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干涸的池塘还剩几条鱼
1.
大学那会儿跟凌子很要好,我俩常常去校园溜达。边走着我边跟她说,我一定会写点东西出来的,我肯定是能写出来点的。当时她也不知道我对文学的执念,就敷衍随口说,行。出书了,别忘了给我寄过来一本。这事儿都过去好几年了,她估计早就忘记了。
元旦时候,我一晃神儿,害!距离我上高中都已经过去十年了,那我必须得写个短篇纪念一下。从下午四五点想具体写什么呢,晚上七点就开始动笔,熬到凌晨两点多,简略出稿七八千字,中间还情到深处留了两行泪。因为工作休假回家,我妈跟我一屋儿睡。问我,你在写什么呢,工作上的事情吗?我说,好的企业不会让你半夜还在工作,我在写文章呢。我妈说,什么文章,不是你的工作哦。我说,不是工作,就是自己想做的事情,和工作没有什么关联,最大的关联可能就是会捎带上骂几句。我妈说,那能挣钱吗。我说,能,写的好了,就能挣。指不定以后我就是二流子作家。
短篇写完,我发给了Mrs.H。坐在椅子上,长舒一口气,就好像对这十年有了一个简单的交代,莫名其妙的平淡。Mrs.H后来回复我说,看完之后她心情很复杂,原来时间之快,惊觉之间,眨眼一瞬。很多不为人知的伤痛像是地震过后的废墟,不断地重建,在他人看起来平地起高楼,灯火辉煌。但只有土地知道,曾经被撕开皮的沟壑也是一道道疤。很庆幸的是,人对于外界和内心的建设从来都是悄无声息的愈合。老陈看完很乐观,说非常赞同我把她另起一篇。最近跟她聊天老是找不到她,她说自己在研读王阳明,参透很多东西。我问她,那时候我感觉你对我跟其他人不一样,是我自作多情了吗。老陈说,博爱众生的意思就是用他们想要的方式爱。就这一句话,我觉得我这几年的书又白读了。所以我认为我应该把这本书写完,把老陈单出一个篇章。
元旦假期结束,我开始像往常一样按部就班的工作。一天上午正忙着突然发现,我似乎好久没有联系凌子了。然后打开微信窗口,弱弱的问了一句,我刚写完一个短篇,要不要看看。对面凌子正在输入回复,我很怕看完我会落泪,我会哭。我说,很平淡的过往,没有写悲伤的事情,只是一个十年的粗略成长。里面没有我们的故事,但我想和你分享,想让你看看,如果写的不好,还请见谅。
凌子很久都没有回复。
晚上我下班回去。
凌子发来信息,说,存祁,你在吗?我这样叫你会不会太生疏,翠花一直都这样称呼你。但是今天,我就是想这样叫你。我看完了你的短篇,我没想到你会发给我。是那种私发而不是对所有人都可见,我很感动。说实话,今天看到你给我发来文档时,当时是很忐忑的,我害怕下一秒你是发错人,突然撤回。我也不敢点开。看完之后,原来你之前的生活状态这么难。以后,我可以继续做你的读者吗?
我说,我们是朋友,永远都是。
凌子说,大学那会儿,对你很有愧疚,不该那样对你,我也挺任性的。
我自己本身就存在很多矛盾,怎么能怪你呢。我们走到现在已经很好了。我确实是不能怪她的,她是很好的人。
凌子又说,有时候有一种无力感,无论是十七八岁刚上大学那会儿,还是现在二十几岁工作,常常模模糊糊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天天就这么过去,跟做梦似的。梦里梦见了什么人儿,看见了什么事儿,恍恍惚惚,刚想抓住旁边一人儿问清楚发生了什么,梦就醒了,醒来一身疲惫。然后洗把脸,象征性吃点东西,以前是着急忙慌的去赶早八点的课,现在是赶着公司的班车去给领导端茶倒水。
我看着凌子一直在输入的信息,我知道她也挺累的吧。
我说,假如我们都是一汪池塘,环境是媒介的话,现在还会有鱼儿新生吗?如果鱼儿可以是朋友的话。
她说,很难。我的池塘都快要干涸了,尽管我努力的保持池水清澈,但逐渐的被空气吸收,淤泥里面还有几只小鱼不舍得离开。我也不舍得它们受到伤害。
我说,或许你觉得是鱼儿舍不得池塘,但其实是池塘也舍不得鱼儿呢。很多自然都是相互依附的。
她说,那我这条鱼在你这里,还在吗?
我说,在,一直都在。
2.
二零一七年夏天,我二战高考失利,九月份去了毓北一中的复习班,复习班是在城区外环一个很偏的小初校园。报道的时间正值八月,天热得令人发昏。一进大门,右手边的黄色指示牌指向教务处,教务处在一个别院里,院子布局很拥挤,桃树和杏树占据半个院子,另一边是小池水,还有缓缓流动的水觞,金鱼在里面慢悠悠的四处张望。登记时老师问我叫什么,我说出柳存祈三个字的时候,两个老师都看着我,然后相视一笑。我还以为我说错什么了,后来开学,我担任班长站起来自我介绍名字,一整排的同学都震惊看着我,搞得我也很懵。然后下课几个女生说,存祈,这个班,我谁也没记住,你的名字我印象最深刻,你的名字和我们原来的年级主任的名字一模一样。我就跟她说了我报道的时候老师的表情跟他们如出一辙。大家就在一起笑,也是这样的原因我跟他们更加的熟识。
张伊伊是分班的时候和我坐在一起的。复习班刚开始只有一个班级,七八十个学生挤在一起,书桌在教室都已经放不下了,风扇也不是很凉快。虽然秋季入学,但是夏日的热气还未完全散去,尤其这么多人,大家像是蒸笼里煮熟的小馒头,眼镜都飘着水蒸气。后来教务主任觉得人数应该差不多了,就把班级分成了两个,张伊伊也就是这个时候成了我的同桌。
张伊伊是个很文雅的女孩子,个子并不高,白白净净的,笑起来有两颗小虎牙,走路的时候有一点内八字。我很喜欢和张伊伊在一起玩,可能是我也很久没遇到这样能够很快乐相处的人,所以我们成为很好的朋友。
我的历史课程学的很好。当时的文综里,历史是最难的,很多选择题都是相当细碎的知识点,做起来还有抽象的逻辑区分。我当时有两版书籍,一版是人教的,另一版是岳鲁的,因为本身也很喜欢历史,所以经常看课本,然后自己捉摸着把时间线串起来,形成自己的思维维模式,所以我历史学起来也不是很费劲。张伊伊的历史就不太行,历史选择题的选项一般都很相似,除了用排除法,剩下最接近的两个,就要结合选题和当时的历史背景去定论选项。每一次做题她都很发愁,晚自习我就给她讲历史习题。
张伊伊有一次问我,存祁,你怎么做到讲的跟答案一样呢。我说,两版历史书我都快翻烂了。她不相信。我把书拿出来,红蓝黑笔记描圈,书皮都快没有了。张伊伊就笑我,你把这功夫用到数学上也能上一百三哦。我笑着一脸无奈告诉她,其实我数学应届高中那会儿也很不错,但学着学着都快要忘干净了,也不知道脑子都用到哪里去了。张伊伊说,大概率是都用在晚自习睡觉功夫上了。
张伊伊说的并不是挖苦我。跟她一起复习的时候,我的瞌睡劲头儿莫名其妙的大。晚自习七点开始,我的眼睛就要睁不开了,然后我跟张伊伊说,帮我看着点老师,我不行了,我要眯一会儿,半个小时后记得叫醒我。结果每次都是九点下晚自习的时候醒过来。我埋怨她,张伊伊你怎么不叫我呢。我都睡了俩小时了,我数学题还没做完呢。张伊伊说,上课的时候班主任都没叫醒你,你睡得跟猪一样,班主任的表情都是生无可恋的。还有下次睡觉的时候,把嘴捂严实了,你看你的草稿纸上面,你是舌头断了收不住口水是吗,太恶心了。我低头看自己的草稿纸,默默的卷成团扔进垃圾桶。
二零一七年腊月的时候,我的情感出现了很大的波动,一时间很难静下心去搞学习。每天机械性地起床早读,上课,脑子嗡嗡的,明明看着黑板,但是却不知道老师在讲些什么。有时还伴随着耳鸣,甚至走着走着会心悸。张伊伊陪在我身边,怕我出任何状况,因为那时候我因为内心恐慌,吃不下饭,走路都是飘忽的。
有一次下了晚自习,我真的撑不下去了,回宿舍的路上,我说,张伊伊,我头晕,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为什么最后我成了残局呢?我会死吗?我还能考上大学吗?
张伊伊看着我,她并不知道我发生了什么,她只是守着我。然后过了好长时间,她说,柳存祈,考不上大学也没关系,就算考上大学很多事情也是死局。让你难受成这个样子,肯定是出现了坏到无法收拾的事情。在我眼里,你已经比很多同龄人能够扛得住事儿,但是现在你连饭都很难吃下去,除了感情,没有任何事情能够让你变成这样吧。
我的眼泪早就决了堤,坐在校园的椅子上已经站不起来了。彼时的我似乎不是我自己,我仿若是一尊蜡像,没有灵魂,也不存在肉体的血液流动,但又似乎被外界安装了物理装置,眼睛成了滑动机关,安安静静的让蜡泪流尽。张伊伊也不再说话,陪着我这个蜡人儿在冬天的夜晚呆呆地坐着,北风好像不是很大,但这个季节的温度也是让整个人生冷。
校园里已经空无一人,操场的路灯下闪着灰尘的影子,远远的看见小卖部的阿姨锁了门准备回家。
张伊伊说,你脸冻得疼不疼。
我说,有点。
张伊伊说,我的脚已经没有知觉了,再不走,明天早上就是两尊石化。
我俩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回了宿舍。
一眨眼就到了年下,因为感情的事情在心里膈应,所以当时的春节过的并不快乐。而且Mrs.H因为这件事把我拉黑了,也没能给她拜年。我心里很低沉,那个年应该是我历史上过的最至暗的一段时光。
开学以后大概二三月份,学校组织体检,我骑着自行车带着张伊伊去医院。复习班到医院是一条直线路程,只不过时间上有点距离,去的路上还有阳光,可能是开春,我俩骑着自行车,身体还发汗。到了医院我集合带队,体检大概进行了两个小时,下午四点的时候所有人都结束了体检,大家分开回学校,结果就下起了大雨。
我说,张伊伊,咱们怎么回学校啊。张伊伊也苦笑,这么大的雨,怎么回都是淋雨。然后我俩干脆骑着自行车在雨里冲。张伊伊载着我艰难的骑行,雨下的很大,我的腿耷拉着,像是在划水。
我说,你骑的太慢了。
她停下车,看看我的脚,说,你一直这样坐着扒拉地面吗?
我说,对呀,我帮你助力。
张伊伊扭着头对着我,雨大得模糊我的眼镜,我根本看不清她的样子。她冲我喊,我说我怎么骑不动,把你的脚抬起来,你这样就是阻力。
我下车,把自行车从她手里接过来,说,算了,这么大雨,骑什么吖,咱们推着走吧,反正也已经淋透了。
到学校了也停雨了。张伊伊说,柳存祈,这辈子也算是陪你淋过雨了。
我笑着不说话,那一刻我觉得张伊伊就该是我一辈子的好朋友。
高考倒计时一百天左右的时候,班里一个女生盗窃东西,把另外一个女生的身份证也给偷走了,但后面被人家发现。我过去了解情况,结果下课的时候很多人都来找这个女孩子算账。我站在那个女生旁边维持秩序的时候,那个女生突然抽出一把匕首,所有的女生都吓坏了,往后退。陈攀就假装矫情,一边后退一边说,哎呦吓死我们了,这谁能扛得住哎。做了贼的人倒成了被逼迫的了,好像谁逼着你当贼了呢!惹不起哦,我们还是赶紧走吧,东西不重要,咱们的命重要,可别让咱见了血,我头晕。其他女生也都应和,整个场面一片混乱。
我看见张伊伊也站在里面看着我,眼神很急切,我示意她没事。让张攀带着其他人离开。
我说,你把刀放下。很多事情我们可以挽回,可以纠正的。
她慢慢放下刀,我夺过来给了宿管阿姨。
回去上课的时候,张伊伊说,你怕不怕。我说好像当时不怕,现在挺怕的。万一捅我一刀,我可能就没办法高考了,就要去工厂打螺丝了。
张伊伊歪着头疑惑的看着我,说,柳存祈,你这么一个明白的人儿,做事情又很果断,怎么遇到自己感情的事,走不出来呢。
我也不知道,但早晚会走出来。
高考后,我去了南方的一所大学读书,离家很远。张伊伊留在了省内,后来她谈了恋爱,男朋友是原来高中的同桌,在大学比她高一届。我们中间很长一段时间断了联系,我的抑郁症也并没有减轻,时不时的控制我的大脑,图书馆一楼的中文库成了治愈我的孤独之地。
我们再见面的时候是二零二零年。二零一九年末尾,国内开始爆发大规模的新型冠状病毒疫情,新闻每天都在实时更新感染人数,村支书在大喇叭里一天八遍地让村民注意防护,国务院发布停课不停学的公告。很多高校开始实施线上授课,至于我上课听了什么,不知道哪个老师在老家,鸡鸭鹅叫了两节课,我好像听了两节课的家禽声。又不知哪个老师在家里放着佛经,我听了半个小时的“南无阿弥陀佛”大悲咒,老师课程都快讲完了,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没有关掉佛经。
二零二零年三月份的时候,镇上开始解封。我跟张伊伊在县城约了一面。她说了很多他们两个的事情,又说了另外一个男孩子。我很惊讶,在我的意识里,精神出轨这个事情不该发生在她的身上,但我还是跟她说了我的想法。人生真的很长,也许不该捆绑两个人的未来,但是人之所以为人,要对自己负责,也要对别人负责。如果真的开始权衡利弊,那就放开,自己寻找幸福也不应当阻碍另一个人寻求幸福。如果放不开,又在心里想着另一个人,这对当下的人是很不负责的。
后来我就回了学校准备专业考试和毕业论文的事情。第二次见面应该是过年的时候,那时候她好像确定要分手了,因为她觉得男孩子的经济条件并不是很好,又跟另一个男孩子有点暧昧。但她很难开口说分手,当时我也是认识她男朋友的,她男朋友跟我说了这个事情,我说如果其中有一个人在痛苦,那必定是无法长久。
张伊伊分手的第二天,就跟另一个男孩子约会。我是有点生气的。我觉得这种行为就是在感情里无缝衔接下一位,太急切的摆脱,又太急切的物色。难道分开仅仅是为了下一段感情吗?不应该冷静一下是否是真的要离开或者真的不爱了?我很不解。
再后来,张伊伊和她的校园爱情修成正果,结婚的时候我并没有去。好像从我插手他们之间的爱情时,我就已经决定走出张伊伊的生活了。再再后来,突然有一天我问张伊伊,你有没有突然想起过我。张伊伊说,我每一次跟你发信息都要做很久的心理建设,可是结婚你没有来。不过现在已经没关系了。我知道张伊伊心里是记着我的,我也知道她过的很好,这就够了。
很多关系就是如此微妙的发生转变,就好像是光一样,指不定在哪一瞬间就折了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