旧,街邻喧攘,垃圾遍地,马路上更是连柏油也没铺,只要有车过,便一片尘土飞扬……这种地方,他呆不了一分钟,更别说还要穿过面前这条马路,进入对面那间旅馆。
于是他马上扭过头去找到了一个正坐在墙角卖报纸的小孩子,付给他一张钞票,叫他去对面旅馆的302房间送一个口信。
他没料到这人会来得这么快,他前脚刚到咖啡馆点上咖啡,这人后脚就到了。
“是,不知兄台——”
“我是谁,不重要。你只要知道,我是代表霞飞路卫公馆来正式通知你,对于你的求亲,卫家不同意,也就是了。”他仍然看着咖啡杯里那个香浓的漩涡,没有抬眼。
倒不是故意冷淡,而是他实在没心思聊天。
一夜没睡,脑袋已经千斤沉重,俞志铭更是随时可能出现。他必须马上完成这个莫名其妙的任务,回家去。
“请问是卫家不同意,还是卫小姐不同意?”那人却并未就此离去,他坐在那里,咬着嘴唇。
“有区别吗。这里是上海,不是你们湖南乡下。现在民国了,婚姻自主,包办婚姻那一套,也行不通了。”他不走,卫少爷也就没法走,只好继续搅咖啡,“要不你去别家问问吧,偌大上海,大户人家多的是,没出阁的小姐也多的是,所谓东方不亮西方亮,你何必只盯着楚楚——”
若非实地考察,亲眼所见,他并不会这样直接下结论。但现在……所以他这不是只顾着自己的事,不为妹妹负责,而是恰恰相反,作为兄长,他必须为妹妹负责。
无疑,又来了一只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
“是,上次是在下思虑欠周,举止失当,这才引得卫小姐不快。不过李某求娶卫小姐的态度真诚的,李某已经立誓,此生除了楚楚小姐,不作第二人想。只盼卫兄能从中斡旋,替我再次约见令妹,我希望能与她当面解释。”
李和箴却已经从他对卫小姐的称谓中猜到了他的身份。
“不作第二人想?”卫楚恒一下子笑了。“你既然来求亲,那你至少应该打听过,知道她是什么人。”
“我当然知道她是什么人。”李和箴点头,同时坐得更稳了。
他甚至扬手招来侍应生,要了一杯茶。
“既然你知道,那么你认为她那样的千金大小姐,能嫁去同和里那种地方?”
“是,和箴到沪,一时没找到合适住处,将就在那里落脚,的确马虎了些。”这一点,那李和箴倒也爽快,“不过,我想令妹并非嫌贫爱富之人。”
“你怎知她——当然,卫家不会嫌贫爱富。”卫楚恒差点儿就顺着他的话说下去,突然发觉不对,赶紧收住。“卫家什么没有,当然不会贪图姑爷那点儿散碎银子。不过你可知道,我那小妹,因是家中独女,素来万般宠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结果如今四五书经德容言工,样样不成。唯只那小姐脾气,倒是越来越大……以致到现在也还没找着婆家。而我看李长官,一表人材,风华正茂,又是正规军校毕业,前途无量……所以,其实是她配不上李长官——”
“卫兄过谦。卫小姐胸怀宽阔,爽朗明快,巾帼不让须眉,非庸脂俗粉所能比,和箴倾慕已久。”李和箴却摇了摇头,突然打断了他。
“你说她?巾帼?……”卫楚恒又笑了。这人拍马屁,也是没边。
“不错,卫小姐的确与众不同,和箴是真心倾慕。”
“是是是,你还倾慕已久……”卫楚恒笑得更厉害了。
“是的,已久。”可是李和箴没笑。
他很严肃,一点儿没笑。
接下来的话,已经不适合在咖啡馆这种大庭广众的地方说了。
还是那条街道,还是那些路人,还是那个叫做同和里的里弄,还是那间又脏又破的新泰旅馆。
旅馆差劲,连累着客房里的茶叶同样差劲,完全就是茶末子,茶壶倒出来的水,徒有茶的颜色,几乎尝不出茶的味道,莫说翠华园的龙井,就是比之咖啡馆的小毛尖,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但卫楚恒还是一口气喝下去了两大盅。
从昨早到现在,足足三十小时没合眼,他必须让脑子尽可能清醒。
“不错,我和楚楚小姐是旧识。”
小旅馆的房间自然也不会太大。唯一凳子被客人占据,李和箴只好坐去床边。“算来,两年了。”他撑着床沿,眼望天花板上那盏忽明忽暗的电灯,有些出神。
“两年……”卫楚恒点头,也望着那盏灯,“那你们……”
“不错,我和楚楚小姐是两年前,在‘那边’认识的。”
“那你——”
“时任国36师师部参谋。”
“那你是去——”
“是的。”李和箴打断了他,但没有说下去。
是的,“剿共”二字,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哪怕这里是自己的房间,哪怕周围再无旁人,这两个字都依然敏感,不宜出口。
剿共,没错,就是剿共。原来当年卫小姐不告而别,跟着俞志铭跑去江西参加红军,这件事哪怕现在——事隔多年之后想起来,卫楚恒的额头也还有些冒汗。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些年发生的那些事。周一峰亲自坐镇抓捕俞志铭,作为至交,他无法坐视,只能利用周一峰知道他们的关系,顺水推舟,将计就计,故作姿态,吸引周一峰视线,以助俞志铭暗渡陈仓,顺利脱险。也是因此,他未能顾及妹妹,没料到她竟会趁机离家出走。彼时父母远在南洋,大哥当家,暴怒之余,一面对外声称出国留学,一面责令他去江西寻人,也是那一次,他目睹了一场战争。
那是他头一回看见战争,那种惨烈那种残忍……那种事,他看不下去,那种地方,他也呆不下去,最后还是俞志铭亲自把妹妹送来厦门交到他手里,这事才算完结。
卫小姐虽然回来,但小道消息还是流出,这可是杀头抄家的罪名,莫说同窗旧友,就是那一众削尖脑袋的求亲者,都一齐作了鸟兽散,卫小姐的婚事就此搁置。这两年来,除了偶有一些别有用心之徒,门当户对的正经人家,那是一个也无。所以这个“共”字,即使在两党停战的今天,人们也是颇多忌讳,而这人,却是一名国军军官。
“既然你是去剿共——”卫楚恒直到此刻才终于明白大哥倾力推荐自己来走这一趟的真实意图。“那么你就该知道,你是国,她是共……”
他说得很慢,字斟句酌,十分谨慎。
“她不是共党。”李和箴却在摇头。
“这你也知道?”卫楚恒又一怔,忍不住朝他上下打量。
“我还知道她二哥是个武术高手。”其实李和箴也一直在打量着他。
“你还知道我?”卫楚恒更是吓了一跳。
卫家两子一女,猜到他是卫少爷不难。但要准确判断他是卫家哪位少爷——
“那你……您这位国军参谋是怎么与她相识的呢,你们不是分属于两个对立阵营的么,您又怎么会知道我……”
看来此事确有内情。不知不觉,卫楚恒用上了这个“您”字。
这个嘛……说起这事,李和箴倒是笑了。
民国22年秋天开始的那次围剿是在此前多次围剿未果之后,南京政府下了坚决的决心,倾举国之兵力,集百万之大军,向着那片崇山峻岭,四方八面一齐开进。在德国军事专家的指挥下,国军以坚固堡垒为依托,以地方民团为向导,以飞机大炮为前锋,全方位进攻,总兵力仅十余万人且缺衣少弹的红军自然不是对手,败退是必然的。然而卫小姐所在部队并没随大部队撤退,而是朝相反方向运动,意欲引国军分兵,为主力减轻压力。但是进剿部队除了中央军之外还有地方军阀、地富民团,即使分兵,亦无关大局,此部红军虽浴血奋战,最终仍然陷入重围。眼见就要成功剿灭,不料红军中突然有人设下圈套,引他入局,作出错误布署,露出缺口,致使该部主力最终突围,但那人也因此被俘。
而卫小姐,她本已经跳出包围圈,得讯后居然想闯师部救人。他们的计划是声东击西,卫小姐引他去追,两方对阵,卫小姐虽也有些功夫,却远不及他,他擒住了她。之后两人吵嘴,卫小姐手上打不过人家,不愿斗嘴再输,于是搬出二哥,把二哥描述成一个天上有地下无的武林高手,也算没有全军覆没。
“老天。”
卫楚恒顿时目瞪口呆,凳子腿儿一软,整个人差点掉下地去。他做梦也想不到妹妹还曾经遭遇过这样的危机,她之生死,当时就在这人一念之间。不过,另一角度,他现在倒是有些信了,这位李长官前来求亲或许并无其它企图,他的确是看上了妹妹。
但妹妹会看上这人么。早在提亲之初,卫小姐就已明言:不嫁不嫁,死也不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