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巴斯克维尔的灾祸
“我口袋里有一篇手稿。”默蒂莫医生说。
“您进来时我就注意到了。”福尔摩斯说。
“是篇旧手稿。”
“是18世纪初的,除非是伪造品。”
“您怎么知道的呢,先生?”
“您谈话的时候,手稿露出了一两英寸。一个专家如果不能对一份旧的文献的日期估计相差不出十年左右的话,那他就是一个差劲的蹩脚专家。您可能读过我的一篇关于这个问题的小论文吧。我认为手稿的日期是1730年。”
“精确的日期是1742年。”默蒂莫医生从他前胸口袋里掏出手稿,“这封祖传家信是查尔斯·巴斯克维尔爵士交给我保管的,他在大约三个月前突然不幸辞世了,这事在德文郡引起了很大的恐慌。我可以说我既是他朋友,又是他的家庭医生。他是个意志坚强的人,敏锐,讲求实际,和我一样不善于幻想。但是,他把这封文件看得很重,他的心里也为这样的结局做好了准备,而他的不幸也最终降临在他身上了。”
福尔摩斯伸手拿过手稿,平铺在膝盖上。
“你看,华生,字母s时长时短,交替使用,这是使我能够推敲日期的几个依据之一。”
我凑到他肩膀跟前,看见发黄的纸和褪色的字迹。顶上写着:“巴斯克维尔庄园”,下面写着潦草的大写体数字:“1742年”。
“似乎是一篇关于某种传说的记载似的。”
“是的,是一篇关于在巴斯克维尔家族里流传的一个传说的记载。”
“不过,我明白,你来向我咨询的是关于最近发生的和更有实际意义的事吧?”
“的确是最近发生的事。一件现实的、急迫的事,需要在二十四小时内做出决定。手稿虽然不长,但和这件事有密切的关系。如果您允许的话,我这就读给您听。”
福尔摩斯靠在椅背上,双手指尖个个对齐靠在一起,闭着眼睛,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态。默蒂莫医生把手稿拿到亮处,用高亢而嘶哑的声音读着下面奇怪的陈年旧事:
关于巴斯克维尔的猎犬的起因有好几种说法,我是休戈·巴斯克维尔的直系后代,我是从我父亲那儿听说的故事,我父亲是从我祖父那儿听来的,我将它们记录下来了,相信就像这里记录的那样确实发生过此事。孩子们,我要你们相信,正义之神惩罚罪行,同时也非常仁慈地宽恕它,不管罪孽有多么深重,只要祈祷、忏悔,都可以免除。从这个故事中我们得到的教训是,不要由于先辈们造成的恶果而心怀恐惧,但对未来要谨慎行事,我们家族痛苦地遭受的那些恶行借此根绝,不要再肆意传给后代。
据说在英国大叛乱时期(我迫切地向你们推荐关注一下博学的克拉伦登男爵所写的历史),这个巴斯克维尔庄园由休戈·巴斯克维尔持有。不否认休戈是个最粗野、卑俗、心无上帝的人。事实上,关于这一点,他的左邻右舍们本可以原谅他,因为在这一带圣教从未兴旺过。但是,在他身上有某种放荡、残忍的本性,这使得他的恶名在西部家喻户晓。这个休戈碰巧爱上了(如果这样肮脏的情欲还能用这个圣洁的字眼的话)一个自耕农的女儿,她家在巴斯克维尔庄园附近拥有土地。但是,这个年轻的少女行为谨慎,有好名声,总是躲着他,因为她怕他的恶名。后来,在米迦勒节,休戈和他的五六个游手好闲、邪恶的同伙得知少女的父兄们外出不在家,就偷偷地到农庄劫走了她。他们把她带回庄园后,将她放在楼上的房间里,而休戈和他的朋友们在楼下通宵达旦地痛饮,这是他们夜间惯常的习惯。此时,可怜的少女听到楼下狂欢乱叫以及可怕的污秽的语言。据说,当休戈喝醉酒时,他所说的话,如果有人重复它,必遭五雷轰顶。最后,少女害怕之极,急中生智,她做了一件使得最勇敢的人都为之惊恐的事。她借助覆盖着南墙的常春藤(现在仍覆盖着)从屋檐爬下来,然后穿越沼泽地朝着她家的方向跑去。从庄园到她家农场大约九英里路。
过了一会儿,休戈离开他的客人,带着酒和食物,恐怕还有更糟糕的东西,来看他劫持来的姑娘,结果发现笼中之鸟早已逃跑了。然后,他就像中了魔似的,冲下楼梯奔到餐厅,一跃站在大桌子上,把眼前的酒瓶和木盘踢得四处翻飞,他当着他客人的面喊道:如果他追上那个姑娘,他那天晚上就把他的肉体和灵魂献给邪恶的力量。狂饮之徒们看着这个愤怒之人目瞪口呆时,一个更邪恶的或许比别人更醉的人大声说道:他们应该把猎犬放出来去追这个姑娘。休戈马上跑出房子,叫他的马夫备马,从犬舍里放出猎犬,让猎犬闻了闻姑娘丢下的头巾,就赶它们出去,这些猎犬在月光的照耀下狂吠着飞奔在沼泽地中。
此时这些酒徒们目瞪口呆地站着,不明白匆忙间所发生的事情。但是,他们很快知道了沼泽地可能发生的事情。后来是一片喧嚣声,有的叫着拿枪,有的喊着备马,有的甚至还要一瓶酒。最后,疯狂的头脑恢复了理智,他们所有的人,一共十三个,骑上马去追赶女孩。月光清晰地照在他们身上,他们并肩骑着马沿着那姑娘回家必经的路线疾驰而去。
他们跑了大约两英里后,在沼泽地碰到了一个夜牧人,便大声喊着问他是否见到过那个少女。据说那牧人惊吓之极,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来,但是,最后他说他确实见过那个不幸的少女,后面跟着一群猎犬。“但是,我看到的不止这些,”他说,“因为休戈·巴斯克维尔骑着他的黑马从这里经过,还有一只恶魔似的猎犬紧跟其后,一声不响。愿上帝禁止猎犬跟着我。”醉鬼们骂了几声牧人,然后继续前行。但是,不久他们便惊得浑身冰凉,因为沼泽地上传来马跑的声音,是休戈的黑马,口吐白沫,缰绳拖地,坐鞍无人。这些酒徒们满怀恐惧地挤在一起,但依然继续穿越沼泽前行。要是单独一人,无疑他们早就掉转马头往回跑了。就这样,他们慢慢地骑着,最后终于追上了猎犬。这些猎犬虽然以勇猛、品种优良而著称,但是它们竟然紧挤在一起,在沼泽地的一个深沟或者叫坡地之处,竞相哀鸣着,有的悄悄溜走了,有的颈毛直竖,两眼直愣愣地望着前面的窄沟。
这帮酒徒勒马止步,正如你们所料,他们比出发时清醒多了,大多数不想再前行了,但是有三个胆子最大的,或许是最醉的继续沿着坡地前行。后来他们来到了一片开阔地带,这里有两根大石柱,现在仍然可以看到,是古时不知谁所立。月光明亮地照耀着这块空地,地中央躺着那个不幸的少女,因恐惧和疲倦已咽气。但是,使这三个胆大包天的酒徒毛骨悚然的,不是看见了少女的尸体,也不是躺在她旁边的休戈·巴斯克维尔的尸体,而是一个可怕的巨大的黑色野兽,样子似猎犬,但是比人们所看到的任何猎犬都大,正站在休戈身边,撕扯着他的喉咙。当他们看着这个怪物撕扯着休戈的喉咙时,它把它闪亮的眼睛和流着口涎的嘴巴转向他们,这三个人惧怕地尖叫着,拨马逃命去了,他们在沼泽地上一路尖叫着狂奔而逃。据说,一人当晚毙命,而另外两个则终身精神失常。
我的儿子们,关于猎犬来历的传说,情况就是这样的。据说从那以后,猎犬一直不停地骚扰着我们的族人。我把它记下来,是因为我清楚地知道这事所产生的恐惧比听来的或猜想的要少。不可否认,我们家的许多人都死于不幸,都是突然地、悲惨地、神秘地死去。愿上帝以无边的仁慈之心护佑我家,不要再惩罚严格按照《圣经》行事的第三代或第四代那些无辜的子孙们。我的儿子们,我以上帝的名义,建议你们务必谨慎,不要在邪恶张狂之时,晚上穿越沼泽地,以免祸害。
(这是休戈·巴斯克维尔给他的儿子罗杰和约翰的家书,并嘱咐不要将此事告知他们的姐姐伊丽莎白。)
默蒂莫读完这份奇怪的记载后,将眼镜向上推了推,然后直勾勾地盯着福尔摩斯先生。福尔摩斯打了个哈欠,把烟头扔进了炉火里。
“完了?”他说。
“你不觉得很有趣吗?”
“对于好猎奇的人,是有趣。”
默蒂莫医生从口袋里掏出一份折叠着的报纸。
“福尔摩斯先生,我给您一些关于最近发生的事的报道。这是今年五月十四号的《德文郡纪事报》。这上面刊登了一篇简短的事实报道,是关于查尔斯·巴斯克维尔爵士死亡情况的,此事发生在报道的前几天。”
我的朋友稍向前倾,神色变得专注起来。我们的客人重新戴好眼镜,开始读报:
最近,查尔斯·巴斯克维尔爵士的突然死亡使得郡里的人很悲伤,在下一届竞选中他有可能是中部德文郡自由党的候选人。虽然查尔斯·巴斯克维尔爵士在巴斯克维尔庄园住的时间相当短,但是他和蔼可亲的性格和无比的慷慨赢得了和他接触过的所有人的爱戴和敬仰。在暴发户充斥的年代里,遭遇不幸的名门之后还能够发财,并将财富带回来重整家族因厄运而衰落的家业,实在是件振奋人心的事。众所周知,查尔斯·巴斯克维尔爵士在南非投资中赚了一大笔钱。但他比那些直到倒霉了才收手的人要明智得多,他将所得兑现,回到了英国。他在巴斯克维尔庄园只住了两年,大家都在谈论他重建和修缮的方案是如何宏大之时,重建方案却因他的死而中断。他没有子嗣,曾公开表示,在他有生之年,整个家乡的人们可以分享他的财富,许多人因他的死而非常悲痛。他对于地方和区上的慈善机构慷慨的捐献,这些专栏曾频频报道。
跟查尔斯·巴斯克维尔爵士死亡有关的情况虽然不能通过死亡原因的审查而完全解释清楚,但至少清除了当地迷信产生的种种谣言。怀疑为非法行为,或想象并非自然死亡,都是毫无理由的。巴斯克维尔爵士是个鳏夫,据说在某些方面他有古怪的习性。虽然他很富有,但是他个人的爱好很简单,巴斯克维尔庄园的仆人只有一对姓巴里莫的夫妇,丈夫是总管家,妻子料理家务。他们提供的证据,已被几个朋友证实,巴斯克维尔爵士的健康有段时间出了问题,他们尤其提到了心脏所受到的影响,如脸色的变化,呼吸困难,以及严重的神经衰弱。詹姆斯·默蒂莫医生,作为死者的朋友和私人医生也提供了相同的证据。
案情简单。查尔斯·巴斯克维尔爵士每天晚上上床睡觉前有散步的习惯,沿着巴斯克维尔庄园著名的紫杉巷道散步。巴里莫夫妇的证据表明这是他的习惯。五月四号,查尔斯·巴斯克维尔爵士说第二天要去伦敦,让总管巴里莫准备他的行李。那天晚上他像往常一样出去散步,在散步的过程中他有抽雪茄的习惯。他再没回来过。十二点,巴里莫发现庄园的门还开着,开始害怕了,便点起提灯,出去找他的主人。那天很潮湿,沿着紫杉巷道很容易跟踪到查尔斯爵士的脚印。这条道的半路上有一个门,出门可以通向沼泽地。脚印表明查尔斯爵士在这里站了一小会儿。然后,他继续沿着紫杉小巷道前行,在巷道的尽头发现了他的尸体。还不能解释的一个事实是巴里莫的陈述,他主人的脚印自经过沼泽地栅门有所改变,从那以后他似乎一直踮着脚尖走路。一个叫墨菲的吉普赛马贩子,当时在沼泽地不远处,但是据他承认他当时喝醉了。他说他听到了喊叫声,但不能确定来自什么方向。查尔斯爵士的身上没有发现有遭遇暴力的痕迹。虽然医生的证据表明了一个几乎难以置信的面部变形——变形程度很严重,就连默蒂莫医生起先也不相信躺在他面前的确实是他的朋友和病人——这种变形被解释为因呼吸困难而死于心脏衰竭的常见症状。这种解释也被尸检所证实,表明死者患有长期的官能疾病。验尸的陪审团做出的裁决与医生的证据相吻合。这样做是恰当的。因为显然,很重要的是,查尔斯爵士的后代应该住在庄园,继续查尔斯爵士中断的事业。如果验尸官没有找到可靠的证据来结束跟这事有关的盛传的谣言,那么很难找到一个愿入住巴斯克维尔庄园的主人。不用说,巴斯克维尔爵士最亲的活着的亲属是亨利·巴斯克维尔,他是巴斯克维尔爵士最小的弟弟的儿子。听说这个年轻人在非洲,现在官方正在寻找他的下落,以便通知他来继承财产。
默蒂莫重新叠好报纸,装进他的口袋。
“这些是公开的事实,福尔摩斯先生,跟查尔斯·巴斯克维尔爵士的死有关。”
“我得感谢您!”夏洛克·福尔摩斯说,“引起我注意这个案子,这个案子的确有趣。我曾注意到一些报纸上的报道。但是我忙于梵蒂冈宝石案的小事,急于为教皇效力,错过了几件有趣的英国案子。您说这篇文章包含了所有公开的事实?”
“是的。”
“那么再告诉我一些未公开的事实。”他靠在椅背上,把他的指尖分别对齐,表现出一副极其冷淡,如法官似的表情。
“我这就说,”默蒂莫说,情绪开始激动起来,“我要讲的事,没有向任何人泄露过,包括验尸官,我这样做的动机是,一个搞科学的人害怕将自己置于谣传的迷信之中;另一个动机是,如果所做的事情加剧了巴斯克维尔庄园已经相当恐怖的名声,那么巴斯克维尔庄园,正如报纸所说,将不可能再有入住的主人了。基于这两个原因,我认为我有理由不把我知道的都说出去,因为那样做没有实际的好处。但是对于您,我没有理由不坦白。”
“沼泽地上居民稀少,住户相距较远,所以住得近的人彼此来往密切。由于这个缘由,我见到巴斯克维尔爵士的机会较多。除了拉夫特庄园的弗兰克兰德先生和生物学家斯特普尔顿外,方圆数英里再没有受过教育的人了。巴斯克维尔爵士不喜欢交际,但是他的病使得我们走到一起,而且我们对于科学的共同爱好也使得我们经常在一起。他从南非带来了很多科学信息,我们一起讨论布须曼人和霍屯督人的比较解剖学,度过了很多迷人的夜晚。”
“在最后的几个月里,情况越来越明显,查尔斯爵士的神经紧张到了极点,他深信我给您读过的故事,他非常相信,所以他只在他的宅邸散步,他不可能晚上去沼泽地。福尔摩斯先生,您似乎难以置信。但是,他深信可怕的厄运就要降临到他的家里,他从先辈们那儿得知的传说确实令人不快。一些可怕的事情要发生的想法不断地困扰着他,他不止一次地问我,在夜间出诊时,是否看见过什么奇怪的东西或听到过猎犬的狂叫。后面的问题他问过我好几次,而且每次都紧张得声音发抖。”
“我清楚地记得在这可怕的事件发生的前三周的一个晚上,我驾着双轮马车来到他家。他碰巧在大厅门口。我从马车上下来,站在他的前面,我发现他的眼睛盯着我的后面,带着一副非常恐惧的表情。我突然转过身,正好看见一个像巨大的黑牛犊似的东西在路尽头一闪而过。他非常紧张、害怕,我走到那个动物出现过的地方,四处找了找,并没有发现什么。这事使他的心情很糟糕。整个晚上我跟他待在一起,就在那个时候,他解释了他的忧虑,并委托我保管我刚进来时给您读过的那段记载。我现在提起这个小插曲,是因为它对于后来发生的悲剧很重要,但当时我认为这完全是微不足道的事,而且他的紧张也是没有根据的。”
“按照我的建议,查尔斯爵士准备去伦敦。我知道他的心脏受到了影响,而且心情非常焦虑,不管这个原因是多么地荒谬,但很显然这对他的健康产生了严重的影响。我认为去伦敦住几个月,分散一下注意力,对他有好处。斯特普尔顿先生,我们共同的朋友,也关心他的健康状况,提出了相同意见。不料就在要走的时候,悲剧发生了。”
“在查尔斯爵士死的那天晚上,是总管巴里莫发现的,他派马夫珀金斯骑马来叫我,当时我还未入睡,在事发一个小时内我就赶到了巴斯克维尔庄园。我检查了,核实了尸检中所提到的事实。我顺着脚印勘查了紫杉小巷道。在通往沼泽地的栅门前,他似乎停留过,在那之后,我发现脚印有变化,我注意到在沙砾松软的地面上除了巴里莫的脚印,再没有别人的脚印,最后,我仔细地检查了尸体,尸体在我到来之前没人动过。查尔斯爵士仰躺着,双臂外伸,指头扣着地面,他的面部由于强烈的情绪而扭曲,扭曲的程度很大,我几乎辨认不出他的身份。身体确实没有任何外伤。但是验尸时巴里莫陈述有误。他说在尸体周围的地面上没有别的足迹。他没有发现,但是我发现了,相距不太远,很清晰,是新的脚印。”
“脚印?”
“是脚印。”
“男人的还是女人的?”
默蒂莫医生奇怪地看了我们一会儿,然后回答,声音低得几乎像耳语似的:
“福尔摩斯先生,是一只巨型猎犬的爪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