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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阶段

数学科学展现世界本质,亦是描绘事物间隐形联系的语言。

——阿达·洛芙莱斯

悲痛即知识。

——拜伦勋爵

百年之后

时间轴:1986年7月1日

美国中部标准时间:23:58

对于一个有使命在身的人来说,一百年转瞬即逝。当然啦,能染指贤者之石,享用炼金术历经千年积累下来的成果自然是美事一桩,但真正重要的一直都是他的使命。詹姆斯·里德自诞生起就明白自己的使命,正是使命让他将主人葬于乱坟岗中。他勤勉钻研,将劳动成果紧攥在手中,一心只想攀上人类知识之巅。胆敢从中使绊的人都该死。

不管来者是谁。

他静候在大厅尽头,在精巧设计的华灯无法抵达的阑珊处,等待着时机。阿斯普戴尔将毕生所学都传授给了他:无论是炼金术的精致,还是诈骗术的钝猛,他都如吮吸母乳般一并笑纳。这不过是一场大戏,这些人——这些怯懦、高傲的人,自诩为商业大草原上的王者——在他面前不过是一个个土包子,等待着被他洗劫一空。

(炼金术议会不赞成他与凡人世界打交道的方式,认为他既冒进又傲慢。可他们懂什么,他们自己就是傲慢的代名词,清算他们的审判日会比料想中来得更早。很快,他们就会后悔冒犯了阿斯普戴尔·贝克,以及她的儿子、继承人和最伟大的创造。)

这是他准备的奇异杂耍,他收藏的一票怪胎,在嘉年华式的橱窗背后依次排开。不是为了引诱大众,而是为了取悦被选中的少数人。

廊厅足够宽,可并排容纳两个担架,玻璃幕罩后的灯泡发出昏黄不定的散光,无从辨别地板的颜色。光照在墙面上,看不出是纯白、米黄还是灰褐色。房间沿廊厅错落分布,里面的灯更亮些,透过房门的单向镜可以看到一张张隐在后面的脸,脸色僵硬冷峻,让他们从“孩童”变为了“猎奇对象”。这帮孩子年龄从两岁到十二岁不等,身着五颜六色的睡衣,衣服上绣着卡通熊、宇宙飞船或憨态可掬的恐龙;他们睡觉时裹身的毛毯上也绣着这之类的图案。但此刻,在强光的照射之下,他们看上去根本不像人类。

房间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小女孩。她忽闪着警觉的大眼睛,双臂抱膝,盯着单向镜,仿佛能看见外面的男子。她的同伴睡在绣满卡通机器人的毯子里,面朝墙壁。门窗外的标签上写着二人的名字:艾琳、达伦,两人都是五岁,身上没有一块地方不是人为设计的。

但今天的重点在这些房间之外,在三名男子身上。他们身穿高档西装,脚踩精致皮鞋,大腹便便,顶着锃光瓦亮的脑门,一副要去参加董事会或股东大会的派头。但身处此间危险之所,他们却如同暴风雪遇到了火山口,不安地聚成一团。他们的贡献并不比别人少,给“i”点上点,给“t”画出勾,签发支票让一切成为可能的正是他们。这里的每一寸本该都属于他们。但是……

詹姆斯·里德微笑看着他们。他们的局促不安是他有意为之,权力制衡的一部分。投资者或许拥有目之所及的一切,但他才是创造者。在这里,他才是全能的上帝,统领宇内,从无到有创造一切。牢记这一点对他们这些思想狭隘、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弱者没有坏处。是的,没有坏处。

一个房间内,一个混凝土色眼睛的男孩正来回摇摆着身子,眼神涣散。七个小时了,他一直在哼唱着一首曲子。他的房间里——不叫“牢房”,这里并非监狱,而是哺育未来的温床;在这里,语言的细节尤为重要——藏着微型麦克风,录下了那悠扬婉转的曲子的每一秒。在这里,没有东西会被浪费,也没有东西能够溜走。

(事后,这支曲子会被密码学家转化为数学公式;他们会发现他其实是在向他们展示一条化学公式,一个原子一个原子地搭建而成。根据该公式,人们可以用始料未及的原材料制造出一种非成瘾性新型止痛剂,缓解原本无药可救的病痛。光是专利申请与前期营销就会花去十二年的时间,但一旦上市,这款新药将会为负责制造的空壳公司带来数以十亿计的收入。正因为有这类事情的发生,实验室才一步步实现了自主发展。实验室本就硕大无朋,而且还在不断扩张之中,其实验项目更是昂贵到无以复加。毫无疑问,他们必须找到自主发展的方式。

假如炼金术议会为实验室的创立和维护掏过一分钱,他们的那笔投资现在应该涨到等同于那枚硬币十倍重量的黄金的价值了——当然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尤其是现在,当“宇宙原理”眼看就要实现的时候。)

“先生们。”里德挑准时机,开始了他的演说。人未到声先至,他的声音先从阴暗处飘出,随后才显出他的身形。他缓步而行,每一步都显出自己与这群投资客的不同。他们戴着妻子买的袖扣,光秃秃的头顶收拾得如镜面般光滑。他则打扮得像从雷·布拉德伯里关于美国无尽暮色的故事中走出的角色一般:紧身黑色长裤,蓝宝石色有扣衬衫,袖口与下摆处绣着奇诡图文的燕尾服。刺绣是金色的,令人不禁想起将这些家伙引到他身边的那些承诺——就像飞蛾自然会扑向吞噬一切的火焰。

他从阿斯普戴尔——他的主人、导师、殉道者——那里学到了派头的重要性。他一向求知若渴,并对自己的听众了如指掌。在他们眼中,他不过是个漫不经心的花花公子,一个儿童故事里走出的角色,遭人鄙视、忍让。他们必须允许自己傲慢地将他视为一个提喻,用他微不足道的造作表演来完成一幅不甚准确的图景。

他们这些被公司宠坏了的生物忘了在大草原上既有掠食者,也有猎物。他们自诩狮子,可随便一个旁观者都能看清,他们不过是斑马罢了,数量众多,羸弱不堪,等待着被猎杀。

他的爪子此时隐匿在天鹅绒下,被他的表演掩盖。当爪子伸出时,其锋芒能屠尽整个世界。

“先生们。”他重复道,那混杂难辨的口音是他一个多世纪来苦心磨炼的结果;精心强调的爆破音与摩擦音令他听起来既充满异国情调,又没有陌生到像个“外国人”。大厅里展示的孩童之所以都面色煞白是有原因的,他们都由牛奶与白骨造就;而非像他的其他实验对象一样,由泥土、砾石或其他什么材料构成。在这几个贪心不足的家伙看来,白色孩童逼真到几乎能与真人媲美。在这消过毒的、阴冷的大厅内,在这科学与炼金术、理性与宗教相会的所在,外表的重要性几与言辞旗鼓相当。

神似真人的孩童令投资者们感到愧疚,愧疚感又敦促他们打开钱包。不过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种族歧视与数学运算罢了,却让他对凡人的憎恶之壑愈加深了:正常人谁又能抵御“重组之人”带来的奇观呢?

“里德博士。”小团体中自命领袖的那位开了腔。他自视甚高,实则是不懂保护自己。另外两人后退了一步,他以为是出自崇敬,里德却将其解读为怯懦。“今日为何邀请我们来此地?你跟我们办公室说的是有重大突破要展示,而我们看到的还是那老一套。”

里德震惊的表情若放在其他任何人脸上,都会令人忍俊不禁。可他不一样,他从来都是例外。正如人们常说的:熟能生巧。“你眼前的这些样本能够跃迁至未来,像洗牌一样轻松改变历史的或然;他们的细胞再生之快,连我们的设备都无法追踪。而你却称他们为‘老一套’?啊,史密斯先生,我为你的短视而感到羞愧。”

此人根本不叫史密斯,但他默默接受了这个毫无创意的名字,其他两人也没提出异议。既然要做这种法律之外的灰色生意,使用化名还是很有必要的。他挺直了腰板,眼睛眯成一条缝:他的话竟然没有被重视,这可不行。“你的确给我展示了奇观,里德,但这些奇观没法投向市场。要把全世界的铅都炼成金子,注定会毁掉我们试图控制的经济。所以,你到底能给我们提供什么?”

“你终于问对了问题。跟我来。”里德抽身离去,带着捕食动物般的轻盈。脚踩平底鞋的几位投资者别无选择,只能跟上,否则就会被留在原地,被那些他们花钱带到世上来的孩童用失神的眼睛死死凝望。

几个人毫不犹豫,纷纷跟上里德的步伐。

走廊如太妃糖般朝前延伸而去,两旁点缀着白色的房间,房间里面都是穿着睡衣的孩童。有些年纪较大,似乎接近十几岁的模样;他们知道自己随时有可能被监控,都背对着单面镜坐在桌边。其余的则是年纪尚幼的儿童,他们或玩着色彩鲜艳的积木,或蜷着身子、天真无邪地睡在手工缝制的被子里。据照顾他们的人说,手工缝制的棉被比工厂里造的要好,因为工业制造的过程会使最终产品染上某种味道,而孩子们在没有严格消毒过的产品里会睡得更香。哺育幼童本来就绝非易事,在这儿,情况更是复杂得多。

大厅尽头的门上赫然拴着三道锁,锁边有一个小键盘。里德逐一打开每一道锁,按键时丝毫没有试图遮挡,因为到次日清晨密码就会自动更换。如此严密的安保程序不只是作秀,更是警示,以便确保这些家伙明白他们应该认真对待自己即将看到的东西。任何试图挑战他的权威的人都将自食恶果。

门开了,里德让投资者们先进,自己跟在他们身后。当所有人都进去之后,砰的一声,门又关上了,好似一座阴森古墓突然被封了起来,让人插翅难逃。

“宇宙的运行是建立在几个基本原理之上的。”他毫无征兆地开了腔,然后一口气说了下去,“重力自然是其中之一,其次是概率。混乱与秩序。既然是宇宙的一分子,那我们所代表的东西与作用于我们身上的外界力量在神性上是同等重要的。毫无疑问,重力非常重要,没有人想要飘离地球。但爱、好奇心与领导力同样重要,否则它们也不会存在。大自然憎恨真空,万物皆有目的。”

房间内被黑暗笼罩,看不见任何出口;除非他再次打开门锁,否则绝无从这里逃出去的可能。投资者们无人吱声。若在平时没有受到威胁,这几位投资者还乐意小小地展示下自己的权威。但此时此刻,他们倍感弱势,羞恼不堪。这一切里德都看在眼里,乐在心中。

“如诸位所知,我们的研究目的就是要创造出能适应所谓‘自然力量’的孩童。试想一下,如果能造出一个擅长物性转换的孩子,只需轻轻一碰就能将铅块变成金锭;或是即便昼夜流血也能存活下来的孩子,这将意味着什么?这类实验一旦成功,我们将掌握有史以来最强大的武器,强大到无以言表。诸位之所以选择投资我们,不仅因为你们财力丰厚,还因为诸位心怀天下,你们选择与我们为伍,就是选择了引领启蒙与认知的全新时代。”

他每次发表此类演说时都担心自己吹过了头,担心这次那吃奶长大的温和牛群里终会有一个忆起自己也曾是捕猎者的事实,然后张口撕咬试图喂它的那只手。可每次,他们都将他的话一字不漏地照单全收,一边笑容满面、心满意足地连连点头;这让他放下心来的同时又倍感失望。当然,新秩序的崛起是不可避免的,而他们站在风口浪尖也理所应当。既然付了钱,这就是他们应得的:所有利好,所有机遇,都任由他们享用,且仅为他们享用,旁人都无法染指。

没错,他们是傻瓜,却是富有的傻瓜。全靠他们的财富,这个项目不仅摆脱了议会里的那群懦夫进展到今天,还实现了自负盈亏。正是因为有了这笔钱,他们才不用跟面对着足以改变时代的奇迹却满眼只看到钱的商人打交道。过不了多久,他们便能彻底自由了,里德对此深信不疑。

他继续道:“我们一切努力的核心是一个源自古希腊的观念,‘宇宙原理’。所谓‘宇宙原理’,指的是音乐可以从情感、心理甚至生理的层面影响个体。今天,我们知道每个个体都是宇宙万物的缩影,因此,在个体身上奏效的东西扩展到整个宇宙显然也能奏效。自古以来,一代又一代的炼金术士都在孜孜不倦地践行着这一观念。”

里德顿了顿,留出时间让他们消化。可令他吃惊的是,投资客中的一位竟然发表起了意见。

“九年前我来参观的时候,你就说已经成功了。我们为什么还在原地打转?”

“因为如果你九年前就来过,那你应该清楚初始阶段的成功在今天看来,很多方面都是失败的。”里德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的表情。这个家伙胆敢这么跟他说话!这种性质的事业需要多少反反复复的实验才能成功,这也是他能懂的?他们在改变世界,而这个家伙只关心自己账簿上墨水的颜色。

几个投资客开始嘀嘀咕咕议论起来,眼看他就要失去对现场的控制。

“我们的首次尝试其实是成功的!”他赶在议论声变成赤裸裸的抗议前厉声喝道,“我们成功地将宇宙的一条指导原则与人类肉体进行了结合。虽然出现了一些……并发症,没错,并发症,但整个理论依然坚如磐石。”

并发症指的是,有这么一个男孩,他的脑子中多层现实交叉回响,导致除了闭眼后的所见之物,他无法跟任何其他事物产生互动。这个孩子一辈子都没说过话。三年前,他开始停止进食。靠着精密机械与导管喂食勉强维持生命的他已经十八个月没睁开过眼了。“宇宙原理”被牢牢地禁锢在他几乎散架的体内,无从提取,无从让世界随着他们的奇想而舞动,更别说遗弃这具旧的躯壳,另寻新家了。

“‘宇宙原理’的问题在于其体积过大,放到脑子里,就没有留给人性的空间了。我们坚信,通过将其划分为两个组成部分——数学与语言——可以建立起某种形式的格式塔[1]。我们试图利用的这两个概念将体现在两个人身上。一旦分开,他们的能力都将受限,以确保其可塑性,并易于控制。”

“可塑性有多强?”一位投资客问道。

“足够强。在他们的成长过程中,我们一方面会促进他们濒危的人性繁荣生长,一方面还要教会他们取悦主人的重要性。一旦重聚,他们就不会想分开了。为了不被分开,我们让他们干什么,他们就得干什么。他们天性如此。我们完全可以把他们攥在手心里,控制他们对于一切事物的接触,包括彼此。”这些“宇宙原理”的“布谷鸟小孩”,只有在他认为他们可以团聚之时才得以团聚,这对他们来说将是多么甜蜜的折磨啊。“他们不会成为普通人——我们拒绝给他们这样的机会,同时这也是他们的荣耀——他们必将改变一切。”

“要等多久我们才能知道这不会又是一场失败?”史密斯先生问。

里德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这就是我今天邀请你们过来的原因。”说着,他打了个响指,面前的那堵墙应声升起,露出后面三个白色的小房间。前两间里面有人,第一间里是一对快到两岁的小孩;第二间里有一对正在熟睡的、不到一岁的婴儿。第三间里没人,只摆着两个空荡荡的婴儿床。

投资客们纷纷瞪大了眼,瞠目结舌地盯着这些孩童,仿佛在看动物园里的动物。里德的嘴角露出邪魅一笑。

“我们已经成功了。”他说。第三间房间的里门打开了,里面走出两位护士,怀里各抱着一个婴儿。新生儿被小心翼翼地放置在床垫上后,护士们悄声离开。

三对孩童,三个年纪,各自相差一年,都是在夜黑风高之时趁机从他们可怜母亲的肚子里剖腹取出的。“宇宙原理”最初的那对化身在第三对定制孩童吸进其悲惨人生的第一口气时就逝去了。现在还活着的这六名都是不错的宿主。最终哪一对会脱颖而出,谁也说不准。

当然了,不管最终胜出的是哪一对,胜利的果实都属于他。

“先生们,眼前便是‘宇宙原理’的化身。”他说,“其中一对婴孩将成功实现我们一直以来努力达到的一切。成功之时,便是我们统领宇内之日。”

我们,而非你们,他看着争相凑上前去观望的投资客,暗忖道,你们这群自负短视之徒。

婴孩们自顾自地沉睡着。

事后,投资客被领了出去。他们满脸兴奋地谈论着世界将如何改变,他们又将如何改变世界云云。里德博士耸了耸肩,脱下燕尾服,然后回到实验室里检查他的最新成果。门悄然滑开,值夜班的技术员与实验室助理们抬头看见他无不大惊失色,纷纷冲回自己的工作岗位。没人想在这时引起他的注意。

有时,他的脑子里会生出严明纪律的想法。有时,这些想法需要强力执行下去,而这种强力必定会留下伤疤。

里德昂首挺胸、阔步向前,他对事情的进展颇为满意。议会里的那帮傻瓜曾断言此项壮举不可能完成,他们说没人能将科学和炼金术完美地合二为一。为了证明他们是错的,阿斯普戴尔曾被逼到了超乎想象的地步。而现在,他——万物之王——硬是一点一点将旧方法拖进了新世界。化身之事自古有之,项目伊始,他曾这般论断道,而他要做的无非是控制好它们。或许阿斯普戴尔的想法给了他一个启示,但老天在上,剩下的可全是他自己努力的结果。

(夏王与雪后,绿杰克与玉米珍妮;他知道他们的名字,知道在世界的黑暗之所不断被低声讨论的他们的神秘故事。但他眼下不会觊觎这些自然化身的概念,它们迟早会杂沓而至。一旦掌握住“宇宙原理”,他便能随心所欲地控制因果,其他的一切也会理所应当地沦为他的囊中之物。他将统治整个宇宙,任何质疑他的人都会遭殃。)

“你在这儿啊。”角落里突然蹿出一个女人,像是开酒时弹出的软木塞——这是他的“私人精灵”[2],身穿蓝色牛仔裤与法兰绒外套。莉是阿斯普戴尔死后他遇到的最棒的炼金术士,她行事风风火火,一头干练的短发,衣服上常有硫酸留下的破洞。她的脸很宽,神色坦诚,鼻梁上如星星般洒落着雀斑。她看上去如同桃子与奶油,如同在池塘边静听蛙声的周六下午,有着裹在可爱得令人吃惊的包袱里的天真与美国梦。当然,这些都是假象。里德执着于利用世界为自己牟利,她却很乐意将整个世界点燃,哪怕只是为了用余烬烤制棉花糖。

她虽缺陷明显,但却极为有用。等到终于能将她重新分解为创造她的零件的那天,他会很享受的。那个老家伙显然忘记了布洛德韦德[3]与弗兰肯斯坦的教训:永远不要创造出比你自己更聪明、更无情的生物。

不知怎的,这个想法令他困扰——他想起了阿斯普戴尔。那个女人虽然缺点不少,但绝对不傻。他从大脑中抹去这个念头,将注意力集中在莉身上,“分娩情况如何?”

“顺当,顺遂,顺溜。就看你喜欢哪个词了。多余材料已被回收并处理。”她漫不经心地挥挥手,“没什么不寻常的。”

他知道,她口中的“多余材料”不仅仅是胎盘——因为人体模型特殊的制造方法,胎盘也拥有了明显的炼金术特质——还包括那位分娩的妇女,这对“小布谷鸟”的不知情代孕者。他不知道莉是在哪里找到她的,他也保持了足够的人性——若勉强有的话——没有过问。不错,他可以随意使唤这位“合成炼金术士”绝顶聪明的头脑,但他也得付出代价。她偶尔会做这样的事——因为长期待在实验对象周围,她的身体可能也会受到炼金术的影响。这种事情永远没法提前知晓。

“那个男孩呢?”

“死了,在你的私人实验室里放着呢。我知道你想亲自解剖他。”她不快地缩了缩嘴唇,露出两排门牙。她更喜欢自己来解剖。

里德对她的不快视而不见,“实验对象呢?”

“男婴先出来的,说明他可能是控制者;他很好,很健康,已经准备好要送去领养家庭了。不到两分钟后,女婴也出来了,小家伙尖叫了有半个多小时才消停下来。”

“是什么令她安定下来的?”

“那个男婴。当我们将他俩放到一块儿时,她就不哭了。”莉撇了撇嘴,“飞往她新家的旅途想来会很有趣吧?”

里德点点头,“其他人呢?”

“收养工作都已经安排好了。是按照‘四体液说’[4]安排的:两对分别划分给了‘火与水’,另一对划分给了‘土与气’。”莉自信满满的外表第一次露出了裂痕,“你确定要将他们送出去?我是说,真的确定吗?换作是我,我会将他们留下,在可控的环境里长大。”

“那个女孩——”

“我是说他们所有人。”莉摇了摇头,“这些孩子是不可替代的,世上从未出现过类似的存在。他们属于这里。在这里,他们可以被研究、被观测、被管理,放到野外完全是自讨苦吃。”

“这个计划是精心设计过的,可以最大限度地提高成功概率。”

“你管这叫‘精心设计’?将每对分开,安排到不同的平民家庭里。这就是你口中的‘精心设计’?至少每一对中得有一个人留在我们身边吧?就算那样都不够。我们不应该这样控制我们的投资。”

他们正在做什么,里德心里有数。毕竟,整个计划都是他自己设计的。

他费了好大劲才没有让愤怒显现在脸上。“我怎么不知道这是‘我们的’投资呢?”他说。

莉面带不屑地挥了挥手,“你明白我的意思。”

“真的吗?我真的明白你的意思?这个话题我们谈过多少遍了。要想让孩子们真正开发出自己的能力,就必须引入一定的随机因素。我们已经证实了在严苛的实验室环境下成长是行不通的。更为重要的是,在非实验室的环境里长大,实验对象就不会学得过多、过快了。知识就是力量,对这帮‘小布谷鸟’来说尤其如此。混沌无知才易于管教——这点于他们而言太重要了。”

“至少留一对下来吧,最小的那对。他们都还年轻,除了我们向他们展示的,他们什么都不会知道。我们可以在不同的盒子里抚养他们长大,严格管控他们的一切所见所闻。这种与世隔绝的方式我们之前虽然试过,但都放在一块儿的。分开抚养效果如何,我们还没试过。”

“没试过是因为分开抚养会毁了他们。”

她耸耸肩,“有些东西就是要经历毁灭才能重生。”

比如你,他一边想,一边出声喝道:“莉,在这里,我的意志就是王法!”

“可——”

“我的意志,就是王法。”他猛地伸出手去,一把扼住她的喉咙。她的后背瞬间撞上了墙面,眼眸里却闪出诡异的喜悦。这是她渴求已久的警示:他才是那个高贵的捕猎者;在他俩之间的啄序中,他才是赢得了主动权的那个。他虽厌倦暴力,但依然理解采取暴力的必要性。“你听懂了吗?”

“是。”她轻声回道。

“还有?”

“是,先生。”

“这还差不多。”他收回掐住她喉咙的手,整了整衣领,“莉,你要相信我。我对你的要求就这一点儿。相信我,我必带你走向光明。”

“光将引导我们前行。”莉说着将头低了下去,直到下巴抵到胸前。

“我们正在正确的道路上前行。”里德边说边轻抚她的肩头。可没等他的手触到她的肌肤,警报就响了。

两人的身子陡然僵直,脑袋猛地抬起,眼睛开始四下扫射,寻找实验室里有可能出问题的迹象。四周一直刻意忽视两人争执的技术员们纷纷开始检查设备,审查化学读数。首先动起来的是里德,他抽回手,拔腿往私人实验室跑去。实验室的门紧闭着,他赶忙刷了下脖子上挂着的门卡,门应声而开。

房间内,一只不停旋转的星盘占据了实验室里一大半的空间。里德在门口站住了,随后赶来的莉也驻足在他身后。两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盯着那只星盘。

星盘上飞舞着的群星由大师亲手校准,旨在精准地反映天空的模样。阿斯普戴尔在这台令人叹为观止的机器上倾注了数年的光阴,一心想将其变成个人遗产中的关键组成——作为最后的决胜手段。在机器即将完成之时,她将它放置在了时间之外。这样一来,在未来的某一天,就能用它描绘“宇宙原理”的运转。在这之前,里德一直沾沾自喜地将其据为己有,为自己谋取私利。它简直就是炼金术界的奇迹——只有对自然力量可怕的滥用才能破坏这座由黄金、红铜与旋转着的珠宝组建而成的恢宏建筑……

可此时,它竟然在反向旋转。

里德的脸上慢慢露出了笑容。

“看见了吗?”他说,“不用再等以后了,我们已经成功了。所有那些自诩能统治世界的老顽固们——贝克、汉密尔顿、坡、吐温,包括那可怜兮兮的洛夫克拉夫特——他们都失败了,可我们成功了。那六个绝顶聪明的孩子中的两个刚刚重设了自己的个人时间轴。我们成功了!”他转身面向莉,满脸的笑容。

“我们就要统治世界了。”

莉点着头,一面顺着逻辑得出了自然而然的结论,“那是否就意味着我们不再需要那些银行家了?”

对于被皮带拴住的捕食者来说,给予他们足够的空间供其奔跑尤为重要。

里德点点头。“没错,”他说,“但要确保他们明白我们为什么要中止合作。明明白白的,总是更好些。”

莉的脸上突然展现出笑容,如同通往“不可能之路”的大门一般明朗宽绰。在那一刻,与其说美丽,不如说是可怖。里德搞不懂创造了她的炼金术士怎么会错过警告标识。

“今晚就能办妥。”她说。

“很好。今晚我要去议会办些事情。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他侧脸看向玻璃窗户,发现自己脸上的笑容比莉更加收敛。“‘不可能之城’迟早是我们的。”

在他身后,阿斯普戴尔·贝克的星盘继续平稳地朝反方向旋转着。所有这一切都似曾相识。

不可能之路

时间轴:1986年7月3日

美国中部标准时间:02:13

寂静黑暗的房间里,名字并非史密斯先生的那个男人醒了过来,感觉到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了。身旁的毯子里蜷缩着再熟悉不过的妻子的身形,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铜锈与动物内脏混合的气味,浓烈而黏稠。

房间里还有其他人。

他模糊地意识到这件事的瞬间,一个身影就笼罩在了他的身上。来者咧嘴而笑,每一颗牙都显露无遗,它们均匀、洁白、完美无缺,但不知怎的,他总感觉它们是有问题的,是不相匹配的,感觉那排牙齿从来就不该长在同一块下颌骨上,凑成同一个可怕的微笑。

“晚上好,先生。”那个身影说。他认识这个声音——那个在里德面前卑躬屈膝,却完全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任意打断他们开会的女人。她的名字叫莉。在这之前,他从未离她这么近过。她的双眼……她的双眼总令人感觉哪里不对劲,它们完美无瑕,就像她的笑容——却又带着说不出的怪异。

“别动。”莉说。作为回应,名字并非史密斯先生的男人试图往后缩,只可惜大脑发出的指令没能被四肢执行。他全身僵硬,无法活动,而她却在微笑。

“你们这些人类。”她说,“你们这些愚蠢的人类。你们只想统治世界,却从不停下来问一问那到底意味着什么,也从来不去探究炼金术的本质以及它的能耐——你们只关心它能给你们带来什么。好吧,我恭喜你,它将我带给了你。”

他突然辨出空气里弥漫的气味了,真不知道刚刚他怎么没能辨认出来,或许是因为他根本就不想辨认出来。不想辨认出鲜血的气味,不想问自己那血来自哪里。

妻子一动不动地躺在身边,他害怕自己知道那血来自哪里。

“里德把你交给了我。”莉说,“你瞧,我们已经到了不再需要投资者的阶段,但我觉得你还有最后一个贡献可以做。那就是听我给你讲个故事。语言就是力量。明白自己为何而死的你会对我们更有价值,就像……拯救灵魂的顺势疗法药物。我今天所说的一切将化为记忆,深埋于你的肉身,便于未来的利用。你这个姿势舒服吗?”

他无法开口,无法回答,只能惊恐地翻动着眼珠。从她越发柔和的微笑来看,她早就知道问题的答案。

“很好。”她说着晃了晃手中的那把刀。她手里怎么会出现一把刀?

他甚至没看到她抽刀的动作。“这是一个想法层出不穷的女人以及她所创造的男人的故事。你听说过A.黛博拉·贝克,对吗?没有人不知道A.黛博拉·贝克。”

刀,刀,上帝,她手上有刀。他无法尖叫,不能动弹,只能眼睁睁看她举起手里的刀。妻子黏糊糊的血沿着刀刃滴下,落在他的皮肤上。接着,一阵彻骨的、覆盖一切的疼痛传来。她一刀一刀地在他的皮肤上刻着什么。究竟是什么,他无法扭头看到,或许在这个时刻,这是上帝给他的唯一的仁慈。

“她写过一系列儿童读物,都是关于一个名为‘上下奇境’的地方。我知道你的孩子们读过,因为我在你女儿艾米莉房间的书架上看到过那些书。”

他从未像此刻这么想大声尖叫过。

“她死前完成了十四本书,六本被改编为电影,其中四部是在她逝世之后才开拍的。她的文化影响力遍布全球。A.黛博拉·贝克的大名和她创造的角色——甜美的艾弗里和勇敢的齐布——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你知道吗,你自签下第一张支票那时起,就成了她的侍从?”

她的声音平静、舒缓、富有节奏,仿佛在给小孩子讲睡前故事。若不是因为那钻心剜骨的疼痛、身旁妻子的尸体和儿童房里孩子们的尸体(三个孩子啊,上帝,她肯定把她们都杀了,她这样的女人怎么会留下活口呢?他为什么动不了?),那声音几乎可以说是悦耳的。

“她的真名叫阿斯普戴尔——所以名字里有个字母A。她是美国最伟大的炼金术士。有这么难以置信吗?要将自己的教诲隐藏在最明显的地方,还有什么方式能比将其编纂进受全世界儿童喜爱的读物里更好的呢?就这样,她暗中影响了几代人的思维方式,并彻底改变了炼金术,将其变成魔法与科幻的中间地带。从此,炼金术也有了可重复的结果,但前提是人们必须对此满怀信念。阿斯普戴尔·贝克改变世界的方式是书写了一个新世界,她为一门垂死的学科注入了新的生命。炼金术议会里的那帮小喽啰对她恨之入骨,因为他们永远达不到她的高度。尽管她已不在人世,他们依然恨她。这帮蠢货,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付出代价。”

彻骨的痛仿佛在吞噬整个世界。她一刀一刀割下他的肉,而他却无法反抗,只能任其宰割。更令人痛苦的是,他无法拯救自己的家人。

“里德就是她一手创造的。由此,她证明了生命可以一部分一部分地拼凑出来。她创造了他,又让他去继续自己未竟的事业。看吧——她逝去了,他却还活着。里德让我感谢你的支持,感谢你助他走到了今天。但我们不再需要你了,你在‘不可能之路’上的旅程已经走到了尽头。”

刀子不停地移动着。意识从那个名字并非史密斯的男人身上慢慢流走,而生命也紧随其后离开了他的身体。

莉·巴罗蹲坐在死者床边,沐浴在一片血泊之中。不多一会儿,微笑从她脸上逝去了。她弓下身子,开始干活——真正的工作才刚刚开始。太多东西需要收割了,而现在离黎明只剩几个小时。

“不可能之路”蜿蜒前行,旅程由此继续。

不可能之城

时间轴:1986年7月3日

美国中部标准时间:10:22

里德有好些年没感觉这么棒过了。

莉安全返回了实验室,正在忙着处理那帮目光短浅的傻瓜——希望他们死后能比活着的时候更有用些吧。三组“小布谷鸟”已经被分开,送往各自的新家,他们将在那里被普通人抚养长大。

(那些所谓的“普通家庭”中有三家人都从属于他,身体与灵魂皆是。不过这一事实无关紧要。他们全是不合格的炼金术士,一群有志于炼金术、却在技巧方面有所欠缺的学者,因而无法直接侍奉他。他们将扮演恋人的角色——或许他们中的一些人真的会坠入爱河——倾心倾力地将他的实验对象抚养成人。他们都是科学家,面对这样的项目,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一旦失败,他们的身体将任由温柔仁慈的莉处置。只要见过这个女人,就没有人敢冒这个险。他们就快成功了。“不可能之城”唾手可得。)

车停了下来。里德在开车门前整了整衣领:宝石色的衣服与引人注目的如尼符文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时髦的黑色高扣衬衫,给他的外表增添了几分神职人员的味道。与以前的投资者不同,议会成员不会受浮夸的派头影响。对付他们必须……更加温柔委婉。

(阿斯普戴尔的最后时刻:“凤凰”阿斯普戴尔,几近挫败,在爆发的边缘。“他们如此确信自己的判断,这只会限制了他们自己!”她咆哮道,这种咆哮他能听一辈子。只要她愿意,他会在她撼动世界根基的伟业中助她一臂之力。她是他唯一的爱,唯一的上司,也是他唯一的遗憾。因为他俩都知道自己接下来的故事会是如何,都知道那个持刀之人必须是他。)

不出所料,当他走进大厅时,所有人都在等他,鞋跟触地的声音在停滞的空气中回响。当地人以为这是一座教堂,尽管没人能说出它的名字,也没见过任何人来这里做过礼拜。不过,形状是没错的,星期天早上开车经过时,还总能看到有人站在草地上,身着素色衣袍。不是教堂,还能是什么?

有时候,藏身于光天化日之下才是最明智的选择。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里德打量一番面前的四个人,嘴角带笑,心里却内藏杀机。“看来你们已经听说了,”他说,“我还以为我带来的消息会让丹尼尔斯大师大吃一惊呢。他在哪儿呢?”

“丹尼尔斯大师的时间十分宝贵,哪能都拿来跟你这种人打交道。”一位脸上几乎见不到眉毛的家伙干巴巴地低语道。

“我也是议会成员,不是吗?”里德的脸上继续挂着微笑,心里却在想这家伙是天生没长眉毛还是实验事故的结果。无论是哪种情况,简单涂些化妆品,他的外表问题就能得到解决。“我和你们中的任何人一样,有权出现在议会会长面前。”

“你涉足的是危险的领域。”另一个人说,他穿着深灰色西装,站立的姿势像是个商人,“原理容不得你肆意玷污。你主人的死难道就没教会你点儿什么吗?”

里德依旧笑着,丝毫不受干扰,“你没有资格谈论她,你伤透了她的心。你一边鄙视她做出的成果,一边忙不迭地对其加以利用。若没有她的长生不老药,你这男孩般的容颜是怎么来的?”

那人的脸红了,扭过头去。里德抬脚往前走。

“我要和丹尼尔斯大师好好谈谈。我要告诉他,原理的化身已然实现。我将再给议会一次机会,赋予我应得的权力与地位。如果被拒绝,我将退出议会。而最终,我对于世间决定性力量的统治将直接宣告议会的垮台。我说清楚了吗?”

“跟平常一样,你说得再清楚不过了,詹姆斯。”里德闻声转过身来。

阿斯普戴尔·贝克年轻时,丹尼尔斯大师就已衰老;尽管他的生命已经被延长,但她所有的成果加起来都不足以扭转时间。现在的他更老了,老得无以复加。他慢条斯理地缓步而行,走进这座形似教堂建筑的祭衣室,仿佛一个被匆忙飞奔的日子远远抛在身后的人。与那些西装革履的家伙不同,他身穿一袭红色长袍,看上去古老又永恒。

如果议会里有人像阿斯普戴尔那样理解派头的重要,那个人定是亚瑟·丹尼尔斯。里德看向这个人时,脸上的微笑是真诚的。他们也许站在分歧的两端,但至少丹尼尔斯带着风度。

(阿斯普戴尔的最后时刻:“忏悔者”阿斯普戴尔,低着头,双拳紧握,恳求主人明白自己倾其一生试图完成的事业;她眼中噙满泪水,恳求老糊涂听她说,恳求他忽略自己女性的形体与年轻的脸,听她说。如果炼金术不是用无数造物拼凑出一个更好的整体,那又是什么呢?拒绝让女性出任议会中的上层职位只会限制炼金术士自己,限制他们的能力。丹尼尔斯,那个老糊涂,却转身就走。)

“这么说,是真的?”他小心翼翼地朝里德走去,问道,“你做到了?”

“原理已然化身为人。”里德说,“它行走在我们中间,囚禁在可塑、年轻、愚蠢的躯体里。属于我的那一天终将来临,无论是作为你的盟友抑或敌人,它终将来临。”

“一股强大到足以重塑时间的力量,你觉得你能控制住它吗?”

“我觉得我已经控制住了。”星盘,旋转,回绕——哦,没错。他会控制住它的。

整个宇宙都将对他唯命是从。

丹尼尔斯默默看了他很久才点头表示承认,“那么,看起来我们必须欢迎你回家了,炼金术士。你有那么多东西要教我们。”

其他人看起来惊慌不已,不敢相信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情。里德微笑着,迅速穿过祭衣室,跪在老炼金术士面前。当丹尼尔斯的手抚摸他的头发时,就像被木乃伊的手指触摸:干薄、古老、散发着坟墓灯油的味道。

“相信我们的事业,我们就将带你走向光明。”丹尼尔斯说。

(阿斯普戴尔的最后时刻:躺在地板上流血的她奄奄一息,脸上却露出一种奇怪的满足,就像她一直就知道这将是她的结局;就像她一直在等待着这个结局一样;就像通过失败,她却赢了一样。她脸上的表情令他震怒,可一切都已太晚,她已然咽气,就此逝去。如果这能算是她的胜利,那她连这个胜利也一同带进了坟墓。)

“光明将领我回家。”里德应道。

他在失败中取得了胜利。

他知道,待到他们能理解其中深意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若不是因为这群心胸狭小之辈,阿斯普戴尔永远不会造出他——她的刽子手——来向他们复仇。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待。很快,他的“小布谷鸟”们将会舒展双翼,而他也将统领宇内。

星盘

时间轴:1986年7月3日

美国中部标准时间:10:22

阿斯普戴尔的星盘仍在转动。行星在固定的轨道中运行,它们向前、向后运行,环绕着,旋转着;宝石般的恒星在天幕上绘出精确无误的线条,仿佛毫厘的误差便会让彼此撞上。如此错综复杂的系统似乎不可能在物理空间里存在,不受宇宙原理的束缚。若仔细探究其整个机制,几乎能看见时间本身一分一秒、逐日逐月地被构建起来,再以人类有限的感知为基础记录下来。

当其停止转动时,哪怕仅仅持续片刻,整个宇宙都会为之颤抖。它再次转动,时间也跟着继续下去。

萌芽与成长间相隔太久,早已过去了无数年月。星盘仍在转动,速度越来越快。转瞬间,七年已过,“宇宙原理”——此时已分化至六个身体内,六位潜在的宿主,他们两两一组,在地理空间允许的范围内被分隔得尽可能的远——已然足够成熟,可以向世界宣告自己的存在了。

“不可能之城”唾手可得。

女孩脸色苍白,头发里、脚趾间缠绕着水草;她光着双脚,全身上下闪着银色光泽,仿佛浑身被撒上了亮粉后才来到人世间。

“你是什么人?”齐布问道。在敬畏面前,她忘记了礼貌。艾弗里捅了捅她的胳膊肘,但已经晚了,问题已经问出去了。

“我叫尼娅姆,”女孩说,“来自一个湖底深处的城市,那里常年冰封,每一百年冰层才融化一次。”

“怎么会有人生活在湖底呢?”艾弗里问,“那里没有空气,只有水,你们怎么呼吸呢?”

“噢,你瞧,我们那儿的人是不用呼吸的。”尼娅姆笑了,露出珍珠般洁白的牙齿,“只有等到冰融时节,我们才会浮出水面,体验其他人类的生活方式。正当我在海边收集石头时,一场暴风雨倏然袭来,‘冰水侍从’也随之而至,将我席卷至半空,带到‘圣杯国王’面前。他是一个残忍的国王,一直将我囚禁到冰层再次冻结的时候才释放出来。现在的我就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溺水少女,直到下一次寒冰融化。”

“一百年时间可不短啊。”艾弗里说,他努力不让自己去想眼前这个女孩浑身发光、并自称来自一个人不需要呼吸的地方这件事情。显然,她是在开玩笑。“那时候的你会不会太老了、游不动泳了?”

“完全不会。在老家,我不用呼吸;在这里,我不会变老。这样的话,只要我聪明一点,就肯定能找到回去的路了。”

齐布问了一个感觉更重要的问题,“谁是‘冰水侍从’?”

尼娅姆脸上的表情顿时严肃起来,“她是‘圣杯国王’的属民里最邪恶的一个。她对他又爱又恨,为了取悦他,她什么事都能做出来。她手下还有一帮对她马首是瞻的乌鸦,任何胆敢进入‘上下奇境’的外来奇物都会被它们押送到‘圣杯国王’的面前。你们要是不小心一点,也会被她捉走的。”

艾弗里与齐布互换了一个眼色,靠得更近了些。突然间,他们开始害怕这个发光的女孩,她的出现似乎意味着某种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

——A.黛博拉·贝克,《飞跃伍德沃德墙》

注释

[1]格式塔作为心理学术语,具有两种含义:一指事物的一般属性,即形式;一指事物的个别实体,即分离的整体,形式仅为其属性之一。

[2]Djinn,阿拉伯神话中的精灵。

[3]凯尔特神话中的“春与花之神”。

[4]古典医生希波克拉底提出的理论,认为人体中有四种性质不同的来自不同器官的液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