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名家精品合集(共1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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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是什么

远处的高楼大厦之间有一些朦胧的亮光,红、橙、黄、白等各种亮光在不停地闪烁。在这些亮光的映照下,夜空呈现出淡淡的紫色。头顶有一轮明月,还差一点就是满月。银白的月亮小小的、圆圆的,只是缺了一点。

就在刚才,就在五个小时之前,我还坐在前往阿守家的电车中,从车窗里看着那些高楼。那些高楼就像是在低处流淌的星云般美轮美奂,使我心中生出一阵感动。

“我感冒了,卧床休息呢。”阿守打来电话的时候已经晚上八点多了。我料定他今天会给我打电话,便假装在公司加班。“今天我什么都没吃。”手机那头传来的阿守的声音里带着一点鼻音,听起来十分性感,这让我突然兴奋起来。

我马上过去,给你准备一顿治疗感冒的饭菜呀。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我只是说道:“什么都没吃?那怎么行呢?”然后若无其事地笑了起来。如果他没有要求,我不太好主动提出来。若主动提出的话,不仅会让他觉得我是上赶着帮他,而且可能还会让他感到恐惧。

“山田,如果,我是说‘如果’哦,如果你现在在公司而且正好要回家的话,能帮我买点什么送过来吗?我现在真的在发烧,浑身无力、头昏脑涨的,连便利店都去不了呢。”阿守说道。

“啊,我刚好在公司,正准备要回去呢。真是没办法,那我就答应你吧。”我一边打着电话,一边用另外一只手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桌子上的东西,然后走出办公室,从储物柜里拿出提包,“那就这样吧,我收拾一下就出发去你那里啊。”当然,说完这句话挂掉电话的时候,我已经开始一路小跑着朝车站的方向去了。

但是现在,远处高楼大厦的亮光已经不再像美丽的星云了,而是像装饰在落满尘埃的陈列柜中的小灯泡,廉价且没有一丝美感。

既然已经能够看到高楼大厦了,那就说明我可能已经到了代代木附近。可是,不管怎么说,我对这边的地形并不是太熟悉,反正朝着新宿那边走就是了。这样对不对呢?现在是凌晨一点二十二分,经过新宿,然后辗转回到自己家会是几点呢?

不仅小腿肚子隐隐作痛,口干舌燥,而且,天气还这么热。现在都已经是九月中旬了,这秋老虎究竟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啊?额头上都是汗,真想痛痛快快地喝一杯冰镇啤酒或百事可乐,或者冲个冷水澡,坐到吹着空调的车厢里也行。

要不索性再走三十分钟,沿着刚才来的那条路回到阿守的住处,老实告诉他自己已拼尽全力,可还是没有赶上最后一班电车。而且,打开钱包的时候,发现钱包里连打车的钱都没有了。不求他让我在他那里留宿一晚,只求他让我在他房间的某个角落待到首班车发车。

虽然我在心里这样想了好几次,但是每次又都强行打消了这种念头。他肯定会觉得我在说谎,肯定会觉得我是因为想住在他那里才跟他说谎的。然后,他肯定会开始讨厌我。

不要,我不能让他讨厌我。那样的话,我宁愿选择再走上三个小时,甚至走上五个小时回自己家,即使强忍着脚疼和口渴走到天亮,晕倒在这个东京的沙漠里,也比回阿守那儿要强几百倍。

此时,大街上没有一个行人。来来往往的车辆倒是很多,亮着白色或黄色的灯,不断地从我身边驶过。前边不远处有一家便利店,在其招牌的灯光下,柏油路微微泛着白。我一边走,一边再次翻看了一下刚才已经看过一次的钱包,里面还有三百二十七日元。饮料还是能买得起的,别说百事可乐了,发泡酒也能买一罐。

全家便利店里很凉快,虽然路上没什么行人,但是那里面的顾客还挺多。我总算松了一口气。一个穿着吊带衫的女孩和一个穿着秋装针织衫的女孩站在放杂志的那个地方翻看杂志。一个穿着西装的年轻男子把盒饭一盒盒地拿起来玩味。还有一对恋人看着廉价处理的烟花,叽叽喳喳地挑选着。

我被喜欢的人从他的住处赶了出来,现在试图步行回家。从这里到我家,坐电车也有一个小时的路程。这样的我和那样的他们一样,觉得待在这里似乎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我们的存在是非常正常的,仿佛没有任何不对劲儿的地方。

我买了一罐五百毫升装的发泡酒。听到戴着眉环的黄头发男收银员跟我说“谢谢”的时候,我差点情不自禁地哭出来。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那句话就好像是特地跟我说的一样。

走出便利店后,我马上拉开了拉环,苦涩冰冷的液体滑进喉咙里。我仰起头咕咚咕咚地喝着,发现月亮还在头顶。

我大概喝了三分之一,又开始走了起来。这时,我看到一个地图,走过去一看,才发现虽然感觉自己走了很久,但是其实并没有离开阿守住的那个公寓太远,就连街名都没有变。一种绝望突然袭上心头。这时我发现,原来自己刚才走的这条路是环状七号线。环状七号线好像经过高圆寺啊。也就是说,这么走下去的话,可以不用经过新宿就能到达高圆寺吗?但是,接下来还要走多久才能到达高圆寺呢?

我在地图里发现了“高井户”这三个字,然后就拿出了手机,从电话簿中找到坂本叶子的名字,按下了拨打按钮。

叶子好像还没有睡,电话铃响的第二声她就接了。我简短地告诉她我现在在离家很远的地方,口袋里只有一百多日元。

“然后呢,那个,我看了一下路边的地图,发现这里离高井户比较近,我去你那里可以吗?”

我把脸贴近地图,目测了一下这里与高井户之间的距离后说道。只有一个食指的距离,步行二十分钟应该就能到。

“你搞什么呢?”叶子用她那独特的高嗓门喊道,然后问我现在所在的位置,并干脆利落地给我下达了指示,“你从那儿打个车用不了两千日元,打车的钱我来付。跟司机说别走甲州街道,走井头路,从高井户小区那儿左转。我在租车店前面等你,你快点来。明白啦?”

“走井头路,在高井户小区那儿左转。”我一边重复着叶子的话,一边小口喝着剩下的发泡酒,在车流中寻找出租车。

到底是哪儿不好呢?什么地方失败了呢?从头梳理一下吧。说不定到叶子家的时候,我就能找到答案了。

“你能回去吗?”虽然阿守在试探性地问我,但语气又不容商量。他那性感的鼻音,让人浑身有一种触电般酥麻的感觉。“谢谢,你能过来给我买饭,太好了。”阿守一边这样说着,一边迫不及待地把我从他家里赶了出来。因为发烧,他的脸红扑扑的,像个生了气的孩子。

是什么让他不高兴了呢?是因为他让我从便利店买锅烧乌冬面,而我却从超市买了食材并自己做了温沙拉和味噌乌冬面吗?是因为我还买了除霉剂并给他打扫了浴室吗?是因为我替他重新分拣了塑料和卫生纸放在一起的垃圾桶,把可燃垃圾和不可燃垃圾分开了吗?我依然没有打上车。

说不定不是行动,而是我说的话。我跟今天发烧的阿守说了什么来着?我跟他说了工作的事情,关系不太好的女同事,好像还跟他讲了我的梦。梦这东西肯定是很无聊的,我怎么会讲这些呢?是因为他叫我去他家,我就忘乎所以了吗?这样想着时,竟错过了一辆空车,我急得直跺脚。

现在想想,我所做的一切都足以让他感到焦躁。打车错过空车、眼睛的形状和化妆的方法、我现在穿的无袖上衣和裙子的搭配、屁股和呼吸的节奏,这一切的一切。

我终于打上车了。坐上车,我就开始重复叶子的话。

“不走甲州街道,走井头路,从高井户小区那儿左转。”

“好嘞!您工作辛苦了。那就一直往前开啦。”中年司机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高兴劲儿,吆喝了一声就开车了,“工作到这么晚,真是够累的。现在这个社会,真让人烦透了。”

司机像哼着小曲儿似的絮叨着。我也跟着来了劲儿,差点想问“我是不是让你感到不愉快了”,但还是忍住了。问了又能怎样呢?

我让司机在租车店门口停下车,发现中原君站在那里。

“哟,小姐姐,你相好的在那儿等着呢。真幸福啊。”司机一边说着,一边打开后面车座的门。

中原马上拿出几张一千日元的钞票,说着“这是叶子给的”,然后递给了我。和叶子说的一样,打车费是一千七百二十日元。

“谢谢。你们好好的啊。”

司机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精气神儿,一边找零,一边开玩笑,然后开车离开了。

“中原君,你在这里啊。谢谢你。叶子没生气吧?”

我理所当然地以为他也要去叶子家,就一边这样说着一边走了起来,但他直直地站在那儿。

“怎么了?不回叶子那儿吗?”

“我要回家。照子,下次咱们再一起喝酒吧。”

中原一边朝我挥手,一边倒着往后走了。

“为什么?为什么回去?”我问道。

但是他也不回答,突然转过身去,朝着白茫茫的夜色跑去。

一定是叶子让他走的,估计她还跟他说:“小照一定有话跟我说,你在这里不方便,赶紧走吧。”

于是中原便跟刚才的我一样,在这明朗的夜空下,急急忙忙地离开了。或许,在这个世界上,大家都在以某种方式,像这样交织、产生联系。

我轻轻地打开通往叶子家的一扇门。同一个院子中,有一个平房的堂屋,还有一个以前用来做茶室的耳房。叶子的母亲住在堂屋,而叶子则独自住在增建了浴室和房间的耳房。我有时会想,反正只有两个人,一起住在堂屋不就好了,但别人家的事情我也不是很清楚。反正,大半夜到叶子家来,我不能吵醒住在堂屋里的叶子的母亲。我轻轻地打开那个平常一不小心就会“嘎吱嘎吱”响的门,尽量不让门发出声音,然后踩着石板,按了一下叶子住的那个耳房的门铃。

“干吗把中原君赶走啊?不好意思,不仅借你的钱,而且还让你男朋友回去了。”

我在门口压低了声音说道。

“你不用这么在意,还小声说话啦。即便不这样,你也不会吵醒那个老太婆的。还有,中原可不是我的男朋友。”

出门来迎接我的叶子不高兴地说道,然后转身沿着走廊往前走去。

“不是男朋友,那是什么?”

我追在叶子的后面问道。

“说是仆人也好,狗也好。”

叶子一本正经,从厨房的冰箱里拿了啤酒过来。我接过来,发现并不太冰凉。她肯定是在接到我的电话后让中原君去买的。从位于居民区最中间的这个地方到便利店,走路要将近二十分钟,从那里买回来的冰镇啤酒会变得不那么冰凉。

“不好意思,这么晚了。”

“没关系啊。反正我平常也都是三点左右才睡。对了,那什么,你怎么了?去哪儿了?为什么身上没带钱,还要走着回去啊?怎么回事?”

我们在叶子家昏暗的房间里相对而坐。我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尽量进行“客观”的说明。

“在此之前,我在阿守那里。他感冒了,让我帮他买东西,我给他做了乌冬面。他没要求,而我却主动帮他打扫了浴室。我本来想住在他那里的,没想到他却突然让我离开。因为错过了最后一班电车,身上又没有钱……”当我说到这里的时候,玄关的门铃突然响了起来,那声音听起来有些犹豫。

“是中原君吧。”我刚要站起来,叶子摆手制止了我。

“是我妈。”叶子说着就朝玄关走去。

“喂,刚才来的是小照吧?我今天睡不着,醒着呢,所以就……”的确,从玄关传来的是叶子母亲的声音。叶子母亲的声音顺着走廊滑了过来,越来越近。

“哎呀,果然是小照。好久不见,欢迎欢迎。”叶子的母亲打开起居室的隔扇门,满脸笑容,“这个是叶子姥姥做的,我们这边吃晚饭剩下了。说是剩下的,其实也没用筷子动。我提前分出来的,不脏。还有,这个是刚刚做的,你们做下酒菜吧。”叶子母亲说着就走了进来,把手里的盘子摆到折叠桌上。她的打扮很奇怪,穿着一件特别华丽的和服外套,就像外国电影里日本女人的打扮。

“哎呀,妈,好了好了。小照有事要跟我谈,你不要打扰我们啦。”

“好,好,我不打扰你们。这个呢,是蛋包饭,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吧,但是其实稍微有点不同,今天在电视上学的,趁着黄油还没完全化掉,赶快吃吧。”

“妈,我都说了,好了。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间,都深夜了。大半夜的,谁还吃蛋包饭啊?”

“阿姨您好厉害啊,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我大声说道。我突然想起来,虽给阿守做了味噌乌冬面,但自己却只喝了一点啤酒。

“我开吃了!”

“还有,这是一般的炒蘑菇。小照,吃饭了没?”

“妈,差不多就行了,要不然我就生气了。”

“哎呀,真是的,好,好。那我就告辞了。小照,你明天如果起得早,就到堂屋来吃早饭。明天见!记得睡觉前把门关好。”

叶子的母亲拖着华丽外套的下摆,转身离开了起居室。玄关的门关上之后,周围分外安静。叶子夸张地叹了一口气,又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

“喂,那男的究竟是怎么回事啊?”叶子又回到刚才的话题,就好像她母亲从来没有闯入过一样,“不是他让你去的吗?而且,大半夜的,一个女孩子家,也不说送一下,就让你一个人回去,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就算自己生病,也没有让人来给自己做饭的道理啊。他以为自己是谁啊?还有啊,小照,他让你离开,你就乖乖地离开?”

叶子说到激动时唾沫飞溅,还一口气喝光了啤酒。

“那个,叶子,我要更正一下哦,他也没说让我帮他做饭。他说如果可以的话,让我帮他买点东西。大半夜的不送我,是因为他高烧三十九摄氏度呢。”蛋包饭很松软,有一种令人怀念的味道。刚才叶子妈妈说趁着黄油还没化掉的时候怎么样,早知道听她说完就好了,下次我就可以做给阿守吃了。

“叶子,你尝尝这个嘛,真的很好吃。”我抬起头来,看见叶子眉头紧皱。

“你这个人,让我说你什么好呢?”叶子突然提高了嗓门。

她猛地站起来,我条件反射似的端正姿势。可是,她只是再次走进厨房,又拿了两罐啤酒回来。我接过来一罐,发现这罐比刚才那个要凉一些。

“喂,你要是再这样任他使唤,确定了双方的地位和关系,他以后就更得意忘形了。”

叶子紧紧地盯着我,语气坚定。

叶子经常说什么任人使唤啦、对方得意忘形啦、地位关系啦什么的,我觉得这些都是她自己独特的人际关系观或者说是恋爱观。“嘿嘿嘿。”我咧着嘴发出暧昧的笑。在我的爱情词典中,不存在什么“任人使唤”啦、“得意忘形”啦这样的词汇,存在的只有喜欢和不喜欢。但是,这肯定也是我独特的人际关系观和恋爱观,叶子肯定不明白。所以,我也不会跟她说什么我没有任人使唤、阿守也没有得意忘形之类的。

“我不说你了。你快跟那个自以为是的男人分手吧,要不然又跟上次一样。你应该谈一次自己占主导地位的恋爱。”

叶子说完,把我吃完的蛋包饭和炒蘑菇的空盘子收拾起来,然后从对面的卧室拿出T恤和短裤扔给我。

“喝完剩下的。我先去洗个澡。”

她说完之后,就去了浴室。

我一边喝酒一边想,在我来之前,中原君和叶子两个人在做什么呢?大部分恋人都在房间里做什么呢?是一边想着自己怎么做才不会任人使唤或者不让对方得意忘形,一边挨坐在一起吃饭看电视吗?可这样的话,又如何向对方表达喜欢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感情呢?

我换上叶子的T恤和短裤,压瘪空啤酒罐后,打开起居室的隔扇门,仰望天空才发现刚才头上的那轮月亮已经跑得很远、变得很小了。


好困。昨天我在叶子家四点半入睡,早上七点半起床,八点离开房间,满打满算只睡了三个小时。我坐在电脑前,装作输入数据的样子尝试着睡一会儿,但是两次打盹儿都碰到了电脑屏幕,刚才又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我感觉周围同事的眼神都变得险恶起来,于是放弃了睡觉。午休时间在公园里睡吧。

我在一家名叫东京环球服务股份有限公司的奇怪公司上班。大概是一年前,我开始作为合同工在那儿工作。今年春天,所有的合同工都成了正式员工。成为正式员工不仅能拿到奖金,而且还能办信用卡。最重要的是,这是我第一次正式属于某个公司,而且那时已经二十八岁的我正在担心以后还能否找到打工机会。在这种时候被录用为正式员工,实在是太难得了。

但实际上,我既没有拿到奖金,每个月的到手工资也不如以前做合同工的时候多。那是因为,之前加班时会有加班费,时薪比正常工资多三成,但是正式员工是死工资,不管加班多少都是无偿的。我虽然办了信用卡,但是由于收入比以前还少,所以一次也没用过。

成了正式员工却没有一点好处。如果非说有什么好处的话,那就是今年我不必再费心去寻找打零工的机会并为此忧心忡忡了,仅此而已。反正不管怎么说,现在我是东京环球服务股份有限公司企划部企划科的正式员工。工作内容和以前当合同工时没什么两样。将那些按照性别、年龄层、地区、职业,有时甚至是完全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区分,发放和回收调查问卷——诸如关于腋毛的处理、关于化妆用具、关于成人录像带、关于冷冻食品、关于OA机器、关于定额存款、关于杂志订阅等——并把这些调查问卷的回答录入电脑。无休止地输入,直到头昏脑涨,无休无止……

十一点半过后,同一楼层的女孩子们就没心思干活了。她们一上午都会互发短信,商量在哪儿吃午饭,并以此消磨时间。她们装作工作的样子,商量着十一点半后谁去饭馆给大家占座。到了十一点四十五分左右,便会有一个人若无其事地走出楼层、前往饭馆。等十二点一到,她们就全员出动,一个也不剩了。真是完美的合作演出。

可是,即便她们不那么精心掩饰,也没有人注意她们。即便她们十一点半就去吃饭,也没有人会责备她们。而且,即便她们不这样偷偷摸摸地孤立我,我也毫不在乎。但是,她们每天都像在最前线打仗的士兵一样精心轮班作战,然后飞奔出公司。她们肯定觉得那样很有意思吧,或许单纯地让每天都有一些紧张感。

十二点稍过,我离开公司,在一层的便利店买了一个烤肉盒饭和一罐啤酒后,朝着步行约需五分钟的公园走去。

天气晴朗,太阳没有盛夏时那么炽烈,如同消去了毒气一般镶嵌在蓝天上。穿着制服的女孩和穿着正装的男人从各处的高楼大厦中走出来,我与他们擦肩而过。

离公司最近的公园名叫爱之光公园。因为树木郁郁葱葱,所以光线有些阴暗,给人些许破败的感觉。

一些精疲力尽的中年上班族、捧着厚厚的书本阅读的流浪汉、看起来很顽固却与同事相处不好的女人等,他们分别坐在破败不堪的木椅或者大象和狸猫形状的座位上。被公司的女同事孤立的我也是这个公园的常客。中午时分,聚在一起的我们各自坐在不同的椅子上吃着盒饭,尽量不去看对方。

我在自己的固定位置——一棵大水杉下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然后打开啤酒。打开易拉罐的时候,发出“噗咻”一声响,当然谁也不会注意到。

阿守现在也在吃中午饭吧。阿守说他最近忙得不可开交,所以有可能午饭会更晚些。他会吃什么呢?在哪儿?和谁?啤酒就着这些思绪,顺着喉咙滑进肚子里,我感觉十分爽快。

我今天和昨天穿着同样的衣服。昨天在公司接到阿守的电话后,我就直接去了他家,最后没住他那儿却住到了叶子家。因为我今天直接来了公司,所以衣服和包都和昨天一样,也没有化妆。就是诸如此类的原因,让公司里的女同事疏远了我。

她们疏远我不止是因为这些。比如,不管是在工作还是在开会,我都不关手机。只要电话铃一响,我就冲向手机。有时即便是公司里的电话在响,我也全然不顾,只顾打自己的电话。没工作的时候,我会独自加班,而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我却若无其事地按时下班,然后离开公司。

在我作为合同工入职的时候,我跟大家相处还算融洽,特别是和那些中途录用而且和我同样都是合同工的女同事,由于年龄也比较相近,所以关系比较和睦。中午休息的时候,我会跟着公司的前辈职员到口碑很好的饭馆吃午餐,有时也会到公司附近实惠又好吃的酒馆一起喝酒,还会彼此交换信息。

她们不怎么搭理我是从五个月前开始的。我之所以这么准确地记着这个时间,是因为我和阿守相遇就是在五个月前。

遇到阿守之后,原本我那个单一的世界被完美地分为两部分:一个是喜欢,一个是无所谓。这样一来,无论是工作、女孩子们,还是别人对我的评价,都被划分到无所谓这一部分了。我并不是故意那么做的,只是当我优先考虑自己喜欢的东西时,其他东西就自动变得不那么喜欢了,也就是无所谓了。阿守随时都会打电话约我,而我从不拒绝和他约会,这也就意味着我会取消和女性朋友的所有约会。这两件事基本上是可以画等号的,悲哀的等号。

但是,极具讽刺的是,刚遇见阿守时,他每天都会给我打电话并邀我出去约会,所以那些日子,我可能连续做了很多非常不道德的事。公司的女孩在很久之前就预约好的意大利餐厅,还有人家费了很大劲儿才弄到手的打折入场券、足球比赛的票和提前发售的演出票,几个女孩约好一起去的京都两日游,从半年前就开始计划的春假巴厘岛旅游……都被我取消了。

这种事情持续了两个月之后,就再也没人邀请我了。她们虽然不再邀请我了,但见面之后还会照常打招呼,在休息室坐在一起时,也会说说笑笑。

她们更加彻底地讨厌我是在那之后又过了两个月。我不接公司的内外线电话,却迫不及待地接自己的手机,有时候打电话的时间还很长(为了消磨和阿守见面之前的时间)。有时我没有什么工作也留在公司,而有约会的时候,不管工作有多忙我也会擅自离开公司,甚至不等到下班时间就溜走。我无数次迟到,有时连续几天(最长四天)穿同样的衣服,在电脑前打盹儿,有时会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我会从四点开始就待在厕所不出来,开始精心化妆打扮。别人不讨厌我才怪,现在已经没有女同事愿意跟我说话了。

但是,我完全不在乎。和阿守比起来,其他的事情总归会被归类到无所谓当中。五个月前也好,被阿守不当回事的现在也好,都没什么分别。

如果自己身边有这样一个女人,我想我自己也会讨厌她的。我想我也会不想跟她说话,也会在背地里说她花痴或者色魔什么的。谁会喜欢一个把自己归类为“无所谓”的人呢?

我吃完了烤肉盒饭,额头上渗出一点汗水。阳光虽然没有那么强烈了,但是毕竟秋天才刚刚开始。我捏瘪啤酒罐,将它和空饭盒一起装进塑料袋。坐在斜对面长凳上的中年女人面露凶相,点燃了香烟。坐在我旁边长凳上的一个看起来有些懦弱的中年西装男子站起身,离开了公园。我抬头看了看公园里的表,还差五分到一点。

我从包里拿出手机端详了一会儿。没有短信,也没有来电记录。阿守没有打电话给我。

我抬头看着天空,做了一个深呼吸,也站了起来。当我迈开步子的时候,突然听到了“沙沙”的声响,声音很小。那是一个蝉蜕。蝉蜕被我用力踩了个粉碎,贴在了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