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509抬起沉重的头颅,骷髅一样的他慢慢睁开眼睛。他不知道自己刚才是睡了一觉,还是昏迷了过去。不过眼下这二者的区别是难以察觉的。饥饿与疲惫早就让他区分不清了。不论是熟睡还是昏迷,都让人觉得好像沉入了沼泽深渊,每一次下沉都好像再也不会浮起来了。509一动不动地躺着,倾听着四周的动静。这是集中营里的经验。危险会自哪个方向降临无从知晓,只要保持原地不动,就有可能被忽略或被当作死人——这是每个甲虫都懂得的大自然的简单法则。
四下静悄悄的,509没听到什么可疑声响。架着机枪的岗楼上,岗哨昏昏欲睡。他的身后也是一片寂静。于是他小心地将头向后方转去。
整个梅伦集中营正在阳光下安静地打着盹。被党卫队官兵戏称为“舞场”的大操场上,此时空无一人。只是大门口右侧的粗大木桩架上吊着四个人,他们被双手反捆,脚不着地,高悬在那里。他们的胳膊已经脱臼了。焚尸场的两个司炉正站在窗户后,向他们身上投小煤块取乐。可这四个人没有一点反应,他们吊在那儿有半个小时了,完全失去了知觉。作为劳工营的大营房里全都冷冷清清的,外出干苦工的人还没回来,只有几个留下打扫营区的人在大营房之间的小路上悄无声响地忙前跑后。
刑讯室兼禁闭室在集中营大门左侧。党卫队小队长布豪尔叫人搬来圆桌和藤椅,此时他正坐在门前阳光下啜饮咖啡。时值1945年春天,优质咖啡豆可是难得的珍品。不过布豪尔刚掐死了两个犹太人,这两位在禁闭室耗了六星期了,他认为自己行了善事,得好好犒劳一番。伙房卡波[1]刚给他送来一块蛋糕。布豪尔慢慢品着,脸上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样。他特别喜欢密实地嵌在蛋糕里的那些无核葡萄干。弄死那个老家伙让他觉得没多大意思,那年轻的则坚韧得多,他连踢带喊,折腾了好半天。这时布豪尔一边困倦地狞笑,一边聆听着从苗圃后面传来的乐曲声,那是集中营乐队正在练习演奏圆舞曲《南国玫瑰》[2]——这是营地看守长党卫队大队长纽鲍尔喜欢的曲子。
509躺着的地方位于集中营的后部。他身旁的几座木棚,被称为小营,由铁丝网包围着与大的劳工营隔开。这里关押的都是些身体孱弱、不能干活的人。这些人送到这儿就是来等死的。来的人差不多都会很快咽气。可尽管如此,木棚里还是人满为患、拥挤不堪,因为往往里面的人还没死绝,新的犯人又会被送来等死。濒死者常常自己挪到过道,摞到其他濒死者身上,或者干脆自己爬到外面空地上凄然待毙。梅伦集中营没有毒气室,纽鲍尔大队长对此尤其自豪,他很喜欢跟人说,梅伦集中营的囚犯都是自然死亡的。小营的正式名称为“静养部”,实际上大多数人顶多“静养”上一两个星期,就挺不下去了。不过22号营房里还是有一小组人顽强幸存了下来,他们以面对死亡的残弱幽默称自己为“老兵油子”。509就是其中的一个。他来小营已经四个月了,还活着,连他自己都觉得是一个奇迹。这时焚尸场那边升起股股黑烟,黑烟很快被风吹到了小营。一阵阵烟气低掠过营房。那气味闻上去有些甜,有些腻,令人作呕。509在集中营里已经待了十年,可仍然闻不惯这种味道。那里面今天会有两个“老兵油子”的遗骸,一个是钟表匠扬·希伯斯基,一个是大学教授约尔·布什斯鲍姆。他们都死在22号营房,中午被运到了焚尸场。布什斯鲍姆的尸体已经残缺不全,三根手指、十七颗牙齿,所有的脚指甲和部分生殖器都没了,是在接受党卫队让他成为“有用”之人的教育时失去的。有关生殖器的事在党卫队晚间文娱活动时,还引起了阵阵哄笑。那是君特·斯坦布伦纳干的,单单注射一针浓盐酸就完事了,别的什么都不用,如同所有伟大灵感一样简单。斯坦布伦纳是刚来集中营不久的党卫队小队长,就凭这,他即刻赢得了同僚们的敬重。
现在已经是3月,天气日渐温和,下午的阳光也有了些暖意,可509仍觉得身上冷飕飕的。尽管除了穿着自己的衣服外,他还穿着其他三个人的衣服:约瑟夫·布赫的夹克,旧货商人雷本塔的大衣,还有布什斯鲍姆教授那件破破烂烂的套头毛衣。这件毛衣是营房里的人抢在尸体运走之前留下来的。可是如果一个人身高一米七八,体重还不到七十斤,恐怕穿上皮袄也不会觉得暖和。
509只可以在太阳下待半个小时,半小时以后他得回营房,把借来的衣服连同自己的一起脱下,交给下一位。这是寒冬过后老兵油子们做出的决定。有些人不愿意这样做,他们已经气息奄奄,熬过冬天后,就盼着在营房里静静死去。可贝格坚持要这样:所有的人,只要能爬,都得到外面去呼吸新鲜空气。贝格是这里的组长。下一个该出去的是维斯特,然后是布赫。雷本塔今天放弃了,他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
509把头转回来。集中营的地势较高,他可以透过铁丝网眺望远处的城市。这座城市坐落在下方山谷里,一片乱糟糟的屋顶上可见到座座教堂高耸的塔身。这是座古老的城市,拥有众多教堂和墙垒。那里既有短窄的街巷,又有两边种着椴树的林荫大道。北部是新城区,马路宽阔,有火车站,有公寓区,还有制铜厂、炼铁厂等各种工厂,劳工营里的犯人就是去那些铜铁厂干活的。一条小河蜿蜒曲折穿城而过,静静的河面上常倒映着古朴的桥身和朵朵白云。
509的头再次贴着地面,他抬头的时间不能很长。因为脖颈的肌肉已经缩成了几根筋,头颅变得格外沉重。再说看到山谷里一个个炊烟袅袅的烟囱,人的饥饿感会陡然增加好几倍。饥饿感不只在胃里,还在大脑里。多年来胃已经习惯了饥饿,如今它除了总会有朦胧的贪馋感外,不会再有别的感觉。大脑中的饥饿感却让人受不了,它会造成幻觉,而且幻觉无边无际,永不疲倦,甚至让人无法入睡。过去的那个冬天,他整整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才摆脱掉油煎马铃薯的幻觉。那段时间,他到处都能闻到这种味道,甚至在弥漫着臭气的茅房。而现在他的幻觉是熏肉,熏肉配煎蛋。
这时他往身边扫了一眼,那是雷本塔借给他的镀镍手表。这块表是22号营房的珍宝,是几年前一个名叫尤里乌斯·希波的波兰人偷偷带进来的,而今这个波兰人已经死去很久了。509在外面还可以待十分钟,但他还是决定爬回营房,他不想再睡过去。每次睡过去他都不晓得是不是还能再醒过来。他小心地向路上看了看,没看到什么可疑的地方,也感觉不到存在什么危险。对这些久遭囚禁的老兵油子来说,这样的小心谨慎已不是因为恐惧什么,更多的是一种习惯。由于痢疾的缘故,小营处于不很严格的隔离状态,党卫队的人很少过来。再说这几年,集中营里的警戒比从前松懈了不少。战争似乎越打越惨烈,党卫队那些人以前天天只知道英雄般地折磨、残杀手无寸铁的囚徒,现在他们中已有一部分被抽调去了战场。到了1945年春天,这个营地党卫队的规模只剩下原先的三分之一。这里的内部事务几乎早由囚犯自己管理了。每个营房里都有一个营房长和几个组长,劳工营还有卡波和工头,整个集中营由几个营地总管管理。这些人全是囚犯,他们听命于集中营看守长、营房看守和劳工队看守。这些看守才是党卫队的人。开始时,集中营关押的只是政治犯。后来城里监狱和附近的监狱渐渐人满为患,一般的刑事犯也陆续往这里送。所以,犯人的条纹囚衣上除缝有号码外,还缝有一块三角形标志。三角形分为三种颜色,政治犯是红三角,普通刑事犯是绿三角,如果犯人是犹太人,还要加缝一个黄三角,两个三角叠在一起,就成了一个六角形的大卫之星[3]图案。
509把雷本塔的大衣、约瑟夫·布赫的夹克搭在肩上,开始向营房爬去。他感到自己比平时疲倦很多,连爬都觉得很费劲。很快,他感到天旋地转,便停了下来,闭上眼睛,大口喘气,想休息一下。就在这时,城市那边突然响起凄厉的汽笛声。
开始时只响了两下,可几秒钟内,汽笛声四起,响成一片,好像下面整座城市都在尖声呼号。那声音响在屋顶上、街道里,响在教堂塔楼上、工厂里。这座阳光下的城市,本来看上去安安静静、祥和安宁,可突然之间却呼号起来,好像一头瘫痪的野兽,突然发现死到临头,又断了逃路,于是它以警报和汽笛声向沉寂的天空高声嘶鸣。
509马上在地上蜷缩起来。响警报期间犯人不许在屋外停留。本来他可以站起来,跑回去,可营房太远,他身子又太虚弱,肯定跑不快。要是让一名新来的岗哨发现,一时神经过敏很可能会向他开枪射击。于是他尽快往回爬了几米,把所有的衣服都拉到身上,在一个浅凹处卧伏下来。这时,他看上去像个倒毙在地的死人,这种事经常发生,不会令人生疑。警报反正早晚会停止。过去几个月里,这座城市每过几天就会响上一次空袭警报,不过一直什么都没发生,飞机总是继续朝汉诺威和柏林的方向飞去。
这时集中营也响起警报声。过了一会儿,又响了一次。那声音忽高忽低,好像一台巨大的唱机上转着磨损的唱片。509知道,飞机离这座城市越来越近了。不过这对他没有丝毫影响。他的敌人是跟前岗楼上的机枪手,他担心岗哨会发现他没有死。至于铁丝网外的事情,跟他毫不相关。
他吃力地喘息着。大衣下令人窒息的空气好像黑棉絮一般,他感到身上越来越沉。卧在这个凹处如同卧在墓穴中,而且慢慢地,他真的有了身在墓穴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再也起不来了,这次他的末日到了,他会死在这里。自己同临死前的孱弱进行了这样长久的抗争,而这次,孱弱终于要取胜了。他还想抗争,可于事无补,那种感觉反而更强烈了。一种无奈的等待感在身上蔓延开来,那是一种在他体内体外都升腾着的期待,而且忽然之间好像整个世界都在等待着什么——山谷中的城市在等待,天空在等待,甚至阳光也在等待。就像一次日食的开端,当所有颜色开始着上朦胧的铅灰色时,对没有太阳的死寂世界的预感就会腾升,那好似一种真空,一种屏息凝神的等待,不知道这一次死亡会不会再次擦肩而过。
震动并不强烈,不过来得出乎意料。震动来自原本让人觉得最安全的地方。509感到腹下地面深处传来猛烈的撞击。这时他还听到另一种比汽笛声更尖锐的声音,那是金属般的嗡响声,这种声音越来越响,近似警报声,又完全不同。他不能肯定的是,这两者哪个先出现,是来自地下的重击,还是那嗡响声,以及随之而来的尖利的呼啸声。不过他知道,这两者在过去的警戒状态中都从未出现过,而现在却不断出现在他的下方和上方,而且越来越近,越来越强烈。他终于明白了:这一次,飞机一定没像以往那样飞离这里,而是第一次轰炸了这座城市!
大地又震动起来。509觉得地下好似有根巨型橡胶棒向他顶来。猛然间他完全清醒了,原先那累得要死的感觉,如一缕轻烟消失在疾风暴雨之中。地下传来的每一次震动,都好像直接撞击他的大脑。他在地上又静静躺了一会儿,然后,不待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他已将一只手谨慎地向前伸去。他撩起面前的大衣,从缝隙之中看到了下面山谷中的城市。
他看到,眼皮下的那座火车站怎样好像游戏一般缓慢地坍塌下去,又怎样被掀到空中。这画面看上去似乎很优美:金色圆顶仿佛一片船帆似的划过公园树林的树冠,然后消失不见了。一切看上去如此优雅,沉重的爆炸似乎同它们没有一点关联。高射炮的声音被爆炸淹没得一干二净,就像小梗犬的叫声在丹麦大狗的低音狂吠中被完全盖过了一般。又一阵巨大爆炸后,圣卡特琳娜教堂的塔楼倾斜了,然后慢慢倒下,边坠落边断成好几段——一切好像是慢镜头里的景象,全然不像是现实。接着,楼房上升起一个个蘑菇形的浓烟柱。直到这时,509还不觉得这是什么毁灭性行为,好像那下面有几个看不见的巨人在闹着玩。没有受到轰炸的城区平和依旧,那里的烟囱依然冒着炊烟,静静的河水照样倒映着云朵。高射炮呼啸着向天空射击,天空如同寻常无奇的坐垫,被射得缝隙撑裂,灰白色的棉絮四处飞散。
这时,一枚炸弹落到了集中营山坡下的草地上,这里离城区很远。509仍没有感到恐惧,这一切离他熟悉的唯一的狭小世界仍然太远。什么才真正令人恐惧,他知道得很清楚。那是眼前或睾丸前举着的燃烧着的香烟,是“饿室”中几个星期的禁闭——被关进一个让人既站不成又躺不下的石棺材,是躺在上面肾脏会被压碎的上刑台,是大门左侧的刑讯室,是党卫队小队长斯坦布伦纳和布豪尔,是集中营总看守长韦伯。不过自从他进了小营后,这一切也变得不甚重要了。要想积聚起继续活下去的体力,就得让自己迅速忘记一切。再说,已经过去十年了,梅伦集中营对酷刑也有些厌倦了,某些新来的党卫队士兵,满脑子的理想主义还会让他们对此热衷,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对残害瘦骨嶙峋的犯人也感到兴味索然。因为这些人什么都吃不消,也不会做出够刺激的反应了。只有当又押送进来新犯人时,那些还算受得了折磨的强健身躯才会让从前的爱国主义热情再次高涨。那样的话,人们又会听到从附近传来的曾经熟悉的号叫声,党卫队的人看上去又会精神抖擞一些,就像饱餐了一顿马铃薯甘蓝烤猪肉似的。再者,战争进行的这些年来,德国境内的集中营变得人道了一些,处决犯人还只使用毒气、棍棒和射杀的方式,或者让犯人干苦力直至筋疲力尽,再让他们活活饿死。尽管有时还会出现活人与死人一起被火化的事,可一般不是出于歹意。而是由于犯人劳累过度,倒卧下去后他们瘦骨嶙峋的躯体长时间一动不动,所以会被当成死人处理掉。另外,来了大批新犯人,集中营需对老犯人进行屠杀才能腾出地方,这时也有可能出现活人同死人一起焚烧的情况。在梅伦集中营,失去劳动力的人也不会再像从前那样被活活饿死了。小营里总还会送些食品来,这就使509这样的老兵油子创下了不死纪录。
空袭忽然停止了,只有高射炮的射击声还能听到。509将大衣抬高了些,好让自己看到近前的岗楼。那上面空无一人。他又朝左右两边的岗楼望去,也不见人影。党卫队的人都溜了,溜到安全的地方去了。他们的驻地附近修有坚固的防空洞,一定是溜到那里去了。于是509干脆将大衣整个拉下,然后爬到铁丝网跟前,接着他用胳膊肘支起身体,凝望下面的山谷。
城市成了一片火海。起先那些好像游戏中的景象已经成了现实:那里到处是火焰,到处是毁灭。街巷之间,又黑又黄的烟团像一只只巨型软体动物,直着身子游走,吞噬了座座房屋。突然火车站那儿窜起一个大火柱。圣卡特琳娜教堂倒下的塔身开始冒出闪亮的火光,火舌高高卷起,好像道道白色闪电。只是罩着一轮光晕的太阳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还挂在天上,蓝白相间的天空,还像先前那样晴朗明媚,城市周围的山峦和森林也依然无动于衷地静立在和煦的阳光下。一切好似一个鬼怪世界,好像只有这座城市受到了莫名的恐怖处罚。509凝望着下方,他凝望着,忘记了所有谨慎。他从没去过这座城市,对它的了解只是透过这铁丝网遥望到的。可在他十年的囚禁生涯中,这座城市之于他的意义,已远远超出了这座城市本身。
开始时,这座城市几乎象征着他失去的自由,令人无法忍受。他曾天天朝下方打量:在受到总看守长韦伯的“优待”后,在他浑身不能动弹的那些日子里,他望着城里无忧无虑的人们;在他被挂在十字架上手臂脱臼时,他会面对着屋顶成片、教堂耸立的城市;在他肾脏被压碎、小便便血的日子里,他看到过那里在春光中兜风的轿车、在河水上划动的白舟。每每这个时候,他都感到眼睛在灼烧。对这座城市的凝望成了一种酷刑,一个除去所有集中营酷刑之外的额外酷刑。
他开始恨这座城市。时光不断流逝,这座城市却同集中营一样,日复一日,一成不变。这边焚尸场天天浓烟滚滚,那下边的炊烟照旧袅袅升腾;这边“舞场”上,上百个被驱逐的囚犯在急促喘息中倒地毙命,可那边的体育场和公园里还到处是欢笑的人群;夏日里,当这里的犯人将折磨致死和被杀害的人从采石场拖回营地的时候,那下边度假的人们,正高兴地在森林里漫步。他恨这座城市,因为他觉得,他和其他关押在这里的人被它永远永远地忘记了。
后来,这种仇恨也消失了。为面包渣抗争成了比什么都要紧的事。因为他认识到,对于一个身处绝境的人,仇恨和回忆会同疼痛一样,可以毁掉自己。他学着保护自己,学着忘记,学着除了考虑怎样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延长生命,别的什么都不去想。他对这座城市不感兴趣了,它那一成不变的画面,不过成了他一成不变的命运的模糊象征。
可现在,这座城市正陷入火海之中。509感到自己的手臂在发抖,他想控制一下却做不到,它们抖得更厉害了。他忽然觉得自己全身空荡起来,彼此没有了关联。脑袋好像也空了,且痛得厉害,好像有人在里面敲打。
他闭上眼睛。他不想这样。他不想再让什么念头出现。所有的希望早让他碾碎埋葬了。他将手臂放回地面,把脸埋进两只手里。他跟这座城市没有关系。他不想跟它有什么关联。他只想还像从前那样,天天什么都不想,对什么都无所谓,只想着喘气和抓虱子,只想着让太阳晒到他肮脏的头皮上——那头皮已经干皱得如同一张羊皮纸了——长久以来,他就是这样熬着时光。
可是他做不到,他不能不想,内在的震荡还在继续。他翻过身,平躺在地,展开四肢。现在他面对的蓝天上还挂着高射炮打出的一块块小云朵。云朵迅速散开,被风卷走。他躺了一会儿,却还是平静不下去。那天空似乎变成了一个蓝白相间的深渊,他好像要纵身飞进。他翻身坐了起来。他不再打量那座城市,而是打量起眼前的集中营。他第一次这样打量它,好像可以从那里得到什么帮助。所有的木棚营房还像先前那样在阳光下打着盹。“舞场”上那四个人还悬在十字架上。党卫队小队长布豪尔已经没了踪影,不过焚尸场还冒着烟,只是烟不再那么浓了——如果焚烧的不是儿童,就是他们得到命令停止了焚烧。
509强迫自己仔细打量这一切。这里没有落下炸弹,它还一如既往、原封不动地守在这里。这里就是他的一切主宰,而外面,铁丝网那边,同他没有关系。就在这时,高射炮停止了射击。这下,绕在他身上的那个紧箍好像突然绷断了。几秒钟里,他觉得自己好像刚刚从睡梦中醒来。他又转过身去。
这不是梦。下面的城市还在熊熊燃烧。四处是浓烟,是毁灭,这同他还是有关系的。他不能看清是什么在燃烧,他只能看到火光和烟,其他一切都一片模糊。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座城市在燃烧!它曾经看上去一成不变,像这集中营一样,看似一成不变又不可摧毁。
忽然,他缩成一团。他觉得,所有岗楼上的机枪都在向他瞄准。他快速环视了一下周围,什么都没发生。岗楼上依然空无一人。所有的路面也不见一个人影。可这仍无济于事,深深的恐惧让他觉得好像有只大手正抓着他的脖颈,凶猛地摇晃着他。不,他不想死!不想现在就死!现在不再想死了!想到这,他迅速抓过衣服,开始往回爬。不料腿却缠在了雷本塔的大衣里。他一边喘息着诅咒,一边将衣服拉下膝盖,又急忙向营房爬去。他心里既激动又迷茫,好像除了要逃脱死亡,还要逃脱什么别的东西。
注释
[1]capo,意为小头目,来源于意大利语。在纳粹集中营中,党卫队会让一些囚犯担任级别低下的管理职务,这些人便被称为卡波。
[2]Rosen aus dem Süden,此曲由奥地利作曲家小约翰·施特劳斯作于1880年,最初是他的轻歌剧《王后的蕾丝手帕》(Das Spitzentuch der Königin)中的一首圆舞曲。此剧是献给意大利国王的,故“南国”指意大利。
[3]又称“六芒星”,这一图案自18世纪起便成为犹太人和犹太教的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