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诗概述
中国的诗歌经历了唐宋的繁荣,步入了蒙族统治的元代。元诗一向不为人所注意,寻根溯源,实肇自明代。明代前后七子领袖李梦阳既提倡“文必秦汉,诗必盛唐”,自然贬斥其他朝代的作品,他断言“汉无骚,唐无赋,宋无诗”;与他同气相应的何景明也说“宋人诗不必观”,于是唐以后无诗几成定论。近人王国维在《宋元戏曲史》自序中以唐诗、宋词、元曲并称“一代之文学”,于是元诗的成就进而为元曲的光华所掩而黯然失色。这些观点统治文坛数百年,大大阻碍了人们对元诗的研究。实际上,作为我国主要文体之一的诗歌,在元代并没有荒芜消亡,而是在各个领域中有所开拓与发展,只是这开拓与发展步子迈得不大,成绩也不很显著罢了。
元诗的序幕,在公元1234年蒙古族统一北方时就已拉开,那时候南方是宋理宗嘉熙年间,也就是刘克庄、吴文英等人生活的时代。元初的诗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或为金代遗民,或为亡宋遗老,故国之思,时时萦绕胸怀,所以能正视人生,抛弃嘲风弄月的末世靡风,既能挣脱金末萎颓之气,也删除了宋末纤巧之习,使诗风一变。其著名的诗人,如郝经、刘因等,诗风豪放开阔,主盟西北;赵孟頫、袁桷等人规橅杜甫,步武李商隐,倡和于东南。在诸多的诗人中,以赵孟頫最为突出。赵孟頫是宋朝宗室,他的书画可称元代第一,诗也拔萃当行。他身历国难家难,又出仕新朝,时时受到良心的责备,所作多抒发悲伤愁怨,是有真性情的诗。他古、近体均擅场,尤以近体闻名,情高韵远,用典浑和冲融,寄托遥深,一些名作如《和姚子敬秋怀》《岳鄂王墓》等,都能得杜甫律髓。
元诗的真正繁荣是在元中叶。皇庆、延祐年间,元政权稳定,经济发展,于是恢复了科举,一大批读书人有了出路,集聚京城大都,彼此唱和,迭奏风雅。到元文宗登位,崇尚文治,特开奎章阁,网罗了一批文士在内品评书画,上倡下效,诗臻鼎盛。在这期间,最出名的是被后人称为“元诗四大家”的虞集、杨载、范梈、揭傒斯。这四人在京城诗酒赓和,都以自己独特的诗风成为诗坛的主力军。虞集的诗苍劲老到,他自称如汉廷老吏,句锤字锻,显示出非凡的功力。杨载诗天禀旷达,气象宏朗,讲究骨力。范梈诗雄浑流丽,提倡以神气为主,深得唐人精髓。揭傒斯长于古诗,清丽婉转,别饶风韵,寄托绵邈。
当然,元中叶诗歌的繁荣不仅仅是由于出现了虞集等四大家,后世更为瞩目的是萨都拉。萨都拉由于成名较晚,人们常把他列为“四大家”的后辈,实际上他们年龄相仿。萨都拉的诗绮丽清新、风流俊爽,宫词及乐府歌行直逼张籍、王建,江南水乡的旖旎与塞北沙漠的壮阔在他的笔下得到了完美的体现;同时,他还是元代著名的词人,一阕《金陵怀古》几百年来都为人所倾倒。除此以外,傅与砺追从四大家,所作以律诗见长,后人以为得杜甫之鳞爪;吴莱以七古见长,气势淋漓尽致,被清王士禛推为元代最有成就的作家之一。这些诗人均以各自风格踔厉一时,使元中叶诗坛更为丰富多彩。
元末政荒,天下大乱,诗家或朝或隐,或诗酒徜徉、醉生梦死,或愤世嫉俗、忧国忧民。东南一带,由于割据势力爱好养士,优遇文人,诗风大盛,出现了畸形的发展,其中赫然名家、开宗立派的首推杨维桢。杨维桢提倡古乐府,诗以奇特险怪、藻词丽句闻名,号称“铁崖体”。他门下弟子达百余人,著名诗人杨基、张宪、贝琼等人都是他的学生,铁崖体诗风席卷整个江南。有些人因此而片面追求险怪,槎牙钩棘,形成了艰涩难懂的毛病,颇受后人指责。其他作家,如倪瓒、王冕等人,都精于绘事,出其余绪,制作诗文,复高蹈一世;而张昱、王逢等人,蒿目时艰,即事为诗,雄豪睥睨,蔚然成家。
元代的诗风,整体上来说,是以唐大历、元和为模式,讲究整饬锤炼,晚期偏重于学李贺、温庭筠,所以后人有元诗如词之说。又由于元人过分注重词句的推敲,常常有有句无篇的毛病。同时,元诗人大抵多才多艺,如赵孟頫、仇远、倪瓒、王冕等人都是画家兼诗人,元四大家也都擅长书法,所以元诗讲究布局、章法,把诗与画有机地结合在一起。虽然元代缺少李、杜、苏、陆那样的大家,但把诗歌从宋末轻巧纤丽及议论说理的诗风中扭转过来,同时又克服了本身来自沙漠的粗豪浅俗,开明正德、嘉靖前后七子的诗风,在中国诗歌史上起了承上启下的作用。在短短一个世纪中,名家之多,水平之接近,风格之多样,也自呈异彩。清康熙间《御选四朝诗选》,宋选七十八卷八百七十二人,元选八十一卷一千一百九十七人,由此可见一斑。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说“元诗优于南宋,元文则远过于南宋”,不能不说具有一定根据。元诗与元曲双峰并峙,在中国文学史上都有不可低估的地位。
随着政权的易帜,元末一大批有成就的诗人步入了明代。明初诗人,大多数生长于东南。由于元末东南割据者所采取的崇扬文治、仰慕风雅的政策,明初诗人在元末得到了较大程度的自由发挥。一旦国家统一,尤其是带有正统思想的文人,当他们从元蒙统治中解放出来,便纵笔讴歌统一强盛的祖国。同时,由于战乱的熏陶磨炼,他们大多数诗写得诚挚感人,剔除了元末杨维桢等人险怪纤丽之习,承笃实淳朴的诗风,归于雅正。在这期间,除了著名的文人兼政治家刘基以外,最有成就的是被称作“吴中四杰”的高启、杨基、张羽、徐贲及以《白燕》诗闻名的袁凯。
四杰中最有成就的为高启。高启被誉为有明一代诗人之冠,他一变元风,首开大雅,各体皆长,继承并发展了我国诗歌中各种体裁的表现手法,《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他:“拟汉魏似汉魏,拟六朝似六朝,拟唐似唐,拟宋似宋,凡古人之所长,无不兼之。”但由于每作以古为的,反失去了自己的风格,达不到艺术上更高的境界,明代诗风的缺陷,首先就在高启身上体现出来。
四杰以外,还有被称作“闽中十子”的林鸿、高棅等人。他们标举盛唐,崇尚文质,摹其色象,按其音节,使诗风与时代的节奏合拍入辙;但他们崇尚盛唐与高启的仿效各体,无形中也开了三杨及前后七子的模拟之风。
遗憾的是,明初各体兼起的诗风并没有坚持多久。“吴中四杰”等诗人虽然对新政权没有什么危害,但由于各种原因,几乎没有一个逃脱文字狱的法网。在统治阶级的威迫震慑之下,诗坛又开始统一了音调。与唐初大量出现应制诗、宋初西昆体泛滥一样,永乐年间,杨荣、杨溥、杨士奇这“三杨”所提倡的所谓“台阁体”诗登上了诗歌舞台。他们奏出了一曲曲“笙歌归院落”式的赞美太平盛世、皇恩浩荡的歌章,表现出对纸醉金迷的生活的陶醉与满足。他们务求雍容典雅、词气安闲,明初朴实真率的诗风,被搁置摒弃殆尽。
明诗走过了“楚材晋用”的阶段,真正开始了自己的时代,但是它的开始显然正是它的低谷,这不能不是后世攻讪明诗的一大原因。
在“台阁体”成风的时代,能够不完全为其左右的有李东阳。李东阳认为诗既要有台阁的雍容大度,也要有山林的清旷雄壮。他试图以雄浑的诗风改变当时的萎靡之习,提倡出入宋元,溯流唐代,推崇李、杜。以他为首的“茶陵诗派”诗人,讲究真趣,格律森严,富有韵味,大大活跃了当时沉闷的诗界风气。
李东阳主张的学唐音律、声调、句格,对后来的李梦阳、何景明等人的影响很大。但李、何等人又不同意李东阳出入宋元、讲究真趣的提法,只是因为李东阳身处高位,门生遍布,未能发难。李东阳一死,李梦阳等便高举复古旗帜,提倡“文必秦汉,诗必盛唐”,“文自西京,诗至中唐而下,一切吐弃”,时人翕然响应,海内才彦,尽归陶铸。李梦阳又与何景明、徐祯卿、边贡、康海、王九思、王廷相结七子社,弘扬他们的诗论,史称“前七子”。
“前七子”虽然都以复古自命,但论诗与创作,各有蹊径,何景明集中便多有与李梦阳论争诘难语,龂龂然不相上下。李梦阳诗雄迈浩荡,以气骨胜;何景明诗谐雅清丽,以丰神胜;徐祯卿英裁矜贵,以格韵胜;其他各子,也均有擅场。他们在同一理论下各有偏重,风格也各不相袭,拟古而多有真性情,不失为一代诗宗。在他们的努力下,明诗走入了极盛期。
到了嘉靖年间,以诗鸣者又有“后七子”——李攀龙、王世贞、谢榛、宗臣、梁有誉、徐中行、吴国伦。他们与前七子隔绝数十年,但声应气求,如出一辙,学诗者多奔走他们门下,绪论所及,嘘枯吹生,一时诗人辈出,有后四子、后四十子之目,高踞诗坛四五十年之久。七子中,李攀龙工律绝,足以弹压一世;王世贞博学多才,各体皆工;谢榛专长五律,沉着顿挫;其余诸子,亦皆一时之选。
在前后七子踔厉诗坛时,不为其风气所动的有杨慎、高叔嗣等。杨慎醉心六朝,艳情丽曲,流布天下,晚年学李、杜、苏、黄,渐趋老苍。高叔嗣契唐本宋,刮抉浮靡,所作冲澹蕴藉。其他如吴中诗人文徵明、唐寅等人,本以书画名,诗亦各具风格,自成一家。
由于七子末流趋于剿袭模拟,追崇技巧形式,涂择字句,钩棘篇章,万篇一音,陈因生厌,因此“公安三袁”——袁宗道、宏道、中道狙起而排之,创性灵说。三袁中坚为袁宏道。袁宏道顺应当时世风,认为诗要任性而发,直接表现人的喜怒哀乐、嗜好情欲,要出自性灵,才是好诗、真诗。他注重民歌,直率地表现自己的饮食男女等生活欲望的追求。在三袁的提倡下,反对复古蹈袭,诗人们转而疏瀹心灵,搜剔慧性,变板重为轻巧,变粉饰为本色,诗富有情感韵趣,新人耳目。但同时又有一批作家,盲目追随三袁,诋毁七子,上流尚不乏萧冷奇巧之趣,下者则往往学袁宏道率易浅俚的句子,变成伪俗俚巧。复古派的流弊只是刻板模拟,尚见学问,公安派的流弊却使诗歌走向轻浅鄙俚,风华扫地。有鉴于此,又有竟陵派起而攻之。
竟陵派的代表是竟陵人锺惺与谭元春。他们讲究苦吟,雕镂劖刻,提倡孤怀、孤谐,要有幽情单绪,所作用怪字,押怪韵,诗风凄清幽独、晦涩难懂,又流于另一极端,大为钱谦益等人所讥讦。
在明代末年,不随公安、竟陵的诗人也有不少,如区大相等岭南诗家,清亮高古,讲究格律锤炼;徐熥等闽中诗人,圭臬唐人,无割裂饾饤之习;程嘉燧等人,亦时有佳作;皆足以方轨前哲,比美昔贤。而明末的大动荡又造就了一批爱国诗人,杰出的如陈子龙、夏完淳等,他们的诗具有强烈的现实性与时代气息,同时一变公安的圆熟与竟陵的凄峭,诗风雄劲高迈、悲壮激昂,可泣鬼神。
明代的诗歌,就真情实感来说,成就最大的当推明初与明末。社会的动荡给诗人的生活带来不幸,但丰富了诗人的生活,提供了大量写作素材;同时由于残酷的现实,诗人们抛弃了装点门面、为作诗而作诗的假性情,其诗多直抒胸臆。而台阁体、前后七子、公安、竟陵等派,亦各有所长。任何诗体,不可矫枉过正,首创者往往清恢可喜,然群从蜂起,流弊靡深,冗阘肤廓,遂走向末路,明代诗歌发展的轨迹正说明了这一点。
明诗还有一个最值得注意的地方,这就是明人强调个性,思想比较解放,公安派诗人固不必说,就是前后七子也都在大同中保留着自己独特的领域,都带有一些名士气。宋代思想上的论争,群体政治的分歧,只是表现在治国安邦上,明代却直接反映到诗歌创作中,派别之争,壁垒森严,贯串了整个时代,各派对前人的否定几乎达到了疯狂的地步,彼此纷嚣,莫辨谁是,这就使得各种诗风急剧地起落兴亡,这是我国诗歌史上绝无仅有的。同时,各流派为了阐扬门户,伐除异己,都建立了一整套的诗歌理论体系,对创作经验进行了高度总结,给后人留下了宝贵的遗产。
元、明两代的诗决不是一篇短文能够概括的,这里只不过给读者勾勒一个大致的轮廓,要真正了解元、明的诗风,还必须通过诗人们的作品。历来选家对元、明诗都不重视,选本很少;通代的作品选只仅仅选取数首诗以作点缀。在选诗方面,则大抵因袭,一副刻板面孔,且大多数带有明显的倾向,不足以反映一代诗歌的特征,由此而去了解诗人,很容易被导入歧途。有鉴于此,本书在选诗上虽然仍立足于历来公认的名篇,但更注重足以代表该诗人的时代、性情、诗歌特色的篇章,让读者因此而知诗知人,进而知道那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