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山墙的安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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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马修·库斯伯特惊讶了

马修·库斯伯特和他的栗毛马悠闲自得地向布莱特·里沃火车站进发。绿屋距离火车站大约八英里,沿路的景致很不错,两旁都是整齐小巧的农庄。马车一直在沁人心脾的冷杉林和花团锦簇的野生李子树间穿梭。苹果园散发着芬芳的清香,草地呈坡状向远处的地平线延伸,直至消失在一片紫色与珍珠色的雾霭之中。

马修就这样享受着兜风的乐趣,只是沿途碰到了一些陌生的女人,他不得不点头示意——在爱德华王子岛,你必须和路上遇见的所有人点头打招呼,无论这个人你是否认识。

除了玛瑞拉和林德夫人,马修对女性生来怀有恐惧之情。每当想到这种古怪的物种正躲在暗处嘲笑他时,他就浑身不自在。也许马修这样想并没错,因为他的确长得奇怪——身材矮小,铁锈灰的头发一直披散到微微有些蜷缩的肩膀;自从二十岁之后,他就蓄起了棕褐色的络腮胡。事实上,六十岁的他和四十年前相比,似乎没什么改变。

当马修到达布莱特·里沃火车站时,并没有任何火车进站的消息。他以为自己来早了,于是把马儿系在一家小旅馆的前院里,然后走进车站。可长长的月台上人影稀疏,只有一个坐在石子堆上的小女孩。马修在月台的尽头发现了她,但因为这是一个女孩,所以他连正眼都没瞧一下,飞快地从她身边掠过。如果他多看这女孩一眼的话,一定会觉察到她脸上的紧张和期待。女孩坐在那儿,显然就是为了等人。似乎坐着等待已经成为她唯一可以做的事。

当马修找到站长时,站长正准备锁上票务室的门回家吃晚饭。马修走到他的身边,询问是否五点半的火车马上就要进站。

“五点半的火车半小时前就开走了,”站长飞快地回答道,“但有个小女孩下车了,是来找你的。现在她坐在外面的石堆上。我叫她到候车室里来,但她认真地和我说她更喜欢待在外面。她还说‘外面能给我更多的想象空间。’真是个特别的孩子。”

“我并不是在等一个女孩,”马修茫然地说道,“我是来接一个男孩子的。他应该在这儿。是史宾赛夫人从新斯科舍孤儿院给我带过来的。”

车站长吹了声口哨。“我猜这其中有点误会,”他说,“史宾赛夫人和那个女孩下了车,她让我负责照看她。她说女孩来自孤儿院,你和你的妹妹玛瑞拉要收养她,你会来接她的。我就知道这么多,这附近可没有其他孤儿了。”

“我也被弄糊涂了。”马修说道,他的脸上顿时露出无助的神情。这时他多么希望玛瑞拉能够在身旁,当场把事情解决。

“好吧,你最好问问这个女孩,”车站长漫不经心地说,“她自己有嘴巴,会给你解释的。也许孤儿院没有符合你们条件的男孩。”

或许车站长已经感到饥肠辘辘了吧,还没等这句话说完,他就迈着快步离开,留下了倒霉透顶的马修。对他来说,走到一个女孩跟前——一个陌生的女孩,一个孤儿——追问为什么她不是个男孩,比去狮子的巢穴拔狮子的毛更加困难。马修一边打心底里抱怨着,一边转过身,晃悠悠地走下月台,慢慢朝女孩走去。

刚才马修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她前前后后瞧了他几眼。可这一次不同了!她笔直地将目光投向了他。

这个小女孩十一岁光景,身穿一条淡黄色的棉毛绒布质地的裙子。这条裙子又短又紧,款式也老气得很。头上戴着一顶掉了毛的海军帽,两条红色的粗辫子耷拉在背后。脸蛋儿巴掌般大小,苍白而瘦削,脸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雀斑。嘴巴和眼睛都不小,眼眸随着光线和心情的变化呈现出绿色或灰色。

如果是观察水平一般的人,也许只能看到这些;不过对于那些目光敏锐的观察者来说,一定还会注意到——尖尖的下巴充分展现出她强烈的个性,大而深邃的眼睛充满了生机和活力,唇形甜美,极具表现力,额头宽而饱满。换句话说,这位女孩是个精明而出众的“小大人”——和马修平日里害怕的那些成年女人如出一辙。

所幸,马修并不需要主动和她打招呼,因为这个女孩一觉察到他的靠近,就立刻站了起来。她用一只瘦瘦黑黑的小手紧紧抓住破破烂烂、款式老旧的毛毡旅行袋,另一只手伸向马修。

“您就是绿屋的马修·库斯伯特先生吧?”她扯着格外清亮甜美的嗓门说道,“见到您很荣幸。我正担心您不会来接我了,还胡乱推测了各种可能性。如果今晚您不来接我的话,我会沿着铁轨一直走到那棵巨大的野樱桃树下,爬到树上过夜。我一点都不害怕在野樱桃树上睡觉,相反,一想到能在皎洁月光的笼罩之下安然入睡,就觉得很有趣呢,您能想象住在铺满大理石的大厅里吗?我很确信,就算您晚上不出现,也一定会在早上来接我的。”

马修不自然地抓住女孩瘦弱的小手。他不忍告诉这个双眼闪着光芒的孩子其中有误会,他决定带她回家,让玛瑞拉来当这个恶人。无论如何,都不能把她留在布莱特·里沃过夜,当务之急是平安回到绿屋。到那时,再对她做出解释也不迟。“很抱歉我迟到了,”马修不好意思地说,“快过来吧,马儿在院子里。把你的包给我。”

“我自己能行,”女孩高兴地回答,“包不重。我把所有的家当都装进去了,但还是不怎么重。背这个袋子可是有讲究的哟,否则里面的把手会掉出来。只有我知道其中的诀窍,所以还是我来背着它吧。这个旅行袋已经很旧了。虽然在野樱桃树上睡上一觉十分美妙,但您能来我真的很高兴。史宾赛夫人告诉我,回家的路足足有八英里。我喜欢长途旅行,所以您不用为我担心。哦,一想到将要和你们一起生活,这感觉真是太神奇了。之前我从来不曾属于任何人。在我看来,孤儿院真是个糟糕的地方。我在里面才待了四个月就受够了。我想您应该不是个孤儿,所以不可能感同身受。这比你所能想到的一切都要糟糕。史宾赛夫人批评我那么说显得很没良心,可我并不是那个意思。不过这样的话的确会被误解,不是吗?”

“仔细想想,孤儿院的老师和同伴都对我不错,但那儿的生活有些乏味,不过给每个孤儿编一个惊心动魄的身世故事还是挺有趣的:坐在你身边的女孩可能是一个伯爵的女儿,她在襁褓时就被一个残忍的护士从双亲身边偷走,这个护士在忏悔之前就猝死了——我曾经整晚躺在床上想象诸如此类的情节,因为白天我没有时间。估计我这么瘦的原因也在于此吧。我的骨头上一点肉也没有,可我喜欢把自己想象成既健康又丰满的人,连胳膊肘都有肉。”

马修觉察到女孩突然停止了话匣子,或许是因为她说得太快气喘不过来,或许是因为他们已经来到了停放马车的地方。直到他们离开火车站,驱车驶上一个陡峭的小山坡前,女孩都再也没有开过口。眼前的这条马路是挖开松软的土壤修建而成,因此极目望去,处处充盈着细嫩的白色桦树枝条和鲜花怒放的野生樱桃树。它们轻轻地垂落在离来往路人头顶数英尺的地方。

女孩不禁伸出双手,折了一段扫过马车旁的野生李树的树枝,说:“真是太美了。那些从土堤横亘而出的白色枝条,就好像纯白色的花边。马修伯伯,看到它们,您会想到些什么呢?”

“这个……我说不上来。”马修答道。

“难道您不会联想到新娘子吗?新娘子总是穿着雪白的婚纱,戴着一层可爱而神秘的面纱。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新娘子,不过我可以想象。我是不奢望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新娘的,估计这儿的男孩都不会想娶我。如果是外国的传教士,那倒是有可能。传教士应该不会太挑剔吧。可我还是希望以后能够穿上白色的婚纱裙。这算得上是我人生最大的愿望了。我可喜欢漂亮衣裳啦。可直到今天,在我的记忆里还没有穿过漂亮的衣服——正因为如此,我希望长大了能完成这个小小的心愿。”

“今天早晨,当我离开孤儿院的时候,感到非常难为情。或许是因为身上的这件衣服吧,孤儿们总是穿着同样的衣服。去年冬天,霍普顿镇上的一位商人为孤儿院捐赠了三百码棉毛绒布的布匹,有些人说那是因为布匹卖不出去,而我情愿相信他是出于好心才这么做的。当我进入船舱的时候,大家似乎都用同情的目光盯着我看。我只能装作不自知,沉浸在美好的幻想中——此时此刻,我正穿着淡蓝色的真丝裙,头戴插满鲜花和羽毛的大帽子,手上嘛……戴着价值连城的金表和手套,脚蹬皮质上好的靴子。在想象的世界里,我简直都要飘飘欲仙了,这一路上的旅程自然也就异常美妙,一点都不曾晕船呢。史宾赛夫人这次竟然也没有晕船,她说看到我这么手舞足蹈的样子,连晕船的工夫都不曾有。如果能让她在船上感到舒服点,我当然再高兴不过。我想要把船上看到的每一样景色都好好记在心里,因为我不知道自己以后还会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这儿的樱桃树都开花了呢!这个岛上到处都盛开着鲜花。我已经爱上了这里,也很憧憬能在这里生活。我早就听说,爱德华王子岛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我以前常常幻想能住在这儿,但从未真正抱有期待。梦想成真总是令人愉悦的,您说是吗?不过这些闪耀着红色光芒的马路实在很有趣呢。当我们走进夏洛特镇车站时,我就问史宾赛夫人这些马路为什么是红色的,夫人回答不知道,她还央求我不要再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了,我似乎已经问了她一千个问题!可是不问问题怎么能搞清楚答案呢?马修伯伯,您知道这些马路为什么是红色的吗?”

“我也不清楚。”马修回答道。

“好吧,看来这个问题的答案需要探究一番了。刨根问底难道不好玩吗?这让我感到有一种活着真好的感觉——这可真是个有趣的世界呢!人的想象是无极限的。您会不会觉得我话太多了?别人都是这么说我的。您是不是希望我别再说了呢?如果是,我马上就打住;虽然这有点难,但当我下定决心做一件事的时候,还是能做成的。”

马修心中暗暗吃惊,他竟然乐在其中。和许多沉默寡言的人一样,他其实很乐意倾听那些外向奔放的人独自高谈阔论,因为他完全不用费力搭腔。不过马修始终没料到,这个小女孩会使他心情舒畅。在他看来,女人们总是难以捉摸,姑娘们更是棘手。附近一带的姑娘仿佛把他当作会吃人的老虎,每逢不得不经过他身边时,都会用余光扫他一眼,然后惴惴不安地离去。那些教养良好的艾冯利亚少女们更是如此。

可眼前这个满脸雀斑的小女孩却不一样,虽然马修完全跟不上她敏捷的思维,不过他很喜欢女孩的喋喋不休。于是他如往常一般,脸上露出了害羞的神色:“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不会介意。”

“哇,我真是太高兴了。我就知道马修伯伯和我很处得来呢。能畅所欲言,不会被当作小孩子一样处处挨骂真是心头一阵轻松。人们总是会因为我的某些言过其实的话而笑话我。可伟大的思想,一定要用令人印象深刻的语言来表达,难道不是吗?”

“就是嘛,你说得也很有道理呢。”马修回应道。

“史宾赛夫人说我的舌头一定是悬挂在半空中的,可事实上我的舌头还是牢牢地系在喉咙附近。她告诉我,你们的房子叫作绿屋,这个名字真是美极了!我猜,马修伯伯家的附近一定种了好多好多的树。我真是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因为我一向很喜欢树木。可孤儿院周围只有几棵稀稀拉拉的小树,看上去毫无生机。看起来更像孤儿院了。每次看到这些小树,我心中都会涌上莫名的悲伤。我曾经和它们说过悄悄话:‘唉,你们这些可怜的小东西,如果你们能成长在茂盛的大森林里,周围一定会有许多兄弟姐妹的陪伴,你们的根部会长出苔藓,绽放鲜花,听着不远处潺潺的溪水和啾啾的鸟鸣,你们会茁壮成长。可惜在这儿……我太难理解你们的感受了,小可怜们。’今天早晨想到要离开它们,我伤心了好一阵子。那种牵肠挂肚的感受,马修伯伯,您曾经有过吗?对了,绿屋附近有小溪吗?我忘了问史宾赛夫人了。”

“有啊,就在屋子的后面。”

“太棒了!住在小溪附近简直就是我的梦想!从未想过会梦想成真呢。现在我已经完全体会到了近乎完美的幸福。马修伯伯,您认为这是什么颜色的呢?”小女孩边说边把手伸到瘦削的肩膀后面,抓住又长又粗的辫子,在马修眼前晃了起来。马修从来不曾注意过女人头发的颜色,但是现在他毫不费力地回答:“红色的,对吗?”

女孩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好像是从脚趾里飞出来的,还带着一股与她这个年龄不相符合的忧伤。她把辫子甩到了脑后。

“是啊,就是红色的。所以我就说嘛,人不会拥有完美的幸福。红头发的人都是如此。我对其他事情并不那么在意,比如皮肤上的雀斑,绿色的眼睛,还有瘦小的身形。这些我都可以假装不在乎。我能想象自己拥有的是玫瑰花般丰润的脸庞和紫罗兰色的眼眸。可红色的头发真的让我沮丧透了。不管我如何拼命地对自己说:‘你的头发如乌鸦的羽毛一般乌黑发亮。’可一切还是于事无补,它们还是毫无生机的红色,真是糟透了。这是我一生的悲哀和遗憾。我曾经读过一本小说,书中的女孩一生的悲哀竟然是没能拥有一头红发。她的头发从雪花石膏般白色的额头向下倾泻,漾起纯金色的阵阵涟漪。什么是雪花石膏?我永远也搞不明白,马修叔叔,您知道吗?”

“我也不知道。”马修突然感到了一阵晕眩。他仿佛回到了鲁莽的青葱岁月,另一个男孩正在怂恿他野餐的时候去玩旋转木马……

“好吧,无论这是一种什么东西,它一定都很漂亮。因为书中的这个女孩美得不可思议。您能想象出来她到底有多美吗?”

“我不能。”马修实话实说。

“我会时不时地幻想。如果让您选择,您想拥有惊人的美貌,过人的智慧还是天使般的仁慈?”

“我也不知道。”

“我也是,没法做出决定。不过肯定的是我一定没办法成为天使般善良的人。史宾赛夫人曾说过……哦哦哦,天呐,马修伯伯,马修伯伯!”

这可不是史宾赛夫人曾说过的话,也不是小女孩从马上摔下来的叫唤声,马修也没有做什么令人吃惊的事儿,他们不过是驱车转了个弯,置身于一条大道之上。

这条大道被新桥的人们称作“林荫大道”,约有四五百米长。往昔一些古怪的庄稼人所种的苹果树,变成了如今枝丫交错的参天大树,形成了一道完整的拱门。所到之处,头上都被雪白色的馥郁花盖所遮蔽,树枝的下方被一层紫色的薄雾笼罩,天盖的尽头呈现出五彩斑斓的晚霞。

小女孩似乎是被眼前壮美的景色所折服,一时间变成了哑巴。她的背部紧紧地向后倾斜,一双瘦小的手在胸前交叉,小脸拼命向上仰望,只为多看一眼这白色的奇景。就算是离开林荫大道,马车沿着下坡驶向新桥的时候,她也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她依旧把一张失神的脸庞朝向夕阳西下的天际,回味着早已消失殆尽的天盖炫影。路过新桥时,眼前出现了喧嚣的村庄,小狗朝着他们吠叫着,男孩们吵闹着,很多人好奇地从窗户里往外瞧,但她依然沉默不语。再向前三里多路,还是不言不语,看来她还是个“静如处子动如脱兔”的孩子呢。

“你一定是累坏了,饿坏了吧?”这一次终于轮到马修先开口说话了。除了饥饿和疲倦,他也实在想不出其他什么理由能让女孩沉默这么久,“还有一英里,马上就要到家了。”

“马修伯伯,我们刚刚经过的那片白茫茫的地方,到底是什么地方啊?”她压低嗓门儿问道。

“你是指那条‘林荫大道’吗?”马修沉思了一会儿后才反应过来,“这的确是个很美的地方。”

“很美?用美这个词来形容这样的景色可是远远不够的。这一切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不可思议!这是我第一次领略到胜过想象力的东西。我很满足。”她把一只手放在胸前,“我这里有些怪怪的疼痛,还是令人愉悦的疼痛。你有过这样的经历吗?马修伯伯?”

“这个嘛,我不太有印象了……”

“我经常经历这样的时刻——只要我看到任何美丽的事物。他们不该把那可爱的地方称为‘林荫大道’,这个名字太普通了。在我看来人们应该把它叫作白喜道,这是个不赖的名字吧?如果我不喜欢一个地方,或者一个人,我总是会为它编造一个新名字。孤儿院曾经有个叫金斯的女孩,但我把她的名字改成了罗萨莉亚。”

“离家只有一英里了吗?我现在是既高兴又遗憾。遗憾的是愉快的旅程将要结束,而我对一切愉快事情的终结都抱有遗憾。也许会发生更加让我高兴的事,但我不确定。想到马上就要到家了我很开心,因为我从来都不曾有个家。想到这件事我的心口再次隐隐作痛起来。哦,这一切真是太棒啦!”

马车越过了山丘的顶端。他们的脚下是一泓池水,恰如长长的河流一般,向远处蜿蜒。一座小桥横跨于池水之上,池水尽头是琥珀色的带状沙丘,它逐渐消失在深蓝色的水湾中。

池水闪耀着各种变幻莫测的色彩——混合了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色调后,番红花般的颜色、玫瑰色和飘渺的绿色投射出了令人兴奋的阴影。如果从小桥上经过,就能发现池水的边缘处便是冷杉和枫树丛,在它们摇曳的阴影中,池水显得影影绰绰,别有一番风味。河岸边的李子树倾着身子,伸出了枝丫,如同身穿白衣的少女踮着脚尖,顾影自怜。稍远处的泥沼中传来了青蛙悱恻哀怨的合唱声。陡峭山坡上的白苹果园中,一座灰色的房子露出了真面容。虽然天色尚早,但其中的一个窗户已经透出了一抹亮光。

“这就是巴瑞池。”马修说道。

“我不喜欢这个名字,让我想想,我更愿意叫它‘光芒之湖’,对,就是这个名字!再适合不过了,因为我刚才颤抖了一下。每当我想到一个好名字时,全身就会不住地颤抖起来。马修伯伯,您会像我这样颤抖吗?”

马修沉思了一会儿,开口道:“有啊,每当我看到黄瓜苗床上那些白色的蠕虫时,就会止不住打战。我非常讨厌它们的样子。”

“这两种颤抖应该是不一样的。蠕虫和闪耀的湖水之间似乎没什么联系,不过为什么大家都要叫它‘巴瑞池’呢?”

“想必是因为巴瑞先生住在那座房子里吧。他的住处被称作‘果园小坡’。如果没有他家后面的那一片灌木丛的话,从这里就能看到绿屋啦。不过我们得先跨过这座桥,绕个道,再多走半里路。”

“巴瑞先生有女儿吗?我不是指太小的女孩,是和我差不多大的。”

“有个和你年龄相仿的女孩,名字叫戴安娜。”

“这个名字真好听。”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这个名字听上去有些不够虔诚。我还是比较喜欢简或者玛丽这样正统的名字。不过据说,戴安娜出生的时候,校长恰巧住在她家,所以这个名字是校长取的。”

“我希望我出生的时候也有那么一位校长在身边。哦,我们到桥上了。我会把眼睛闭紧的,因为我害怕过桥。我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想象也许当我们走到桥中间时,它们会像大镰刀一般合起来,把我们夹断,所以我会闭上眼睛。但当我真的快到桥中间时总是会不禁张开眼睛。因为我很想亲眼看看桥真的合起来的模样。它会发出欢快的隆隆声,我喜欢这种声音!世上有如此多令人喜爱的事物真是棒极了!啊!我们过桥了!现在我会回头看看。晚安,亲爱的亮晶晶湖。我总是对喜爱的事物说晚安,对喜欢的人也一样。湖水看上去好像在对我笑呢。”

马车爬完山坡,开始转弯时,马修说道:“我们马上就要到家了。那儿就是绿屋……”

“啊,别提前告诉我!”女孩慌了神,赶紧打断马修的话,抓住他微微抬起的手臂,还闭上了双眼,不打算看到他的手势,“让我猜一猜,我有信心能猜得出来。”

她缓缓睁开了双眼,再瞧瞧四周,他们已经来到了山丘的顶端。夕阳西下,在醇厚的霞光中,眼前的一切依旧清晰。西边的天空呈现出万寿菊一般的光芒,黑乎乎的教堂尖顶直刺苍穹;脚下能看到小小的山谷,对面绵长而缓慢升起的斜坡上点缀着各式整洁小巧的农场。女孩的视线不断移动,显得热切而渴望。最终,她的目光停留在左边一条道路的尽头。在雾霭笼罩的森林深处,盛开着白色的花朵。晴朗的西南方上空,悬挂着一颗水晶般纯净的星星,如同指引和希望之火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就是那儿!”她用手指了指前方。

马修高兴地拉了拉缰绳:“你猜对了。一定是史宾赛夫人告诉你的吧?”

“才不是呢,她什么都没透露过。史宾赛夫人口中各地的风景都差不多,我实在分不清楚,也没概念。我只是一看到眼前的景色,就觉得那儿是绿屋,准没错。我一定是在做梦,一整天我都在拧自己手臂上的肉,手臂一定已经青一块紫一块了。每当一种可怕的令人厌恶的感觉朝我袭来时,我就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唯有维持痛感才能让我确定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她狂喜地呼了一口气,又重新陷入了沉默。马修在一旁心神不宁。他不打算亲口告诉这个孤儿她所渴望的家其实并不属于她。想到玛瑞拉将要替他做这个恶人,他就觉得如释重负。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们驶过林德家的洼地(林德夫人还能利用窗户的有利位置看到他们),爬上山坡,最后驶入绿屋长长的车道。到家时马修对即将被拆穿的残忍事实感到莫名的畏惧。这种感觉并不是因为玛瑞拉或他自己犯了错,而是他们让这个孩子失望了。当想到她泛着狂喜光芒的眼神黯淡下来的场景,他心里就感到很不舒服。这种感觉与他不得不杀死一只小羊羔、一头小牛仔或者任何其他无辜的小生命一模一样。

当他俩到达绿屋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四周的杨树发出了温柔的沙沙声。

“马修伯伯,树叶正在说梦话呢。”马修把女孩从马车上抱了下来,她轻声细语道,“它们一定做了个好梦。”

女孩紧紧抱着那个装着她所有家当的旅行袋,跟着马修进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