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率英工笔画艺术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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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民间绘画

任率英的故乡是河北省朿鹿县新城镇,朿鹿县具有悠久的民间美术传统,“早在清末就形成了以画、绣、剪、编等多种形式共同发展的民间美术传统。”[2]20世纪从这里走出了两位国画大家,一位是长安画派创始人之一赵望云,另一位就是以工笔人物画见长的任率英。

年少时的任率英就展现出对绘画的浓厚兴趣和过人的天赋,他8岁时看到有民间画工在当地一所学校门口绘制《九江口》中的戏装人物画,由此萌发出强烈的绘画冲动,他用白绵纸将这幅画描摹下来,完成了人生中第一幅绘画作品。受家庭条件所限,任率英在幼年时并未能拜名师系统地学习绘画,但对绘画的热爱促使他通过各种途径学习绘画。1921年起,任率英跟随新城镇民间画工冯老智学习民间绘画。据辛集地方志记载,冯老智是朿鹿地区有名的民间画师,擅长画庙堂神像和历史人物画,每逢年节来他画室购画的人总是络绎不绝。民间画工多是师徒式的作坊教育,其技法也多为父子相传或师徒相授,并不轻易外传。因为当时任率英正在读初小,并没有成为专职的画工学徒,他只能通过旁听冯老智给徒弟讲授绘画技法和观摩冯老智作画的方式学习民间绘画。除此之外,任率英还通过临摹壁画、传统年画和洋画片来汲取民间绘画的营养。壁画一直是任率英不断学习的绘画宝库,他曾说:“壁画画家的想象力很丰富,创造性和表现力也很强,富于夸张和写实的手法,是工笔重彩画,这些壁画对古代人物画的传统技法起了保护和流传的作用。”[3]每逢年节寺庙开放时,他会携带绵纸和画具去寺庙对着壁画临摹,通过大量临摹寺庙壁画和水陆画来学习人物造型、勾线和设色。少年时的任率英还收集了很多年画和洋画作品进行临摹,他在《我就是一个“洋画”爱好者》一文中写道:“记得在小的时候,我就是一个洋画爱好者,收集的品种很多,不但赏心悦目,而且作为我学画的范本,常常把它放在衣兜里,有空就取出来琢磨或临摹。这对我后来画古典人物画,得益匪浅。”凭借过人的天赋和对绘画执着的热情,任率英的作品逐渐得到了冯老智的认可,而这段民间绘画的学习经历也深深地影响了他之后的工笔画创作。

图1-1 任率英

图1-2 任率英故居

民间绘画在题材上多表现“佛道故事及民间流行的小说戏剧故事”。[4]这是因为民间绘画的主要消费群体普遍存在祈福迎祥、消灾除厄的心理诉求。为了迎合民众朴素的信仰诉求和对幸福生活的向往,民间绘画必然在题材上与满足统治阶级欣赏诉求的院体画和追求畅情达意的文人画有所不同。经过长期的耳濡目染,这些传递着美好、善良、忠诚的题材深深地印在了任率英的脑海中,成为他日后创作的源泉。任率英的古代题材工笔画多表现中国传统文学、民间故事、神话传说、古典诗词等内容,这与他艺术启蒙阶段学习民间绘画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像他作品中经常表现的“麻姑献寿”“天女散花”“鹊桥相会”等内容,都来自民间绘画传统题材,寄托了他对于真、善、美的向往和歌颂。刀马人物是任率英工笔画创作的主要题材之一,这与他自幼深受民间绘画的熏陶有关。刀马人物是民间绘画中经常表现的题材之一,像传统年画中的门神像,元代永乐宫壁画中的天蓬元帅,明代法海寺壁画中的金刚韦陀,明代的水陆画中的四大天王等都是刀马人物画的代表。任率英指出:“大部分刀马人物画多走向民间庙宇壁画和水陆画里去。后来由于历代艺人的不断创造和积累,逐渐形成刀马人物画种。”[5]在民间绘画中,刀马人物通常表现古代将领和民族英雄,任率英在新中国成立后创作了大量的刀马人物画,以此来弘扬民族气节和爱国主义精神。20世纪80年代,他还将长期创作刀马人物画的经验加以梳理和总结,撰写了《怎样画刀马人物》一书。

由于文人画重水墨轻色彩,在“君子不重器”观念的影响下,传统中国画中很多颜料及相关技法逐渐失传,尤其是颜料的种类较之前有了大幅度的减少。传统中国画对于颜料的使用和相关技法主要在民间绘画中得以传承。于非闇指出:“民间画工在制作画像、彩塑、彩画、年画、灯画的时候,用色鲜艳明快,大胆夸张,近看远看,全都引人入胜。他们对于色彩的要求是要‘尖’要‘阳’,在色彩上遂形成了独特的风格。”[6]在跟随民间画工学习的过程中,任率英熟练掌握了传统中国画赋色技法,使用传统中国画颜料和赋色技法始终贯穿于他的创作过程中。他在赋色中一直追求民间绘画色彩“尖”和“阳”的特点,对于颜料的制作与使用也严格遵照中国画传统。

民间绘画与文人画在设色上有所区别,“文人画讲淡雅,着色利用白地;民间艺人作画讲富丽。”[7]民间绘画非常注重色彩语言的运用,多采用高纯度的色彩,注重色块的对比与调和,有主观性、装饰性、象征性的特点,具有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刘凌沧对民间绘画与文人画在色彩上的区别进行过对比,他指出:“民间传统的绘画和文人画区别最显著的地方,就是用颜色,文人画澹雅,着色利用白地;民间艺人作画颜色讲富丽,用色几乎完全用厚涂法。这不仅是作壁画材料性能的一种要求,也是我们劳动人民喜欢明快鲜艳色彩的一种心理的表现。”[8]民间绘画的这种色彩语言符合民众的欣赏习惯,具有广泛的群众基础。在设色技巧上,民间绘画主要以口诀的形式进行传承。民间绘画有“软靠硬,色不楞”,“红间黄,喜煞娘,红重紫,臭其屎”等设色口诀。[9]这里所说的硬色即为纯色,是指颜料中不掺粉或少量掺粉的颜色,如大红、钴蓝、中黄、浓绿等高纯度色彩都属于硬色;软色为复色,是指颜料中加入了大量的“粉”进行调和后的颜色,如粉红、粉绿、粉蓝等。民间绘画口诀概括了民间绘画的设色的法则:注重色彩的对比关系,强调色彩搭配的视觉效果,通过色相、明度和纯度的搭配来强调色彩的表现力。民间绘画还对色彩的象征性进行了总结,像“文相软,武相硬”,“女红、妇黄、寡青、老褐”反映了民间绘画将色彩与特定的人物身份和气质相联系,运用约定俗成的色彩起到“见色识人”的效果,体现了民间绘画色彩符号化和程式化的特点。而民间绘画经过长期创作实践所积累的这些色彩程式化语言也逐渐形成了群众审美的色彩内涵。任率英借鉴民间绘画的色彩语言,他在色彩上不追求客观真实地再现而是遵循主观的色彩感受。他曾在文章中写道:

“(民间绘画)根据画面需要,作者常不受物体本身颜色的局限,大胆采用装饰和夸张的色彩,红是朱红,绿是翠绿。乍看,觉得过头,细细品来,方感其得体、真切。”[10]在任率英的工笔画创作中可以看到他对民间绘画中符号化、程式化的色彩的运用。其作品运用大面积的纯色并置突出色相对比关系,同时善于运用色彩的明度和纯度对比将画面整体的色彩进行统一,给人以鲜艳、明快的视觉效果,呈现出强烈的装饰性。

民间绘画在起稿和造型上也有独特的方法,除了根据历代相传的“粉本”组织画稿外,有经验的民间丽帀还会根据民间故事、流行小说或戏曲,结合充分的想象进行“主稿”的创作。民间画工通过仔细观察并对人物形象特征、性格特点熟记于胸,在进行创作时将各种人物形象按照故事情节进行生动地组织和安插,并通过适当的夸张来表现不同的人物形象特点。在长期的民间绘画学习过程中,任率英熟练地掌握了这种创作方式,他的古代题材工笔画中很多都是根据历史故事和民间戏曲进行创作的。在人物形象的刻画中,他通过有意识的主观夸张来表现人物的性格。例如,他创作的《白蛇传》《百岁挂帅》等作品,构图饱满富于变化,人物形象生动,画面充满了想象力和艺术张力,这都是得益于他对民间绘画的长期研究。民间绘画在确定副本小样后会根据所需绘制作品的实际情况进行等比放大。在放大的过程中为了保持画稿比例不变、人物形象准确,会在副本小样上打上格子来进行等比放大,这就是民间绘画中常用的“九宫格法”。[11]任率英在跟随冯老智学习的过程中掌握了这种“九宫格法”,并将它运用在以后的工笔画起稿过程之中。

任率英还充分借鉴了民间绘画的技法特点并将之融会到工笔画创作之中。例如,任率英通过改良民间绘画和传统壁画中常用的“沥粉法”表现人物服饰花纹。“沥粉法”是把“土粉子块”浸入水中,“待其溶化后将水倒出并加入广胶、豆浆各半调至稀泥状装入容器中,沿画稿的痕迹将颜料沥之。”[12]任率英在工笔画创作中将“沥粉法”加以改进,使用“浅粉”代替民间画工常用的“土粉子块”,在保留了游粉的凹凸感的基础上有意降低了坜粉的厚度,使之在视觉上与画面更为协调统一。例如,他经常在工笔画创作中使用这种技法处理人物白色服装花纹,通过颜料的凹凸感来丰富单一的白色块。与他同时期的画家刘凌沧也常使用这种技法来表现服饰花纹,但二人在具体细节的处理上有所区别。刘凌沧在使用“沥粉法”表现服饰图案时更注重运笔的变化,具有一定的书法用笔趣味,而任率英行笔则更为工整细致,具有更强的装饰性。任率英在使用水色时经常在水色中调入白粉,这种技巧是来自民间绘画长期的经验积累。在水色中调入白粉后,色彩会在“发色”上更沉稳,可以有效避免反复罩染后在视觉上产生的色彩显“脏”的问题;另一方面水色调入白粉后会提高明度,使得画面色彩更为明亮。但这种技法也存在一定的弊端,因颜料加入大量白粉,经过长时间的氧化容易“反铅”,所以任率英现存部分作品出现了变色的问题。任率英还将民间绘画中的“干染法”运用到工笔画创作中。“干染法”是民间画工在壁画创作中经常使用的染色方法,有别于卷轴画使用的“渲染笼罩法”。[13]这种渲染技法的特点是多使用粉质颜料厚涂而成,在染色过程中要严格控制毛笔的含水量,大多一遍染色而成,色彩厚重沉稳。他在借鉴“干染法”的基础上进行发挥,像他在创作《嫦娥奔月》和《天女散花》时就将“干染法”的接染技巧运用到水色的使用中,在大面积的背景渲染中通过控制毛笔的含水量将背景一遍染成,水色渲染的均匀而不单薄,展现了深厚的绘画技巧。

民间绘画的启蒙开启了任率英的绘画生涯,通过刻苦的临摹和研习,任率英熟练掌握了民间绘画的表现技法,也为他今后的工笔画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而民间绘画在题材、表现手法和审美意识等方面也影响了任率英之后的工笔画创作。尤其是在新中国成立后,任率英主动地将民间绘画的元素融入新年画和连环画创作中,其作品呈现出强烈的民间性和装饰性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