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八大山人绘画的荒诞问题
八大山人的绘画是晦涩难懂的,尤其是他晚年的绘画,在形式上越发趋于怪诞。在他的画中,鸟不飞,鱼却飞到了天上;小鱼大于巨石,鹧鸪大如牛;猫如虎,鸟似鱼;鸭子与山融为一体,山即鸭,鸭即山;鱼、鸟整体形象上是逼真的,眼睛却透出怪异的神情,等等。
八大绘画中的怪诞,是其晚年绘画的主要表现方式,怪诞是他精心营造的艺术世界,并非如有的研究所说是“在精神不可控制情况下的胡乱涂抹”。这一荒诞现象有深刻的哲学思想根源,其中佛教思想中“幻”的概念,在其中起到关键作用。
八大在评价石涛的“无法而法”理论时说:“禅有南北宗,画者东西影。”(1)南北宗学说在董其昌之后对艺坛有席卷之势,在崇南抑北的明末清初,石涛推崇“无法而法”的哲学,他是不南不北,没有一法可以限制他。八大对石涛此一思想深心契会。“画者东西影”——八大通过巧妙的内在语言转换,提出一个攸关其一生画学思想的纲领性学说。
“画者东西影”,与“禅有南北宗”相对,在石涛是无南无北,在八大可以说是不东不西。说一个物品叫“东西”,画一个形象,也可叫“东西”。绘画是造型艺术,需要表现一定的空间形态,需要呈现出“东西”。但真正有价值的画必须超越“东西”,它应该“不是东西”,从而达到“不东不西”,方为正途。他绘画的荒诞,就是在强化“不东不西”。
他认为,绘画呈现的“东西”,只是一个“影子”,一个内在化的“真实”世界是它的本相(八大常以“实相”言之)。正因为它只是一个“实相”世界的外在呈现,它必然是虚幻不实的,没有实体意义,它是“实相”世界透出的光。绘画无法不表现“东西”,而所表现的空间形态又是不真实的,这是否意味着要放弃绘画?当然不是。八大这样的思路,其实就是佛教所说的“开方便法门”,通过画出幻而不实的“东西”,进而让人放弃对“东西”(或佛教所谓“法”)的执着,最终达到对“实相”世界——也即他所追求的意义世界的呈现。这就是南禅“即幻即真”的思路。而他所说的“实相”世界,也并非一个绝对的真理,它就在人的真实生命对“东西”的体验中。
一、不东不西
为了贯彻他的“画为影子”说(一如倪云林所说,他画竹,不在像还是不像,别人说是芦苇、麻都可以(2)),八大有意突出他笔下物象的不东不西——荒诞的感觉。
八大的绘画大致可分为三个时期,一是自1659年(自此年,八大始有绘画作品传世,今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传綮写生册》是他最早的纪年作品)到1680年之前,这段时期八大在佛门,今所见传世作品不多,多画花卉奇石等,注意写实,没有明显追求怪诞的倾向。二是从1681年到1684年之间,此期八大使用“驴”号,处于思想的极度苦闷期,作品多表现对故国的思念(如今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的《古梅图》),早年重视写实的风格至此并无大的变化。自1685年开始,他正式使用“八大山人”之号,而不再用“雪个”“驴”等名号,标志着他正式离开佛门,一直到1705年去世,这是其绘画发展的第三个阶段。这个时期八大绘画中的怪诞面目渐渐多了起来,尤其在1690年前后,他有大量怪诞而晦涩的作品问世。
有一种观点认为,八大绘画的怪诞形式与他的精神病史有关。美国学者高居翰(James Cahill)说:“在八大最好、最有力的作品中,八大并不只是在反映仍可能困扰着他的精神失常,他同时也在利用记忆中精神错乱的状态,来创造他绘画中乖异的造型和结构。”(3)
这种说法,就像有人认为莫奈的朦胧画风不是观念变革的产物,而是由于患了严重白内障。这当然是缺乏说服力的说法。如果这样理解,那么八大晚年的大量作品,就成了一个病人的狂言乱语,这就等于否定他荒诞画风的艺术价值。
这样的解释也不符合事实。史料记载,八大生平有两次癫疾发病过程,一次是在1677到1678年间;另外一次是在1680年岁末到1681年春夏之交。而在1681年后的二十多年时间中,八大持续有作品出现,这期间他虽时露狂狷之态,史料中再没有关于他癫疾的记载。八大的怪诞画风主要形成于其晚年,此时他的身体基本恢复正常,所以从生理方面寻觅其荒诞画风形成的原因并不切当。从一些荒诞画作上的题识也可看出,八大绝非病态的胡乱涂鸦。
八大绘画的怪诞面目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具体形态上的变异。八大常常打破人们的惯常思维,致力于创造一些奇异的物象形态。他把多种物象混合形成一种新物象,但某些部分是逼真的。
如藏于上海博物馆的六开《花果册》,作于1697年,第二开画芋头(图1-1),芋头如鱼一般,鱼目隐然可见,芋头的茎如鱼尾高高翘起。同样的构图在多件作品中出现(图1-2)。芋和鱼音近,八大似乎在和人们开一个玩笑,真是说芋也可,说鱼也可,说非芋非鱼也可。通过此一视觉图像,八大似乎在告诉人们:鸿蒙开物,何须有定观!
图1-1 花果册之一 芋 纸本设色 1697年 19.8×18.1cm 上海博物馆藏
图1-2 花果册之一 芋 纸本墨笔 年代不详 21.9×28.9cm 藏地不详
苏州灵岩山寺藏八大《山水鱼鸟册》,其中第一开画一条鱼,这条鱼像是要飞起来。第二开画一只鸟,这只鸟就像是一条鱼,尾巴如鱼一样张开。(图1-3)
图1-3 山水鱼鸟册之二 鸟 纸本墨笔 年代不详 26.5×19.5cm 苏州灵岩山寺藏
八大有《葡萄鸟图》(图1-4),今为美国私人所藏。画一鸟,鸟的尾巴却有鱼的形态。他似乎有这样的观念潜藏其中:或是鱼,或是鸟;不是鱼,不是鸟;以前是鱼,现在是鸟;现在是鸟,又将要变成鱼。你看这世界是确定的,固定的,可它却无时无刻不在变化。
图1-4 葡萄鸟图 纸本墨笔 年代不详 尺寸不详 美国私人藏
广东省博物馆藏八大作于1689年的《眠鸭图轴》(图1-5),此画怪诞至极,鸭子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状如礁石,立于沧溟之间。像是石头,又像是鸭子;礁石或为鸭所变,鸭或为礁石所变。恍恍惚惚,没有一个定在,没有一个可以确指的概念——真是一个幽眇的世界。
图1-5 眠鸭图轴 纸本墨笔 1689年 91.4×50cm 广东省博物馆藏
同样作于1689年的《鱼鸭图卷》(图1-6),是八大生平代表性作品之一。作品透着森寒的气息。鱼大于山,山岛如同一块巨石,鱼在山上飞。长卷之末画一只眠鸭,脚站在石上,如同石柱。远处的山边,也有一只眠鸭,鸭与山融为一体,绵延的山峰,似乎是鸭的翅膀。空间存在的界限漫漶了、浑浊了。重阳日乃登高日,他放旷天际,俯视苍穹,看到一个与常人不同的宇宙。
图1-6 鱼鸭图卷 纸本墨笔 1689年 23.2×569.5cm 上海博物馆藏
八大怪诞绘画的第二种形式是通过空间布局上的变异,建立一种罕见的物质存在关系。八大喜欢画各种类型的鸟,有家禽,有飞鸟;有大如鹰,有小如鹌鹑;有尊贵的鸟,如鹤,有卑微的鸟,如山雀。他的画中,鸟或栖于树,或傍于崖,或立于地,少见在高空飞翔的鸟。他喜欢画鱼,画过很多类型的鱼,但很少画鱼在水中游弋的常态。八大创造出一个鸟落于水、鱼飞于天的世界。
八大《竹荷鱼诗画册》(图1-7),四开,作于1689年。其中第四开为鱼,有题识云:“从来换酒金鱼子,户牖平分是一端。画水可怜三五片,浔阳轧过两重山。己巳十月画并题。八大山人。”“三五片”水在下,但见得数条鱼凌空而飞。诗很神秘,画也怪异。金鱼子,是一种红色的水虫,人们常捕取以喂金鱼。八大由此驰骋思绪:以红色的金鱼子换酒,与友人在芸窗内共饮,忽然感到,相对于苍莽的世界,人岂不正是形同蜉蝣的微小存在。这是一幅冥想式的画作,具有超现实的腾踔。
图1-7 竹荷鱼诗画册之四 鱼 纸本墨笔间设色 1689年 20×46cm 私人收藏
天津博物馆所藏《鱼鸟图》,也是八大晚年作品,画一黄口小雀立于悬崖上,而一条大鱼却从水中腾起,作横卧之状。鱼鸟对视,似在清谈一玄远的话题:天地轮转,沧海桑田,岸边奇怪的人类告诉我们的,怎能相信!
八大有《鸟石鱼图轴》,作于1694年(4),画一只鸟栖息于山崖上,仰望飞鱼。这又是一个鸟不飞而鱼飞的世界。鱼在水中游,鸟在天上飞,我们对鱼、鸟的存在方式有定见,八大通过画来说明,我们还是放下定见(或庄子所说的“成心”)来对待这个世界吧。
江西修水县黄庭坚纪念馆所藏《鱼鸟图轴》(图1-8),是八大生平精心之作。画一黄口小鸟立于山上,八大以淡墨率略地砸出,画的下部几乎被一条修长的鱼所充满,鱼平卧着,睁着怪异的眼睛,小鸟低头看着鱼。
图1-8 鱼鸟图轴 绫本墨笔 年代不详 143×44cm 黄庭坚纪念馆藏
上有题识云:“目尽南天日又斜,时人莫向此图夸。是鱼是雀兼鹆,午饭晨钟共若耶。八大山人画并题。”若耶溪,传是西施浣纱的地方。李白《子夜吴歌·夏歌》:“镜湖三百里,菡萏发荷花。五月西施采,人看隘若耶。”(5) 鹆,八哥的别称。在世界的溪水中,鸟啼鱼游,群花自落,万类自由。常人的眼光中,“是鱼是雀兼鹆”——这是鱼,这是雀,这是八哥,这是鹧鸪,人类通过自己的知识谱系去分别世界。常人的观念中,更有时间过程中的变化,过去与现在,历史与当下,记载着知识的获取和利欲的纵肆,八大说:“午饭晨钟共若耶”——纵然有西施的美貌,转眼间也消损不见,纵然有绝世功名,而铜驼荆棘,又值几何!在八大的画中,时空存在的界限和关系都模糊了,是鱼又非鱼,似鸟又非鸟,只有一颗纵逸于当下的淡然的心。他认为,“时人莫向此图考”,人们应从框格般的思维中走出,跨进世界的河流中,“目尽南天”,这是一个不可名状、没有定式的世界。
八大荒诞的画,具有冥思般的性质,凝结着他对一切众生(也包括人)生命存在的态度。超越“人”(知识的、欲望的)的视角,这是八大这类绘画的思维支点。1685年以前,八大主要是作为花鸟画家而出现的,这之后,山水画才渐渐多了起来。他绘画的主要表现对象就是花鸟虫鱼和山水林木,一生基本没有画过人物。这样的题材选择,就与他超越人的视角的观念有关。其实,如果按照传统绘画画科的知识分析,八大都不能算是一个花鸟画家。因为他画中的花鸟世界,不是我们惯常眼光中的花鸟。同样,1690年以后,他接续董其昌,返归倪黄,进而追溯北宋大师的山水传统,山水成为他重要的表达对象之一,而他着意表现的,也不是外在的山水面目,而是他意念中的山水。他的画真可以说是花非花,鸟非鸟,山非山,水非水,是一个虚幻的物象世界。
《庄子·大宗师》中有个有趣的故事:造物如一个冶炼世界,天地就是熔炉,大冶为造物之主,他造了天地万物,也造了人。“今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物者必以为不祥之人”(6)。八大也是如此,在他看来,人不能将自己与万类群生分割开来,认为人总是高于万物。他要打破这一“大人主义”的观念。人的个体存在,从时间上看只是一个短暂的片刻;从知识上看,我们对世界的了解其实很少、很浅,甚至多是妄见。八大在荒诞中,要彰显“至人无己”的哲学。在他看来,我们对世界的时(变化过程)、空(存在样态)的把握,并非一个确定的事实。世界始终是不依附人的知觉感知和知识分别而存在的,人应超越以人的视角看世界的“定式”,走入世界中。八大极力创造的幽眇而荒诞的世界,其实是要彰显一种“凡常”的运作方式。人们认为“正常”的态度,往往是对世界真实相的背离。惯于表现怪诞意象的八大似乎在说:到底谁“正常”,还真难说呢!你看我的画荒诞,而荒诞不经恰恰是你。
此可见大乘佛学“无人相,无我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思想对他的影响。无人相,不要有“大人主义”的妄见;无我相,不要在自我的执着中,将自己与世界分割开来;无众生相,万类一体,了无分别;无寿者相,超越变化的表相,契合世界的真实。八大的怪诞绘画,其实是在“四无”框架下,力图展现一个“凡常”运作的世界,这位“禅林拔萃之器”,是在以图绘造型和诗来表达他所理解的“正思维”。(图1-9)
图1-9 鱼鸟图轴 纸本墨笔 1694年 178×73cm 湖北省博物馆藏
二、不是“东西”
八大刻意创造的不东不西的荒诞意象空间,让人们超越“东西”,认识到绘画的造型世界是一个虚幻的存在:不是“东西”。
唐代百丈怀海《广录》记载:一日,怀海随马祖道一大师出行,途中见一群野鸭飞过,马祖问:“是甚么?”怀海答:“野鸭子。”马祖再问:“甚处去也?”怀海回答说:“飞过去也。”马祖拧住怀海的鼻子说:“你说它飞过去了,我看它还在这里。”(7)怀海遂于言下开悟。野鸭飞过,是人感觉中的真实。禅宗强调,执着感觉的真实,为时间过程中展现的表相所粘滞,是对世界的误解。六祖慧能在广东法性寺听印宗禅师说法,此时风吹僧堂里的幡布,大家争论是幡动还是风动,慧能说:“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这个广为人知的故事,所表达的也是这一思想。八大的怪诞之作,其实是要超越视觉的真实,而导向心灵真实;打破时空关系,表现真实的生命感悟。
禅宗对表相世界的解构,是八大怪诞画风的直接来源。禅宗热衷于以现存世界的荒诞来打破人们对时空的执着。有僧问唐代池州鲁祖山教禅师:“如何是孤峰孤宿底人”,这位禅师说:“半夜日头明,日午打三更。”(8)一僧人问北宋兴元府青剉如观禅师:“如何是青剉境?”禅师回答道:“三冬华木秀,九夏雪霜飞。”(9)在这里,四季颠倒,时间乱置。北宋的佛眼清远禅师上堂讲“一叶落,天下春”(10)。我们知道“一叶落,天下秋”的古语,这里“秋”换成“春”,一字之换,换了一种思维,一种看世界的方式。禅宗要打破世界的秩序,突破表相的束缚,在狂怪中寻求真实。一桩著名的禅宗公案说:“听那单手拍掌的声音”——从双手拍掌的定式中走出,谛听世界真实而微妙的声音,这就是禅的思维,也是八大怪诞绘画形式创造的思想动力。用八大佛门四世祖博山无异(1575—1630)的话说:“若向者里会去,万年一念,一念万年。生死情枯,真如体寂。二途俱泯,触处皆通。”(11)
八大怪诞的绘画通过变化无定的表相说明,我们所执着的世界,执着于对世界形式的认识,其实是一个“幻”而不真的事实。
在八大看来,常人着眼于差异的世界,物物有定相,这是鱼,这是鸟,这是鸭,这是石,一物有一相;物物相关联;物与物又依照一定的规则在活动,鱼儿在水中游,鸟儿在天上飞,鸭在水面浮,山在天际显。而八大却深入到“苍茫寂历”之中,打破人们的惯常思维,鸟不是鸟,鱼不是鱼,石不是石,世界上无一物有定相,定相只是我们的幻觉。
八大这个影子的学说,是曹洞宗的当家理论,在这方面它有两个具代表性的观点:
唐代禅宗大师南泉普愿(748—834)指着庭前牡丹对弟子说:“时人见此一株花如梦相似。”(12)在南泉看来,世界中存在的“法”,都是一个“幻相”,而不是“实相”,我们执着于空间的事实,执着于由此空间所生发出的概念,都是对世界的误解。南泉这一说法,后来变成曹洞家风的典型表述。
曹洞宗的创始人之一洞山良价(807—869)“渠正是咱,咱非渠”的学说,是曹洞宗的思想基础。良价参老师云岩昙晟(782—841)问道:“和尚去世后,要是有人问起我:和尚的真容到底怎样,我该怎么回答呢?”云岩说:“你就说:就是他。”他听不懂老师的话。一日过河涉水,看到水中自己的影子,豁然开悟,作了一首偈语:“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疏。我今独自往,处处得逢渠。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应须恁么会,方得契如如。”(13)良价由此领会云岩师话中的意思。影子(渠)由我(咱)照出,而我非影子。良价在“返自观照”中,发现了“真性”。
八大的老师是颖学弘敏,弘敏是雪关智誾(1585—1637)的弟子,雪关是博山元来的弟子,元来又是寿昌慧经(1548—1618)的弟子,明代寿昌一系实现了曹洞的中兴。在这一法脉中,寿昌、元来、雪关都将良价的得法偈作为曹洞的第一要义。元来说,此诗偈中,“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二句最严”(14)。元来又将南泉“时人见此一株花,如梦境相似”作为他所奉行的重要法则(15)。
八大将这一宗门所得,转化成他的绘画大法。他在《十六应真颂》中所言“渠正是咱,咱非渠”,说的就是曹洞家法。八大将宗门这样的学说化为他看世界的方式:时人看我画中一只鸟、一朵花、一块石,如梦境一般。他似乎通过自己的造型告诉人们,他画一物,则“不是一物”。他作画,是用画来说世界的法,世界是虚幻不实的,一切都渺然不可得,一切形相皆为虚相,所以,他只能说一个幻相,说一个“影子”般的世界,通过这个“影子”唤醒人们对“咱”(照出这个影子的真实世界)的注意。八大的“画为影子说”,直接影响他晚年绘画怪诞形式的处理。所谓怪诞,就是脱略常规,而常规是什么,常规难道就是世界的“定式”?八大的画与其说是追求荒诞(他并不感到自己的表现是荒诞的),倒不如说是否弃常规。
八大还融合庄子和佛教思想,提出“善化”学说,来强化他的“画者东西影”的观点。
作于1693年的《鱼鸟图卷》(图1-10),今藏上海博物馆,是一幅典型的八大式的荒诞之作。画的构图非常简单,起手处,画一条大鱼,横飞天际;画的后段画两只鸟于石岸边闭目兀立;尾部在不太引人注意的地方画一小鱼,在低空中飞翔,这就是画的全部内容。画有三段题识,其中第三段谈“善化”,他说:
图1-10 鱼鸟图卷 纸本墨笔 1693年 25.2×105.8cm 上海博物馆藏
东海之鱼善化,其一曰黄雀,秋月为雀,冬化入海为鱼。其一曰青鸠,夏化为鸠,余月复入海为鱼。凡化鱼之雀皆以肫,以此证知漆园吏之所谓鲲化为鹏。
八大其实是在画“鱼鸟互转”的故事。“善化”说的文本基础来自庄子。《庄子·逍遥游》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八大据此说明,世界的一切都是“善化”的,画的是鸟,却又是鱼,画的是鱼,却又是鸟,在时间的流动中,一切都在变,一切存在都是不确定的。
《庄子》中并无“善化”概念,这一概念来自佛教。佛教将无所滞碍的境界,称为“善化天”。《华严经》卷二云:“佛如幻智无所碍,于三世法悉明达。普入众生心行中,此善化天之境界。”(16)善化天,又称“乐变化天”。唐法藏《大方广佛华严探玄记》卷二云:“乐变化天,乐自变化,作诸乐具,以自娱乐也。又自化乐具,还自受用,不犯他故,名善化,亦名化乐。”
八大的“善化”,不是强调“善于变化”,而是强调超越变化,而达到“乐变化天”的境界。其荒诞的绘画形式,并非要表现世界“变”的事实,而在于超越变动不居的外在表相——“幻”的形式,而达到与世界相融相即的“善化”境界。他的绘画,以幽涩的形式告诉人们,执着于时空关系的“变”,是对世界的颠倒认识,他的画所创造的有别于现实时空的“幻化时空”,是为了搭起由“幻”到“真”的桥梁,彻悟“善于化者”的境界,将自己的生命融入世界中,在世界的河流中嬉戏。道教中也涉及这一概念。五代杜光庭解老子“万物作焉而不辞”说:“圣人善化,无事无为。”(17)无事无为,如万物生长,没有言说(辞),只是自在兴现而已。佛教的“善化天”,与老庄一脉所出的天机自张境界,都强调此一体验。
海外不少学者将八大的“善化”说,理解为生物进化的故事,这是西方思想解读中国艺术哲学而不相凿枘的明显的例子。美国耶鲁大学教授班宗华(Richard Barnhart)在《八大山人书画析义》一文中,将八大的“善化”思想解释为“蜕变”“再生”,认为这是八大“生平的隐喻”,象征他人生的多次转折,并预示着晚年的“新生”。他认为,八大晚年越来越注重“蜕变”的思想,并且喜欢画蝉蜕,其中潜藏着他关于生活将有转机的理想(18)。班宗华与王方宇先生共同编写的《荷园主人:八大山人的生活与艺术(1626—1705)》一书,记载着那次耶鲁大学举办八大山人书画作品展的经历。班氏在此书的序言中,也从蜕变中寻觅八大怪诞绘画形式的根源(19)。班宗华将八大的“善化”理解为一个生物进化的事实。而美国学者提孟(Nadine Tymon)在《绘画与政治:朱耷鱼石图中的荒诞和政治异议》(20)一文中,也从生物蜕变的观念来谈怪诞与八大政治态度之间的关系,在立论基点上与班氏大体相似。
这样的推论不能成立。八大的“善化”说,并非展示由一物到另一物的蜕变,这种生物学的解释,与他的根本思想是冲突的。
三、“东西”是实相的影子
绘画不是表现外在的东西,而要表现内在的实在意义世界(实相)。外在的“东西”是虚幻不实的,而内在的“实相”才是真实的。外在的“东西”是一种方便法门,是“实相”世界照出来的影子,观影求实,即幻得真,才是正思维。
上举上海博物馆所藏《鱼鸭图卷》,可以说是一个“万籁自生听,太空恒寂寥”(韦应物)的宇宙,背负青天朝下看,在世界的一个角落,正在上演着有关永恒的故事。鸭立于山,山即是它的脚,它与山融为一体;鸭眠于岛,它与岛融为一体,绵延的山峰,似乎是鸭的翅膀。一切空间中的定相都被粉碎,鱼大于山,岛是那样的渺小,如同一丸卵石,鱼掠过大海,掠过山岛,似与水中的鸟儿作答。
八大将他的画放到宇宙——无限的时空中来审视存在的价值。他的艺术世界是高古寂寥的,以无限流转的空间事实,粉碎人们对虚幻不真的色相世界的沉溺。
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的《鱼石图轴》(图1-11),也是八大后期作品。画上有书法家王澍题跋:
图1-11 鱼石图轴 纸本墨笔 年代不详 58.4×48.4cm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八大山人挟忠义激发之气,形于翰墨,故其作画不求形似,但取其意于苍茫寂历之间,意尽即止,此所谓神解者也。康熙辛丑秋八月廿四日。良常王澍观并题。
跋作于1721年,时八大已故去。王澍(1668—1743),字若林,号虚舟,康熙五十一年(1712)进士,是当时著名书法家和书画鉴赏家,著有《虚舟题跋》。他可谓八大的知音,他所说“不求形似”,但求“神解”,允为的评。这幅《鱼石图轴》,画面仅有鱼和山,山形态古异,一团漆黑,鱼也怪不可言,睁着奇怪的眼睛。王澍所说的取意于“苍茫寂历”,就是一种“永恒感”。八大在这里引入无限时间,来破人们执着于具体时间的妄念。苍茫的山,永恒的寂寞,一条善化的鱼,从鸟儿化来,由水中腾起,在无穷变化的宇宙中存在。古怪的山峦和鱼似乎没有联系,但八大通过“神解”在它们之间建立联系,凿通了一条生命之“流”。它们都是时间性的存在,都是在世界的“流”中浮沉、流荡。八大要表现变易世界背后那不变的真实。它是一种超越时间的永恒境界,在“非历史”中,表达深邃的“历史性”。
清何绍基(1799—1873)在题《八大山人清湘子花果合册》时说:
画师何处堪著我,万物是薪心是火。有薪无薪火性存,隐显少多无不可。苦瓜雪个两和尚,目视天下其犹裸。偶然动笔钩物情,肖生各与还胎卵。心狂不问古河山,指喻时拈小花果。……勃勃生理等兴废,童童浮世老瘖跛。君不见,乌芋平生朴实头,石榴终有顽皮里。其中朴实外顽皮,贮入箩筐任颠簸。混元同证清净根,莲子一窠花两朵。(21)
“目视天下其犹裸”——以洞观之眼视之,天地万物,“裸”然自在,直露本真。何绍基所言正是这永恒的真实境界,在《鱼鸭图》《鱼鸟图》《鱼石图》等意象世界中,正看到这“裸露的真实”,一种静寂幽深的存在。八大后期作品撕破表相,已然成了他程式化的表达方式。何绍基说石涛、八大证成天下之真相,如同顽拙的石榴有质朴之心,绰约的荷花生于一颗莲子,所谓“石榴终有顽皮里”“莲子一窠花两朵”,表现了世界的本原性存在,所言与八大“实相”说法正相合。
1697年所作《河上花图》长卷(今藏天津博物馆),是八大生平重要作品。其上八大题有《河上花歌》长调,其中有云:“争似画图中,实相无相一颗莲花子,吁嗟世界莲花里。”实相无相是禅宗立宗的理论基石。《五灯会元》卷一:“(世尊)说法住世四十九年,后告弟子摩诃迦叶:‘吾以清净法眼、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正法,将付于汝,汝当护持。’”(22)“实相”作为万法之后真实不妄之体相,是万法的意义之所在。
大乘佛学有“其一法者,所谓无相,无相不相”的说法,一切有形世界的物质或是人大脑中的观念,都可称为法,这些法是虚幻不实的,真实的世界乃是平等一体的实相,它是非分别的。当然,这实相世界并非抽象绝对的精神本体,或者如中国传统哲学所说的“道”,而是不受人们妄念缠绕、任由世界自在显现的存在本身,是禅宗所谓“青山自青山,白云自白云”“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图1-12)
图1-12 鱼轴 纸本墨笔 年代不详 108×42.2cm 常州博物馆藏
因此,八大所言“世界莲花里”,并不表明“世界就在莲花里”,或者说在一朵莲花里看出广远的世界,那是一种空间上的理解;也不表示“莲花是实相的载体”,那是现象本体二分观影响下的误诠;而是“即莲花即世界”,莲花就是一个自在圆足的意义世界,此之谓“实相”(23)。
对“实相”世界的关注,是八大长期浸润于佛学所造成的。他早年在佛门中,就有在绘画中追求“实相”的痕迹。如蔡受《鸥迹集》卷二一载八大于佛门时所作一画:“雪师为徂徕叶子作扇画:巨月一轮,月心兰一朵,其月角作梅花。题诗云:‘西江秋正月轮孤,永夜焚香太极图。梦到云深又无极,如何相伴有情夫。’”其中所画圆月等构图,就有追求“实相”之倾向。
哈佛大学福格美术馆藏有八大《瓜月图轴》(图1-13),作于1689年。画一大西瓜,其上又虚画一大月亮的轮廓,整个画面是一虚一实两圆相套。上有题识云:“昭光饼子一面,月圆西瓜上时,个个指月饼子,驴年瓜熟为期。己巳闰之八月十五夜画所得。八大山人。”诗近打油,然意颇堪玩。月照西瓜,处处皆圆。个个指月饼子:用佛学指月意。《楞严经》卷二说:“如人以手,指月示人,彼人因指,当应看月。若复观指,以为月体,此人岂惟亡失月轮,亦亡其指。”(24)以手指月,得月忘指,指为所借之媒介,月为求取之实相。舍筏登岸,得兔忘蹄,不能执着于指而忘月。“驴年”,即俗语所谓猴年马月之意。八大的意思是,如果你执着于手指之指、执着于月亮的外在形态,将月亮等同于“饼子”,忘记了“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的实相世界,那么就会累年而不悟,顽然而难觉。他的画是指月之指,而非月本身;是登岸之筏,而非彼岸。
图1-13 瓜月图轴 纸本墨笔 1689年 74×45.1cm 哈佛大学福格美术馆藏
四、实相就在“东西”中
八大的“实相”世界,是意义世界,是绘画价值实现的核心,但它不是绝对真理,不是抽象概念,而就是上文所说的任由生命自在兴现本身。正因此,实相就在“东西”中,意义世界的实现就在当下直接的感悟中——绘画之所以存在的根源,就是表现这样的生命感悟。八大“画者东西影”的画学纲领,所表达的就是重视生命直接感悟的思想。他一路由荒诞走来,“捏造”出种种虚幻的存在,不是要惑乱我们的目,而是要明澈我们的心。
在“变”中寻“幻”,在“幻”中得“真”,在“真”中确立生命的意义。八大晚年的画和诗几乎都围绕一个主题:生命何以有意义?八大是一位遗民画家,因家国之变,一生漂泊。晚年定居南昌之后,他通过艺术来追寻生命的意义。八大晚年艺术的重要特征,是由对故国的思念,上升为对人类存在命运的思考。
八大晚年在对永恒的叩问中,渐渐淡化其故国情结、王孙情怀。人生而平等,人的生命是偶然的。依附于某种先行存在的事实,并努力去归复它,真实的生命价值便无由实现。在八大晚年的绘画中,故国不是他确立生活意义的标准,而人的生命存在意义,才是他关心的根本问题。
1694年,八大有著名的《安晚册》,今藏日本京都泉屋博古馆。他的“安晚”,不是安王孙之心,而是安个体之生命,画中的怪诞形式,正是为了心灵的平宁而作。我们可由这组册页来讨论他安顿生命的思想。
一切都在变化中,没有永远的拥有,人种种难以割舍的利欲,最终会像树叶在萧瑟西风中凋零,生命应是和着宇宙节奏的欢歌,而不应是贪婪的攫取。在海枯石烂、沧海桑田的永恒变易的世界中,人的生命只不过是一瞬。八大在变易的世界中感悟到,原来由显赫到落魄,也包括一种必然。天地一浮云,此身乃毫末,又何必斤斤于得失,而无心灵之安宁!
八大的意义世界,不在超验的神灵世界中(如佛),不在先验的道的世界中(如理),也不在具体的经验世界中,而在他自我证验的生命体悟中。
《安晚册》之二十二山水图上(图1-14),八大题云:“蓬莱水清浅。为退翁先生写。壬午一阳之日。拾得。”这随意“拾得”的山水中,透出一股灵气。蓬莱是人们想象中的神仙世界,八大此作却要将这一片神山请到现实中来,蓬莱湾不是渺然难寻的圣水,就在我的身边,清浅如许。
图1-14 安晚册之二十二 山水 纸本墨笔 1694年 31.8×21.9cm 京都泉屋博古馆藏
“蓬莱水清浅”一语本自李白《古风五十九首》之九:“庄周梦胡蝶,胡蝶为庄周。一体更变易,万事良悠悠。乃知蓬莱水,复作清浅流。青门种瓜人,旧日东陵侯。富贵故如此,营营何所求。”(25)八大通过一座山峰、一泓清水来说明,世界的一切都在变化中,圣殿可以变为坊间的陋屋,琼阁可以变为村前的破亭,一切都如梦一样幻而不真。“一体更变易,万事良悠悠”,八大也像李白一样,在与永恒的照面中,得到心灵的释然。没有绝对的故园,故园只不过是曾经给我生命的地方;没有绝对的故国,故国只不过是曾经为我获得一定地位的组织;没有永远的王侯将相,你不见而今青门种瓜人,原是旧日东陵侯。
值得注意的是,八大将存在的意义最终落实为当下此在的优游。他要化蓬莱的仙水,为现世的清泉。在缅邈的宇宙中,人的存在多么渺小,人存在的意义难道就在于传之久远,或者说是永恒?什么是永恒?难道就像六朝时人那样,或求长生不老药,或勒石立碑,企图传之久远?八大以他那双法眼,寻觅世界“裸露”的真实。人生意义的落实处,即在当下,当下是上帝分给人的惟一的圣餐。八大与一些艺术家、诗人不同,他不做云中之鹤,高飞并不适合于他,而做海上之鸥;不作笼中之鸟,而做山林之鸡;不做高傲的孔雀,而做卑微之鹧鸪。八大的鸟无飞相,虽然他毕生崇拜李白,但在终极的选择上也与他不同,李白诗云:“宜与海人狎,岂伊云鹤俦?”(《古风》其四十二)李白要做云中之鹤,而八大要作海上之鸥。海上之鸥,亲人也;云中之鹤,远人也。八大将成就生命的意义世界,放在当下此在生活中。他知道,一朵小花,也有存在的价值,也是自足的生命宇宙,八大艺术的高风绝尘,原就在尘寰中。
我注意到八大晚年画作中很多小东西,如小鸡、小雀、小鱼等,这别有意义。八大晚年很喜欢画小雀,体态渺小,无灿烂之羽毛,无圣木可依,多是独立悬崖暂栖身,如《巨石小鸟图轴》(26),危石孑立,下有一朵玉簪兀自开放,上有一只小鸟嗷嗷叫。李白《空城雀》诗云:“嗷嗷空城雀,身计何戚促。本与鹪鹩群,不随凤凰族。提携四黄口,饮乳未尝足。……天命有定端,守分绝所欲。”(27)《孔子家语·六本篇》载:“孔子见罗雀者,所得皆黄口小雀。”八大晚年画中出现的鸟,多是这黄口小雀,一个在空城中嗷嗷叫唤的黄口小雀,在悬崖峭壁中,无以为助,似乎是那样的可怜。
其实不然!这也是八大与石涛的不同处。石涛多受楚辞之影响,有哀婉自怜的气质,而八大的画不是通过处境的渲染,尽其哀伤之怀,而是由此表现内心的平宁。最艰危处,就是最平宁处,这是八大艺术的秘密之一。
八大有诗云:“到此偏怜憔悴人,缘何花下两三旬。定昆明在鱼儿放,木芍药开金马春。”(28)在《安晚册》所题此诗的作品中,八大惟画有一条小鱼。定昆明,即定昆明池,唐中宗之女安乐公主所建(29)。定昆池,唐以后几乎成为骄奢的代名词。木芍药,即牡丹,唐代开元间宫廷中多种此花,李白曾奉明皇之命,作《清平调》三章,其中有“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干”之语(30)。金马,即金马门,汉建,后用以指代皇帝宫苑(31)。定昆池、金马门、木芍药等,都是皇家繁华盛物。豪华无比的定昆池,士女游观,车马填噎,池鱼尽欢,宫中牡丹竞放,歌舞蹁跹,而只有斯人独憔悴,如这一条静卧的小鱼。“憔悴人”,在古诗中特指相思者,这里当是八大自指。
表面上看,诗中表达一种“自怜”的思想,众人皆有“春”,而我独无,怎不叫人黯然神伤。然而,正像袁中道所说:“君不见金谷园、定昆池,当时豪华无与比,今日红尘空尔为!”(32)天地变化,世道如斯,定昆池早已干涸,金马门荒草萋萋,昨日宫苑里花簇簇,人稠稠,转眼间,流落红尘不知处。君不见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在悠悠天地之轮的滚动中,一切都归入虚茫。八大的画和诗都在展示变易,由无所不在的变易来说明不可执着,从而超越表相,领略生命的真实意义。
八大有一画,画有鹌鹑(图1-15),并题有诗道:“六月鹌鹑何处家,天津桥上小儿夸。一金且作十金事,传道来春斗蔡花。”(33)他曾在多幅画中题写此诗。天津桥,旧时宫廷前面的一座桥梁,初建于隋(34)。天津桥记载了多少繁华旧梦,包含了多少悲欢离合。唐刘希夷《公子行》诗云:“天津桥下阳春水,天津桥上繁华子。马声回合青云外,人影摇扬绿波里。绿波清迥玉为砂,青云离披锦作霞。可怜杨柳伤心树,可怜桃李断肠花。”(35)天津桥,就如同人们所说的乌衣巷,意味着繁华和衰落的更替。八大吟咏道,当繁华之世,有多少富家少年,在这里竞奢斗艳,挥金如土(一金且作十金事),享不尽的繁华事,做不完的桃花梦(传道来春斗蔡花,蔡花,同菜花。斗菜花,为古代一种游戏)。也曾有倾城倾国貌,也曾有缠绵悱恻情。红粉知己,桥上相别多可怜;望断章台,花际徘徊足堪伤。如今一切安在哉!天津桥无影无踪,惟留下一湾清水脉脉流。
图1-15 山水花鸟册之四 鹌鹑 纸本墨笔 1694年 37.8×31.5cm 上海博物馆藏
与天津小儿的奢靡自夸截然相对的是,此图中两只鹌鹑(鹧鸪,八大有意混淆二者),怡然相对,默然无语。在中国,鹧鸪本是思念物。明刘基《山鹧鸪》六首之一云:“鹧鸪元是岭南音,岭北无人识此禽。南人唱歌过岭去,北人相向泪沾襟。山禽一处一般声,不是乡音便动情。多事江南子规鸟,天津桥上对人鸣。”(36)传鹧鸪原在岭南,度岭入北后,人多不识其音。所以古诗中多以鹧鸪啼叫,暗喻家国之思。八大的“六月鹌鹑何处家”,就是在写家国之恨。此中似隐括郑所南之事。《新元史·郑所南传》云:“闻北语,则掩耳而走。”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二十也说:“(郑所南)誓不与朔客交往,或于朋友坐上见有语音异者,便引去。”他这只鹧鸪,只鸣南音,即使北人不识,也不改口舌。
这幅作品的主题是无家人寻觅家园,而家园难道就是故国?归去归去,难道就是要归往天津桥的奢华和梦幻之中?作品中天津小儿的浮华与两只鹌鹑的恬然形成强烈的对比。天津小儿一金且作十金事,那只是一晌贪欢!而鹌鹑(鹧鸪)这对被放大的小小鸟,却没有痛苦,只有默然。八大的选择一目了然。他将繁华和失落放到缅邈的宇宙、短暂的人生中,重新审视它的价值。生命的意义不在寻找那曾经有过的繁华,一切关于“家”的寻思,都是一场梦幻。在逝者如斯的宇宙中,生命如小舟,随波而漂流,没有绝对的港湾,没有永远的锚点。人生的意义到底在哪里,晚年八大通过他的艺术,就是要回答这个问题。
博山元来曾说:“在天津桥上,看弄猢狲。”(37)八大其实正像他的这位禅门四世祖,一个被世界抛弃的人,在破败的天津桥上,看世界的闹剧,思考人生的意义。
他的荒诞之作,其实是关于生命的正剧。
(1) 这一说法出自八大为石涛画弟子李仍所作书翰:“汉老年翁于石尊者画法所得不已多乎,索题一首呈正:禅有南北宗,画者东西影。说禅我弗解,学画那得省。至哉石尊者,笔力一以骋。密室宗少文,玄都卢十景。传闻大小李,破壁走燕郢。愿得诗无声,颇觉山为静。尊者既括目,嘉陵出俄顷。”(见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八大、熊秉哲、李仍等书画册页,《中国古代书画图目》,编号为京1-4502)
(2) 《跋画竹》:“以中每爱余画竹,余之竹聊以写胸中逸气耳!岂复较其似与非、叶之繁与疏、枝之斜与直哉?或涂抹久之,它人视以为麻、为芦,仆亦不能强辨为竹,真没奈览者何!”(倪瓒《清阁遗稿》卷十一,明万历刻本)
(3) 八大山人纪念馆编《八大山人研究》,95页,江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
(4) 班宗华《八大山人书画析义》一文曾引此画,款为“甲戌之重阳”的作品很多。台北:《故宫文物月刊》,第九卷第一期,1991年。
(5) 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卷六,第二册,418页,中华书局,2015年。
(6) 王叔岷《庄子校诠》,上册,245页,中华书局,2007年。
(7) 《百丈怀海禅师广录》,《卍续藏经》第六九册。
(8) 《五灯会元》卷第一一,中册,670页,中华书局,1984年。
(9) 《五灯会元》卷第一三,中册,845页,中华书局,1984年。
(10) 《五灯会元》卷第一九,下册,1262页,中华书局,1984年。
(11) 《无异元来禅师广录》卷三,《卍续藏经》第七二册。
(12) 《五灯会元》卷三,上册,141页,中华书局,1984年。
(13) 《五灯会元》卷十三,中册,779页,中华书局,1984年。
(14) 《无异元来禅师广录》卷七,《卍续藏经》第七二册。
(15) 《无异元来禅师广录》卷二,《卍续藏经》第七二册。
(16) 唐实叉难陀译八十卷本《华严经》卷二。
(17) 《道德真经广圣义》卷七,《正统道藏》洞神部玉诀类。
(18) 台北:《故宫文物月刊》,第九卷第一期,1991年。
(19) Master of the Lotus Garden: The Life and Art of Bada Shanren(1626-1705), by Wang Fangyu & Richard M. Barnhart.(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0)
(20) Painting and Politics: Eccentricity and Political Dissent in Zhu Da’s Fish and Rock. The Bulletin of the Cleveland Museum of Art, 1989: 76, No.4.
(21) 清陆心源《穰梨馆过眼录》卷三十六,款:“壬寅冬日过东乡丈人平安馆,见示八大山人清湘子花果合册,奉题小诗,即希教正。年家弟何绍基草。”
(22) 《五灯会元》卷一,上册,10页,中华书局,1984年。
(23) 详细分析参见本书第十七章《〈河上花歌〉并八大山人的实相无相观》。
(24) 见刘鹿鸣译注《楞严经》卷二,63页,中华书局,2012年。
(25) 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卷五,第121页,中华书局,2015年。
(26) 《艺苑掇英》第七十五期封面图,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05年。
(27) 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卷五,第382页,中华书局,2015年。
(28) 此诗在八大1695年前后多幅作品中出现,如《安晚册》第十三开。另外,1695年所作《杂画册》中有一幅作品也题有此诗。
(29) 唐刘餗《隋唐嘉话》卷下载:“昆明池者,汉孝武所穿,有蒲鱼利,京师赖之。中宗朝,安乐公主请焉,帝曰:前代已来,不以与人。不可。主不悦,因大役人徒,别掘一池,号曰定昆池。”又据《朝野佥载》卷三载:“安乐公主改为悖逆庶人,夺百姓庄园,造定昆池四十九里,直抵南山,拟昆明池。累石为山,以象华岳,引水为涧,以象天津。飞阁步檐,斜桥磴道,衣以锦绣,画以丹青,饰以金银,莹以珠玉。又为九曲流杯池,作石莲花台,泉于台中流出,穷天下之壮丽。悖逆之败,配入司农,每日士女游观,车马填噎。奉敕,辄到者官人解见任,凡人决一顿,乃止。”(《隋唐嘉话》《朝野佥载》二书,见程毅中点校本,中华书局,1979年)
(30) 王琦注李白《清平调词》引《太真外传》云:“开元中,禁中重木芍药,即今牡丹也。得数本红紫浅红通白者,上因移植于庆池东沉香亭前。会花方繁开,上乘照夜白,妃以步辇从。诏选梨园弟子中尤者,得乐一十六色。李龟年以歌擅一时之名,手捧檀版,押众乐前,将欲歌之,上曰:‘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乐词为?’遽命龟年持金花笺,宣赐翰林学士李白,立进清平乐词三章。承旨犹若宿酲,因援笔赋之……”(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卷五,第363页,中华书局,2015年)《新唐书》记载李白衔命作诗时,正醉酒,卧于酒肆,召入,以水洒面,即令秉笔,顷之诗成。
(31) 李白《东武吟》:“归来入咸阳,谈笑皆王公,一朝去金马,飘落成飞蓬。宾客日疏散,玉樽亦已空。”李白《古风》:“但识金马门,谁知蓬莱山。白首死罗绮,笑歌无时闲。”(见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卷五,第373页,中华书局,2015年)
(32) 《袁中道集》卷一,《送王生归荆州》。山西古籍出版社,2008年。
(33) 上海博物馆藏八大《山水花鸟册》,八开,作于1694年,其中一开题有此诗。
(34) 王琦注《李太白全集》注引《元和郡县志》云:“天津桥在河南县北四里,隋炀帝大业元年初造此桥,以驾洛水。用大船维舟,皆以铁锁钩连之。南北夹路,对起四楼。其楼为日月表胜之象。然洛水溢,浮桥辄坏。唐贞观十四年,更令石公累方石为脚。《尔雅》曰:斗牛之间为天汉之津,故取名焉。”
(35) 见《全唐诗》卷八二,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6) 刘基《诚意伯文集》卷一一,四部丛刊本。
(37) 《无异元来禅师广录》卷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