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八大山人和石涛,终生未见一面,竟然引为好友。他们在艺术上互相影响,在思想上相互激荡。晚年的石涛,因获交八大,他那颗狂奔的心多少获得些许安宁,“书法画法前人前”(石涛评八大语)的八大,给他带来心灵震撼;窘迫中的八大,因与这位“尊者”“大手笔”(八大评石涛语)的交往,使一生足不出江西的他,增加了更大的精神腾挪空间。石涛和八大,他们思想、艺术中的很多问题是相互关联的。故我在完成拙作《石涛研究》之后,就转而研读八大的作品和文献,希望从这两位天才艺术家那里得到更多的精神滋养。
但研读八大的难度远超我的预想,他的题画诗、跋晦涩难懂。启功先生曾说:“八大题画的诗,几乎没有一首可以讲得清楚的。”八大绘画怪诞的表现形式,在中国绘画史上,几乎没有任何一位画家可与之相比。他的画虽然简洁、逼真,但要有切实的解会殊为不易,就拿他画的鸟那奇怪的眼神说,就很令人费解。八大绘画中最难把握的,当是其中的精神气质。他作品中的意义世界,如天际中闪烁明灭的孤鸿影,飘渺而无从把捉。清人何绍基说:“愈简愈远,愈淡愈真。天空壑古,雪个精神。”这是很好的概括。他的艺术眼空霹雳,无古无今,幽冷中带有神秘。面对这样的研究对象,正像走在一条迷离的山路上,云遮雾挡,时时感到不知走向何方。但那漫山的空翠,沁人心脾的清香,诱惑着你,使你无法停止前行的脚步。
几年八大的研读,给我留下一个抹不去的影像,就是一个生活在污泥中的人做着清洁的梦。八大很长时间里过着屈辱的生活,他在癫疾复发之后返回南昌时,戴着破帽,曳着长袍,履穿踵决,拂袖翩跹,行于南昌街头,市中人围观哗笑,没有人认识他。晚年他孑然一身,时而寄人篱下,时而潦倒于破庙败庵之中,在满目尘土的蜗居中聊以为生,常常难以为继。他在给友人的信中慨叹道:“凡夫只知死之易,而未知生之难也。”
但就是这样的人,却始终不忘对人类生存状态的思考。他在屈辱中,呼唤人类尊严的回归;在污泥浊水中,咏叹人世中那永恒的价值。晚年的八大有斋号名“何园”“在芙山房”,他想成为一位“荷园主人”(1)。他要装点出满世界的荷花清香,那是他的旷世梦幻。他的画那样通灵透澈,他的书法如晋人一般清逸高旷,他的笔墨是那样的洁净幽微,这一切,都与这梦有关。
八大山人晚年杰作《安晚册》之十四为《巨石小花图》,画一巨石,石无险峭危殆之象,笔势轻柔,倒是圆劲可爱,略向右,画小花一朵,向石而倾斜,竟然有拜倒之势(图0-1)。巨石与小花,一大一小,相互呼应,趣味盎然。八大题有一诗:“闻君善吹笛,已是无踪迹。乘舟上车去,一听主与客。”所画是晋人王子猷(王羲之之子)的故事。子猷有一天出远门,舟行河中,忽听人说岸边有桓伊(子野)经过,桓伊的笛声举世闻名,子猷非常想听。但子猷和桓伊并不相识,而桓的官位远在子猷之上,子猷并不在乎这一点,就命家人去请桓为之奏乐。桓伊知道子猷的美名和性情,二话没说就下了车,来到子猷身旁,为他奏了三首曲子,悠扬的笛声落在泛着涟漪的水面,几乎天地间都充满这优美的旋律。奏毕,桓伊上车去,子猷乘船行。二人自始至终,没有任何交谈。
图0-1 安晚册之十四 巨石小花图 纸本墨笔 1694年 31.8×21.9cm 京都泉屋博古馆藏
八大非常倾心于这样的心灵境界。在这里,语言遁去了,权势遁去了,利欲遁去了,一切人世的分别都遁去,惟留下两个灵魂之间的絮语。人生活在世上,拘牵太多,惟有人内在的生命冲动,才可冲破那乏味的虚与委蛇。没有这意兴,生命将失去颜色。空洞化仪式化的存在,其实是一种非存在。在王、桓二人不交一言的境界中,音乐穿越两个灵魂,意兴为之感动。八大这幅画,就如“梅花三弄”的吟唱,僵硬的石头为之柔化,那朵石头边的微花,也对着石头轻轻地舞动,似乎在低声吟哦。八大的意思是,他们的生命意兴穿透了这世界坚硬的冰层。
其实,八大的艺术一如桓伊的笛声,穿透时间的藩篱,穿透世界的冷漠,直入人的灵府。八大是一位王孙,一位前朝遗民,但他的真正意义远远超过一个节士。假定八大是一个整天嚷着要恢复王室正统以及锦衣玉食生活的人,这样的八大,我们又能亲近几分?八大将他的遗民情怀,化为清净精神的追求;将他的故国情思,裹进人类命运的叩问之中。他笔下的故园梦幻,如同我们的精神故土。这样的八大山人,才是我们心灵中的知己。(图0-2)
图0-2 天光云影图册之八 纸本墨笔 年代不详 25.8×34.7cm 王方宇旧藏
在中国艺术史研究领域,八大研究是门显学。尤其是近几十年来,海内外有大量的研究成果,像饶宗颐、王方宇、汪世清、叶叶、李叶霜、萧鸿鸣诸前行者,在这块领地长期耕耘,取得了丰富成果,奠定了八大研究的基础。我的学习和研读是在他们的基础上进行的。
本书分为艺术哲学、思想索解、生平历程和交游丛考四编,尝试在一些前人已有研究、但尚需推进的地方用力,提出一些浅疏的想法,力求在自己的知识范围内,为八大山人的研究做出一些努力。我自知,我的研究是不成熟的,恳请方家有以教之。我不是专门从事中国绘画研究的专家,却来这块圣地,接连对石涛和八大山人两位大师放肆地发表意见,敬请宥谅。无他,实在是因我太着迷于他们的艺术和人生。
感谢在我艰难研究过程中给予帮助的所有亲人、朋友和师长。
作者记于丁亥年荷花盛开时
丁酉年红叶中再作修改
(1) 王方宇先生曾以此命名自己研究八大山人的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