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东望洛阳
当夜,班宅内一片哀哀的气氛。
班超和班昭回来,就匆匆去了前院正房,族人和朋友们都等着他去说话。怎么救兄长,他的心里也没有一点儿谱。
班家世代大儒的显贵身份,追述起来也是常令平陵班氏一族引以为傲的。但老班家引述的祖先会扯到老金家,就是前朝重臣金日磾。金日磾是匈奴休屠王的太子,统兵驻牧武威对抗汉朝,后来兵败被霍去病俘获,归顺了汉朝,并将休屠王的祭天金人奉献给汉武帝。汉武帝对金日磾十分赏识,封赏他入朝为官,并赐金姓。金日磾凭着自己的远见卓识,在保护国家统一和西部稳定上建立了不朽的功绩,得到了汉武帝和朝廷上下的褒扬。汉武帝不但对金日磾没有异见,反而在病重托孤时果断选择了他和权臣霍光、上官桀等,并遗诏封他为秺侯。昭帝即位后,金日磾承担起了辅佐少主的重任,忠君爱国,鞠躬尽瘁,死后被谥为敬侯,并陪葬茂陵。他的子孙后代皆以忠孝显名,“七世侍中”而不衰,时间长达一百三十多年。金氏一门为巩固西汉政权,维护西域地区的民族团结是有盖世之功的。
而班超的外高祖父,也就是父亲班彪的外祖父,是匈奴休屠王的嫡系曾孙金敞,也是金日磾的侄孙。有着一半的匈奴血统,有着金氏家族的背景,这就使得老班家在西北地域内也颇有声望。
班彪能被以知书通经闻名于陇西的割据军阀隗嚣收拢在身边,并力劝隗嚣归汉,还被大将军窦融器重,又劝窦融转而扶持光武帝,这些都与班彪金氏外孙的身份分不开。而班彪的哥哥班嗣,在西部地域游学不辍的名声,无不是镶嵌在金氏的光环上。
如今,前朝廷经王莽更弦易张的新朝一乱,又经过数十年折腾,虽然今朝在表面上继续了前朝,但前朝世家的沉沦无不使人感到改朝换代带来的落寞。班家所依仗的金氏再也不见了昔日的显赫,班氏一族在人们的眼中也没落了。班固的遭遇让班超和族人们对此感受颇深,大家围坐在一起,除了唉声叹气,都是束手无策。
“事儿明摆着,家兄冤不冤暂且不论,救人是必须的。谁家也不是有现成的道道摆着。我给各位长辈和族兄弟们施个礼,如果真有心给仲升使劲儿,就弄些活便钱,让我上京城使去。”
班超说得非常诚恳,在长辈前一一施礼。几个族中长者碰头一商议,觉得在理,便开始号召各门各家回家取凑。
班超先往后院看望长夫人。长夫人躺在炕上病恹恹的,见班超进去,一激动就起劲儿咳嗽。班超只喊了一句“主母”,心里想好的话还没有出口,泪水就流下来了。他抹去眼角湿漉漉的泪水,强忍嘴角的颤抖趋前安慰说:“主母,暂且把心放宽,我决计进京去兜踅,就是舍弃这条性命不要,也要把兄长给救出来。”
等班超要出去,阿母才赶到门口拉住他的胳膊交代说:
“说归说,但怎么救你兄长,我知道你心里也没一点儿谱。私修国史的罪很重,要不朝廷也不会亲自下诏。你去告御状,那也是堪比登天的难事儿。去京城不比在家,多想想家里还有俺三口妇道人,尽心尽情尽意,千万别弄出鱼死网破的事体。”
班超赶在日落前从偏门进了高知县的内衙。进去二话不说,扑通跪在了正房的台阶下。下人们不敢搭理他,慌忙喊出了高知县。高知县已经脱下官服,看着跪在台阶下的班超,埋怨道:“仲升,你咋给我犯这急脾气?这平陵城里还真只有你会这般为难我。”
班超恭恭敬敬地给高知县磕了一个头,说:“晚辈安敢为难太爷,火烧眉毛的事儿,只是急得抓耳挠腮找不到门路。”
高知县说:“我知道你会来,可也得等到明天呀!再说了,郡衙、州衙我还能去跑一趟,京城能是我说去就去的?你站起来,听我一句话,赶紧扭头朝回走。”
班超执拗地跪着,说:“太爷不给我拿个主意,我断不会起来。”
高知县顿了一下脚说:“那你就跪着吧,跪到啥时候也是枉然。世侄你找错地方了,你以为我这里是窦家坞?你就是跪烂膝盖儿,也跪不出一个窦司空。”说完,竟然拂袖而去。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提到窦家,班超眼前一亮。窦家虽被踢出了朝廷,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朝中还是很有根基的,要是窦司空肯帮忙,事情未必没有转圜的机会。
班超看着高知县转身回屋,鸡啄米似的一连磕了几个响头,高声呼道:“谢太爷点拨,小侄儿承情不过。”
班、窦两家虽然是世交,可班超要求救于窦融也很难啊,不但必须赴京去说,而且已经近十年没有来往,认不认这份情分也是未知。
班超向长夫人和阿母禀明想法。长夫人做主卖了几十亩好地,勉强将赴京所需准备妥当。班固被押解进京还在路上,这边班超带着班绍,兄弟俩也已经追着上路。
班超和班绍出平陵一路向东南,经两天跋涉先到长安城下,在城外露宿一夜,一路向东过华阴直奔潼关,过潼关经高柏至稠桑驿到陕县,数日下来,两个人已是疲惫不堪。在陕县歇息一日,跟店家打探路径后,沿周秦古道东行。出陕县走交口向南,奔南陵,过雁翎关,沿永昌河东行至三乡驿,再入洛河一路乘船直下洛阳。
两人从陕县出发,翻山越岭又走了两日,方到三乡驿站外的一个水陆码头。这是一个大渡口,东去洛阳,西上长安,南下荆楚的客商都云集在此。入秋时节,人来人往,非常热闹。班超兄弟虽然疲惫不堪,但还是决定不在此歇脚,搭船顺河而下会省下许多脚力。兄弟俩在码头上四下里问询,才知道载客的船早走了,只能坐在码头上等顺路的货船行个方便。在码头上挨个船家问,情愿掏些船资,谁知那些船家不是摆手就是摇头,十几条货船竟然没有愿意捎他们的,这让班超十分沮丧。原来船家都对他们不放心,仅看他们身高马大、衣衫不整,还拿着护身的刀械,谁不警觉?倒是有个船家看他们求得恓惶,心一软就应下了,但要他们跟货主说去。这也算是看到了一线希望,兄弟俩打躬赔笑,跟着船家坐等货主。
不多时,货主来了。此人年龄在三十岁上下,一张口就知道也是个走南闯北的干练人。货主把肩头的褡裢朝船上一扔,说:“一个人也枯焦,又无钱可操心,一船的货,还怕这兄弟们半道劫去不成?若不嫌弃窄狭,就捎你俩一脚。”货主一跃跳上船。兄弟俩表示过感谢,也随其跳上船。货主将他们引至舱内,果见里面装着满满当当的货物,连下脚都难。
三人挤挤坐下,互道过名号,原来此人姓邓名堰,乃京城药材商,从西地采购了些茯苓、贝母、麝香等药材,运往京城贩卖。相遇就是缘分。
班超数出几个五铢钱算作两人船资,执意要给邓堰。邓堰不接,将班超的手推回去,说:“我看你们兄弟相貌堂堂,一脸英气,肯定不是鸡鸣狗盗之徒,今日一面,改日相见就是故人。我是四处行走之人,安敢为赚你几个小钱而失了交友大义。”班超见邓堰说得诚恳,只好将钱收起。他也是极好交友的,口才又好,此时却丝毫没有热情陪邓堰聊天扯闲。这上船是三乡驿,下船就是洛阳城了,帝京的繁华虽然历历在目,但此行的前景却阴暗不明,他拧着眉头呆呆地望着牖户,神色惶然,心思极重。
倒是班绍,见邓堰如此豪爽,省了脚力还合着自己脾气,一下子情绪就好起来。他不像班超遇事沉稳,不但话多,还爱热闹,奉迎着邓堰说些天南地北的趣事儿,说说笑笑的甚是投缘。
商船在洛河上漂行一日,黄昏时分停靠帝京开阳门渡口。邓堰上岸招呼脚夫卸货。班超本想出力帮忙,聊表捎脚之谢意,但被邓堰拦住,劝他们赶紧进城去找店投宿。班超兄弟只好告辞,收拾好行李慌着进城去了。
帝京洛阳城巍峨阔大,气势恢宏,南面紧临洛水,北面背依邙山,城制为长方形,因南北长九里,东西宽六里,故俗称“九六城”。城内纵横有二十四条大街,长衢夹巷,四通八达,并设有三个大型商业市场。都城共有十二个城门,这些城门“楼皆两层,去地百尺”“朱阙双立”,蔚为壮观。每个城门有三个门洞,中间御道供皇帝、大臣出入,两边门洞为居民通行。南边城墙有四个城门,自西而东为津门、小苑门、平城门、开阳门。班超兄弟站在开阳门外,天色落晚,从城外进城的人不少,两人排在人群中一点儿一点儿地往前挪。
班超自小就生于斯长于斯,若不是兄长受刑,自己都淡忘了这里的繁华。他突然有些埋怨主母和阿母,不该回平陵那偏远之地,如若能将就着熬磨下来,兄长未必会将修史当成终身大事,也许早该出仕为官了,自己也能混出一番名堂,但这京畿之地不是吃风屙沫的地方,一刻也离不开钱,真要是在这泼天繁华下恋着不走,他兴许就是那岸边桥头的艄公苦力了。
兄弟俩一身风尘,倒显得有点土头土脑的“山气”儿。俩人也不敢在意别人异样的目光,边往前挪边商量着,是先找客栈还是先下馆子吃饭。只顾说话,没承想一个莽汉像是无意般直通通撞了班超一下,头也不回就直接跑了过去。班绍想要追上理论,被班超拦下来,他说:“今日不进城了吧,先在城外住一宿。”班绍不知道二兄长为何相拦,只有跟着班超背着行李退出了进城的人群。
他们在街巷里躲来闪去,外郭城的街道上也是人物众多。坐在船上行了一天,坐船前兄弟俩就没有吃东西,这时候才走几步路,肚子里就“咕噜咕噜”叫起来。班绍说:“不如就找个馆子吧,实在忍不住了,肚子里有食儿,就是找不下客栈,在路边趷蹴一夜也是好的。”
班超想想也是,发现自己也已经是走一步路小腿肚子打软,何况兄弟已是一天一夜水米未打牙。兄弟俩蹲在食客中狼吞虎咽吃个半饱,就不敢再下口,菽饼充饥。起身要付账时,班超在身上乱摸索起来,原来是装着散碎钱的兜囊不见了。他突然想起进城时被那莽汉狠狠的一撞,惊醒道:“着了道了。那莽汉原来是个捋钱的恶主。”幸亏身上还备着,班超让班绍照看着行李,自己躲到街边一背人处,先摸摸贴身的财物一样不缺,悬着的心才放下。又拿出备用的钱去付了饭钱,赶紧带着班绍离开。
班绍跟他走了两条大街,都没有找到便宜的客栈,车马店都在城边上。他对班绍说:“要想省钱,就回俺家的老宅住去,只是十来年没有住人,咱俩得好生拾掇一番。”
班绍早听说兄长家在京城还有伯父购置的房产,一下子来了兴致,怂恿着班超非要一起打扫,说:“金窝银窝不如咱的穷窝,不花钱还住着气势,二兄长快带我去。”