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铁幕落下与秩序崩坏
最后,最不可预测的就是俄罗斯。
俄罗斯始终是一个谜。30多年过去了,俄罗斯还是一个没有融入这个世界的边缘大国。普京对俄罗斯的边缘化非常不满,他认为,西方应该重新考虑并尊重俄罗斯的国际地位。
如今的国际秩序还是“二战”后建立的秩序。它分为政治秩序与经济秩序。政治秩序以联合国为核心,由美苏英法中五常领导建立,包括全球核控制等政治事务都在这个组织领导之下,但冷战之下美苏在政治上难以协同。经济秩序主要是布雷顿森林体系,其三大支柱为关税及贸易总协定(现在的世贸组织)、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及世界银行,它主要由欧美国家建立,注意中国是这个体系的创始国,但苏联计划经济无法与之融合。
苏联解体后,俄罗斯继承了联合国的苏联席位,但一直没能真正融入国际秩序,甚至愈加边缘化。俄罗斯的战略重心在欧洲,但具体到欧洲问题上,军事上没能加入北约,政治经济上没能进入欧盟。为什么会这样?
这里需要简单说一下北约的历史。北约是冷战的产物,与之对应的一个组织叫华约。1949年,美国对欧洲实施马歇尔计划。为了加强欧洲的军事防御,美与英法荷等11个欧洲国家组建了北大西洋公约组织,简称北约。北约是一个以实现防卫协作为目的的国际军事组织。这个组织规定,缔约国任何一方遭到武装攻击时,应将其视为对全体缔约国的攻击。
1954年,北约吸纳德意志联邦共和国加入,这引起了苏联阵营的警惕。第二年,苏联与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匈牙利、保加利亚等一些社会主义国家组建了华沙条约组织,简称华约。华约也是一个国际军事组织。随着冷战的深入,北约与华约都各自吸纳成员,双方的军备竞赛与军事对抗也日趋激烈。
1991年,苏联解体,冷战结束,华约也正式解散。欧美国家乐观地看到了“历史的终结”,实际上华约国家包括苏联内部的联盟国也希望融入西方。这是当时的社会思潮。
这时候,北约也做出改变。当年的北约国防部会议决定,将“前沿防御战略”转变为“全方位应付危机战略”;同时,大规模精简部队,削减核武器,但仍将保持一定的核威慑力量。北约还有一项重要改变就是推行和平伙伴关系计划,吸纳中东欧和苏联内部的联盟国。这就是北约东扩。
普京最近提到,在苏联解体前夕,美英向苏联承诺北约不东扩,但是很快苏联就解体了,这事没人提了,苏联内部的联盟国也开始谋求加入北约。实际上,苏联刚刚解体,叶利钦就与北约领导人讨论过加入北约的事宜。
接下来,就是北约东扩的工作。在1994年布鲁塞尔首脑会议上,北约与中东欧国家以及俄罗斯建立了“和平伙伴关系计划”。1997年,第一批加入的是波兰、捷克、匈牙利。
我们重点关注俄罗斯与北约的关系。其实,俄罗斯与北约有合作也有冲突。1995年,俄罗斯加入了北约“和平伙伴关系计划”,签署了北约与俄罗斯的《双边军事合作计划》和《定期公开磋商制度框架文件》。俄罗斯还与北约共同建立了北约—俄罗斯常设理事会。
不过,1999年,因为科索沃战争,俄罗斯与北约中断了联系。这场战争过后,俄罗斯丢掉了南欧的控制力。第二年,北约秘书长访俄,与俄罗斯恢复了联系。接着,普京提议,俄罗斯与欧盟、北约共同建立全欧非战略性导弹防御系统。但是,当年,波罗的海三国申请加入北约,俄罗斯表示反对。2001年,普京首次访问北约总部,北约秘书长向普京提交了关于双方在反恐等领域进行深化合作的一揽子建议。
但是,随着反恐战争的深入,普京与北约的分歧与嫌隙越来越大。“9·11”恐袭改变了国际地缘政治,中国支持美国反恐,美国支持中国“入世”,中美关系一度进入“蜜月期”。但是,俄罗斯的处境大为不同。小布什政府接连发动了伊拉克战争和阿富汗战争,北约军费开始上涨,势力往中东、东欧、中亚大力渗透。2004年,北约第二次东扩,一口气吸纳了7个国家,成员国扩大到26个。
这让普京感受到了危机,眼睁睁地看着邻国纷纷倒向北约,抱团取暖;而北约似乎从俄罗斯的潜在伙伴也变成了敌手。有人提出,俄罗斯也可以加入北约啊。
这是问题的关键。普京最近透露,他在2000年向美国总统克林顿提过:美国将如何接纳俄罗斯加入北约?但是,克林顿的回答很温和:我不反对。
为什么俄罗斯没能加入北约?一种说法是俄罗斯不满足加入北约的条件,另一种说法是欧美人对格鲁吉亚慈父心生历史忌惮,还有一种解释是北约对军力强大的俄罗斯有所顾忌,普京不肯削减规模庞大的核弹头。因为缺乏真实信息,无法分析其中缘由:俄罗斯是否提交过加入北约的正式申请?双方有没有认真谈过?曾有过几轮谈判?分歧点在哪儿?最后为什么失败?主要问题在北约还是在俄罗斯?
总之,俄罗斯没能加入北约,北约又步步东扩,一些国家传统势力纷纷倒台,这让普京的心态从担忧、警惕转变为恼怒、攻击。2008年开始,他在格鲁吉亚、叙利亚等频频主动出击,同时强化了军事同盟集安组织的力量,但似乎都无力阻止北约东扩。最终,乌克兰成为他的底线。普京在2014年乌克兰亲俄政府倒台后主动出击,控制了克里米亚及乌东地区。这是俄罗斯与北约关系的转折点,北约与俄罗斯中断了正常合作关系。德国默克尔卸任后,俄罗斯与欧盟的脆弱关系断裂,普京开启了这场政治豪赌。
另外一个巨大的疑问是:俄罗斯经济为什么没能融入全球化?如果俄罗斯深入了国际分工体系,今天这场战争不可能打响。中国改革开放后,大量的资本与技术进来,工厂遍地开花,农民纷纷进城,商品大规模出口。但是,这种火热的自由市场与国际分工体系没能在俄罗斯生长。问题出在哪里?
原因是多方面的,有三点可能很关键:
一是苏联半个多世纪的计划经济扼杀了自由市场启蒙的要素,如企业家精神。
苏联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彻彻底底搞过计划经济的国家,这可以说是一次人类计划方式的重大社会试验。苏联将计划经济变成一个精密控制系统,在棉花、糖果、石油等每个领域都成立了核算部门。到20世纪80年代,仅物资供销机构的商品平衡表就超过1万个。这种纳入所有人所有物的彻底的计划模式扼杀了几代苏联人的冒险、自由、开放与创新精神。你无法指望一个长期在计划体系内躺平的人去创业。当时苏联流传一句话:“他们假装给薪水,我们假装在工作。”中国当初也短暂尝试过计划经济,但是学了一半发现,我们没有这么多核算人才。接着,中国实施的是鞍钢宪法,主要是厂长负责制与群众路线。最主要的是,我们实施的时间短,同时大量城市人员及广大农村都没有进入计划体系之内。改革开放后,正是这些迫于生计、敢闯敢干的陈江河们、骆玉珠们开启了中国的自由市场。
二是“尤科斯事件”后,俄罗斯发展国家资本主义,陷入“资源陷阱”。
1998年俄罗斯爆发了经济危机,之后采取改良主义,经济逐渐复苏。转折点是2003年的“尤科斯事件”。俄前首富米哈伊尔·霍多尔科夫斯基被逮捕,接着俄罗斯的石油天然气被国有化。从2004年开始,普京实施国家资本主义,大规模重启国有化,经济系统官僚化,打击了自由市场。但是,俄罗斯经济却快速增长,一直延续到2008年金融危机前。为什么?在这一阶段,国际油价大规模上涨,俄罗斯经济学家认为,油价上涨对俄经济增长的贡献率最高达到一半。如此,俄罗斯出现了一种繁荣假象,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国际油价下跌,俄罗斯陷入“资源陷阱”,而普京政府对石油天然气的依赖越来越大。
三是2014年克里米亚危机后,欧美国家经济制裁俄罗斯,接着卢布崩溃,出口贸易下降,经济陷入长期停滞。俄罗斯除了能源、金融外,基本与国际市场脱钩,无缘国际产业分工体系。
关于俄罗斯,还有一个重大的谜团就是普京本人。苏联解体后,俄罗斯实施了一系列的政治民主改革,但普京却能长期执政。不得不说,普京具有相当强的政治掌控力。很多人将普京戏称为普京大帝,也有人将其定义为政治强人。这也是苏联内部联盟国的一个普遍特点,白俄罗斯总统卢卡申科执政快30年,哈萨克斯坦前总统执政18年。
20世纪80年代,政治学上兴起了一个新概念叫Authoritarianism(威权主义)。与君主独裁者、极权主义者不同,这种政治强人是全球化时代一种特殊的存在,他们有两个鲜明的特点:政治上强势、经济上开放。像韩国的朴正熙、新加坡的李光耀、智利的皮诺切特、土耳其的埃尔多安,还有俄罗斯的普京,都被认为是这种政治强人。哈耶克、弗里德曼等一些学者认为,Authoritarianism具有一定的进步意义,它的拥护者们是一个个封闭国家转型成为开放国家的过渡性人物。
但这是一种不可靠的经验。“二战”和经济全球化打破了人类政治制度与技术力量之间的平衡演进过程。“二战”大幅度提高了武器级别,如核武器,“二战”后的落后国家谁能掌握杀器,谁就能够控制这个国家。这成就了一批政治强人,比如朴正熙。而在全球化时代,这些政治强人开放市场,又获取了大量先进的技术与资本。而哈耶克、弗里德曼的乐观观点在于,全球化及自由市场会倒逼他们实施政治改革。
但是,改革本质上是一种权力赎买的过程,政治强人是否改革取决于改革的预期收益与损失,即贴现率。20世纪90年代与21世纪前十年是世界政治民主前进的20年,但是2008年金融危机后,民粹主义和“右翼”势力崛起,世界政治民主倒退,一些国家回归政治强人领导,一些政治强人按下了国家前进的暂停键。
很多人不明白,伊朗等少部分国家为什么不开放而要关门搞核武器。实际上,它们的领袖看得更远,只有掌握了终极杀器核武器,它们在未来的开放路上才能进退有据,不至于丢失血统。这次震荡再次重燃了一些国家对核武器的渴望。俄罗斯阵营中的铁杆兄弟——白俄罗斯,修改了宪法,摆脱无核、中立的限制,谋求成为拥核国家。俄罗斯的导弹及核武器很可能部署到白俄罗斯。白俄罗斯总统卢卡申科前些年差点被赶下台,普京拯救了他的政治生命,如今他也谋求核武器来保护自己的政治遗产。接下来,白俄罗斯也将面临严厉的经济制裁,成为俄罗斯阵营中的核心力量。
未来的俄罗斯是难以预测的。在严厉的制裁下,俄罗斯可能会彻底与国际社会硬脱钩,俄罗斯内部无疑将萌生诸多变数,而俄罗斯最大的变数就是普京。
需要注意的是,俄乌冲突开启了很多先例。全球化时代,金融制裁、武器援助、社交媒体交锋、卫星系统加入、跨国公司撤离、冻结国外资产、国际志愿参战团、体育运动国际组织干预等,都将成为未来战争的一部分。在这个个人利益相互交错的时代,战争的外部性、外溢性大大增加,战争打响,股票大跌、油价上涨,将伤害到无数人的利益。于是,全球化的普通个人都站出来希望以自己的方式阻止或影响战争。事实上,他们确实也发挥了巨大的能量。如此,未来的战争该怎么打?还能不能打?
俄乌冲突是战争技术迭代的一次检阅——虽有限但可见微知著。很可能,如今正处于战争技术代际升级的前夜。除了核武器,“二战”时期的“钢铁洪流”大杀器将彻底为信息、智能、空间等新技术所秒杀。新技术将改变战争模式,改变“二战”以来的传统政治势力。最后,让我们大脑中出现一个地球仪:欧洲空前抱团,德国军事崛起,诸国谋求加入北约欧盟;美国战略重返日澳印,美英加澳新组成盎格鲁—撒克逊五人组,日澳印紧密联合;俄罗斯的不确定性增加,俄白哈组成的集安组织或将强化。如此,政治激情点燃,军备竞赛开启,拥核动机增加,日德印巴冲击五常,两大阵营对抗加剧,地缘政治不确定性陡增,国际秩序摇摇欲坠。
拜登是现存国际秩序的捍卫者,普京是挑战者,特朗普是搅局者。拜登与普京是两个平行世界的人,拜登是欧美左派政治家的典型代表,出身平凡,足够努力,坚持政治信用。在苏联解体问题上,拜登以政治信仰的胜利者自居。普京则恰恰相反,结合普京当时的年龄和特工工作,苏联解体可能对他信仰的打击很大。他未必想恢复俄罗斯帝国,但对苏联解体必定耿耿于怀,如今古稀之年行“未竟之事”。与拜登相比,特朗普与普京存有更多共识:强人互赏,不满秩序——但各自诉求与信仰不同。这个国际秩序的症结在哪儿,又为何会崩溃,只能留到下篇。
这场冲突正在改变世界,改变我们。
[1]德国总理朔尔茨2022年2月24日关于乌克兰局势的发言。
[2]亚细安一般指东南亚国家联盟(Association of Southeast Asian Nations,ASE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