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沉舟记
一
松江府的秋阳刚爬上漕帮总舵的飞檐，檐角蹲着的嘲风兽把影子投在青砖地上，活像张开的龙爪。陆沉舟的算珠已经噼里啪啦响了半个时辰，十三档紫檀算盘在他手下泛着幽光——这是去年腊月用沉船龙骨雕的，每颗珠子都浸过桐油，能在暴雨天浮水不沉。
“第七船队耗铁钉三百二十斤...“他左手翻着泛黄的账册，忽然指尖一顿。上月修船记录里赫然写着“补船板七丈“，可对应的桐油用量却少了三成。右手在算盘上舞成残影，当归墟位第三枚珠子落下时，突然发出“咔“的脆响。
陆沉舟捻起裂开的算珠对着晨光细看，紫檀纹路里竟渗出暗红血丝。这珠子是龙骨心材所制，当初老船工说过：“龙骨有灵，裂珠见凶。“
门外突然传来杂沓脚步声，漕帮三当家陈老六一掌拍开雕花木门，震得门楣上“漕通四海“的匾额晃了三晃：“陆先生！出大事了！“
陆沉舟不动声色地将裂珠揣进袖袋，抬眼时已换上温润笑意：“三当家莫急，可是上月走镖的账目...“
“还管什么劳什子账目！“陈老六的络腮胡都在颤抖，腰间的分水刺叮当作响，“咱们的漕船在青龙湾又沉了三艘！这回捞上来个死人，手里攥着这玩意——“他啪地将半片木块拍在案上，震得砚台里的朱砂溅出星点。
陆沉舟瞳孔骤缩。那木块形如燕尾，榫头残留焦痕，分明是墨家机关术独有的“燕尾销“。他指尖刚触到木纹，窗外忽然飘来刺鼻的桐油味，混着江水的腥气直冲脑门。
“带我去码头。“
二
青龙湾码头上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几个漕工正用麻绳拖着乌篷船靠岸。船里蜷着具浮尸，尸身肿胀如鼓，右手却死死攥成拳头，指甲缝里嵌满黑泥。陆沉舟蹲下身时，嗅到丝若有若无的沉香味。
“劳驾。“他从袖中滑出根银簪——正是那裂开的算珠改制，簪头还刻着微缩的河防图。轻轻挑开尸体指缝，半片鲁班锁应声落地，锁芯处刻着篆体“璇“字。
陈老六倒吸冷气：“这不是上个月棉布商灭门案里...“
“三当家慎言。“陆沉舟突然抓住尸体左手。泡发的指甲缝里，一点金芒在阳光下忽闪。银簪尖挑出米粒大的金箔，对着日头一照，箔片上赫然錾着十六瓣菊花纹——东瀛皇室的徽记。
围观人群突然骚动起来。陆沉舟抬眼望去，见个戴斗笠的渔夫正往后退，蓑衣下露出半截深蓝衣角，分明是浪人打扮。他猛地甩出银簪，那渔夫却鬼魅般闪进巷子，只留下地上一滩水渍。
“清场。“陆沉舟起身掸了掸青布直裰，“再找两个懂水性的弟兄，我要验船。“
三
沉船残骸斜插在江滩淤泥里，像条搁浅的巨鲸。陆沉舟解下腰间算盘，五指翻飞间，十三档算珠竟拆解成尺、规、矩、丈。他踩着船板裂缝跃上桅杆，忽然感觉脚下传来空响。
“夹层在这里！“
漕工们撬开船板时，霉味裹着漆器特有的苦香扑面而来。二十多个描金莳绘漆盒整齐码放，盒面绘着浮世绘春宫图，边角却用螺钿嵌出大明的山水纹。陈老六抡起斧头就要劈，却被陆沉舟拦住：“且慢！“
他指尖抚过漆盒接缝处的鲛胶，突然发力按向樱花纹中心。机关轻响，漆盒如莲花般层层绽开，露出内里暗格——满满都是火硝！阳光照在硝石上，折射出诡异的七彩光晕。
“这不是普通走私。“陆沉舟拈起一撮火硝搓了搓，“颗粒均匀如粟，必是军械坊的手笔。三当家可还记得，上月工部拨给松江卫的火药...“
话音未落，江面忽然传来破空声。陆沉舟反手将算盘架在颈后，金铁交鸣间，三枚手里剑深深钉入桅杆。第四枚直取陈老六咽喉，却被陆沉舟甩出的丈量绳缠住——绳头坠着的规矩铜砣正砸在刺客面门。
“留活口！“陆沉舟的喊声淹没在漕工们的怒吼里。那浪人刺客却突然咧嘴一笑，咬碎毒囊的瞬间，整张脸皮竟如融蜡般脱落。
四
戌时的更鼓刚敲过，陆沉舟在厢房摆弄那半片鲁班锁。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河防一览图》上，忽明忽暗如同鬼魅。忽然，算盘上剩余的十二颗珠子无风自动，在檀木档杆上跳起诡异的舞蹈。
“咔嗒“，鲁班锁突然迸出火星。陆沉舟急速后仰，三根毒针擦着鼻尖钉入墙面。锁芯处弹出个精巧铜盒，盒面阴刻着二十八星宿图。
“贪狼位...“他喃喃着转动星图，铜盒应声而开。半张焦黄的宣纸飘落，上面是工部火器司的印鉴——“嘉靖三十七年，奉旨销毁虎蹲炮二百尊“。
窗棂吱呀轻响，陆沉舟头也不抬地甩出银簪：“朱颜姑娘既然来了，何不现身？“
珠帘晃动，抱着琵琶的红衣女子笑吟吟倚在门边，裙裾上的苏绣缠枝莲在烛光下流光溢彩：“陆先生好耳力。“她葱指拨过琴弦，七十二根银针从琵琶腹中激射而出，却在触及陆沉舟衣角时齐齐转向，钉入他手中的鲁班锁。
机关转动声乍起，锁芯弹出一卷羊皮。陆沉舟就着烛光展开，竟是半幅《天工开物》的锻铁图。朱颜的银针正钉在“生熟炼铁法“五个字上，针尾缀着的珍珠微微发颤。
“今夜子时，黑市要拍明代匠籍黄册。“朱颜的绣鞋碾过满地银针，在青砖上划出浅浅白痕，“严侍郎的人已经去了，带着东瀛的菊一文字刀。“
陆沉舟摩挲着羊皮卷上的焦痕，忽然嗅到一丝熟悉的桐油味。他猛地推开窗，只见对街屋顶黑影一闪，羽箭破空而来。箭杆上绑着的半片金箔在月光下妖异非常，菊花纹中心却多了个血点——正是他清晨验尸时见过的样式。
“看来有人不想我们赴约。“朱颜的银针不知何时已收回琵琶，“陆先生可听说过'璇玑图破，百鬼夜行'？“
江风突然灌入屋内，吹熄了烛火。黑暗中，陆沉舟摸到算盘某处凸起的雕纹——那是墨家巨子令的暗记。船工的号子声从远处飘来，混着更夫敲响的梆子，子时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